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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年那一年,49岁的胡传找到农民冯金灶,说要娶他17岁的女儿冯顺弟“填房”。
胡传考取过秀才,之后走南闯北,攒了点积蓄,娶过两任老婆,都早逝,留下三儿三女。一个花季少女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冯顺弟的母亲坚决反对,但父亲冯金灶一直想盖一间瓦房,就想拿了彩礼答应这门亲事。夫妻两人争执不下,最终让女儿自己决定。
冯顺弟同意了——她觉得自己出嫁可以改变父母的贫困生活。
嫁到胡家一年后,冯顺弟给胡传生下一个儿子,起名嗣穈,后来儿子自己改了名字,单名“适”,字“适之”。
胡适五岁的时候,父亲亡故,母亲冯顺弟只能带着他返回安徽老家。胡家在乡里也算一个不小的家族,而23岁的冯顺弟就成了这个家族的主母。

胡家财政当时并不宽裕,家里也不是很太平:胡适同父异母的大哥吃喝赌抽,有钱就花光,还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大嫂和二嫂欺负冯顺弟老实,动不动摆脸色给她看。

但冯顺弟从来不发火,默默地承受一切,里里外外操持这个家族,每逢过年还要找人借钱帮大哥还债。有时候大嫂和二嫂实在欺负她狠了,她就会在自己床上哭,也不骂别人,只是哭自己苦命,哭自己丈夫。哭得时间久了,总有一位和她闹气的嫂子送进来一碗热茶,请她止哭。冯顺弟总是接过热茶,喝一口,然后家里就像没事一样,继续过日子。
这些事情给幼小的胡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自己日后这样回忆:
“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而母亲给胡适更大的影响,就是对他的学习。

冯顺弟自己没有文化,但在胡适5岁的时候,就把他送进了私塾学习。

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冯顺弟就把胡适喊醒,让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告诉他昨天他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然后让他穿衣起床去私塾,叮嘱一定要好好读书。
旧时的私塾老师教学大多非常简单粗暴,就是让孩子背四书五经——不做解释,不理解也要先背下来再说。而没有文化的冯顺弟却要求胡适一定要知道每句话是什么意思。为此,别人一年学费只交2元,但手头拮据的冯顺弟却每年给老师交6元——但要求老师一定要为胡适解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到了第四年的时候,胡适的学费已经增加到了每年12元,因为母亲每年都答应给先生递增2元学费。有一次,冯顺弟得知儿子一直想要一部邻居家的《图书集成》,价格高达80元,但冯顺弟到处借钱,最后变卖自己的首饰,把这套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图书买给了胡适。
在胡适的老家安徽,一般男孩子到了12、3岁的时候,家里就会把他送去外面做学徒经商,但在胡适13岁的时候,冯顺弟毅然凑钱把他送到上海去读书。寡母送走唯一儿子,心情可想而知,但冯顺弟在送胡适出发的时候,怕儿子担心,在众人面前没有掉一滴眼泪。

胡适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一路学习成绩优异,最终在1910年考取了庚子赔款的公费赴美留学资格。那一年,胡适19岁,因为各种原因及政府规定,他未能回家乡与母亲告别。

在美国,胡适先读康奈尔大学,又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哲学,留美七年间,他只能和母亲保持书信往来。1913年的时候,40岁的冯顺弟得了一场重病,她非常担心自己会一病不起,就特意去照了一张照片,然后嘱咐家人:
“如果我一病不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儿子,还是要请人每月写信给他,做出我还活着的样子。待他学成回国时,把我的这张照片给他看,就如同见到我本人一样。”
冯顺弟最终从这场大病中痊愈,却也没能和儿子共享天伦——1918年11月,积劳成疾的冯顺弟病逝,去世时只有45岁。
那时胡适刚刚学成归来不久,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教授,还来不及好好报答母亲。他带着刚刚结婚不满一年的新婚妻子江东秀回家奔丧,发出感慨:
“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勤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如此!”
2
鲁瑞的祖父、外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京官,外祖父曾是翰林,但她却不认字。
不是鲁瑞不想认字,而是家里面认为她是女孩子,不需要认字。在鲁瑞小时候,家里为她的弟弟请来了私塾先生,但鲁瑞是没资格听课的。鲁瑞自己想学,于是就悄悄地站在门外偷听,偷听了快一年之后,被父亲发现,这项“待遇”也被取消了。

女儿难免是要出嫁的。鲁瑞之后被嫁到了同乡的周家,丈夫叫周伯宜。
周家和鲁家算是门当户对。鲁瑞的公公周福清是同治年的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家里也颇有资产。鲁瑞嫁过去没多久,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樟寿,之后又生下三子一女。
为人母后的鲁瑞,还是想读书,想看书。因为童年时被剥夺了私塾偷听的资格,她就自己找来家里的一些书自学,不懂的地方就问别人,到后来也能粗通文字。

字认多了,就开始看书。鲁瑞一开始喜欢看弹词,后来专看小说,越看速度越快,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闹“书荒”。这时候,她就会喊她的大儿子:
“老大!我没有书看哉!”
老大周樟寿就去四处找小说给她看。鲁瑞记忆力很强,市面上一些改头换面但内容类似的东西,她一翻就能发现,然后就让儿子再去找新的书。

周樟寿自然是听母亲话的,开始花心思找各种不同的小说,还要考证和比较它们的来源出处。这段经历对他影响很大,后来他编著了《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集》、《古小说钩沉》这些书,不能说没有这段经历的帮助。
然而,周家很快就家道中落了。

先是祖父周福清贿赂考官,想让鲁瑞的丈夫周伯宜考一个功名,结果东窗事发,自己被判入狱,还被判了个斩监候。周家变卖田产,花了大量银子才保下了周福清的性命,但周伯宜却精神大受刺激,从此开始沉迷烟酒,抽起了鸦片,36岁时就得重病,一命呜呼了。
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到了鲁瑞的身上。

此时的周家,已经是捉襟见肘,日子过得非常紧了。鲁瑞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忙进忙出,张罗着一家老老小小的生计。好在,她从小就有一种开朗的性格。
当初提倡缠小脚的妇女“放足”,鲁瑞是家乡第一批带头的。这种“叛逆”行为难免引来一些“卫道士”的闲言碎语,她家族中就有人说怪话:
“鲁瑞放了大脚,怕是要嫁给外国鬼子呢!”
这话放到一般姑娘家,怕是要气得不行,可能还要暗自垂泪,但鲁瑞大大方方回应:

“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啊!”
对待家里的佣人,她总是关照其他人:

“不要大声小气说他们,即使他们做错了,可以同他讲么!”
闲下来,她还会亲手给雇工做鞋子、袜子和衣服,还教他们认字。
对于孩子的教育,鲁瑞更是放在心上。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有格局,有眼界。

丈夫去世两年后,长子周樟寿17岁。一般来说,自己守寡,长子是要留在身边的,可以放老二老三出去。但鲁瑞毅然卖掉了自己首饰,换了8元钱,把周樟寿送出了绍兴,送进了江南水师学堂。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省吃俭用,把老二周櫆寿,老三周松寿都送出家乡,去看更大的世界,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后来事实证明,这两个儿子也因此受益,在各自领域成为大家。
在几个孩子里,鲁瑞最看好的还是长子周樟寿。周樟寿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一路苦读,然后去日本留学。在日本的时候,周樟寿给母亲写信,要她放足、剪发,鲁瑞回信说:
“老大,我年纪已大,头发以后剪,足已放了。”
后来鲁瑞听从儿子建议,剪了头发。在辛亥革命后,她还劝绍兴的男人都把辫子剪掉。
孩子不在身边,鲁瑞会想着办法给自己解闷。她看到年轻人织毛衣,就也去学,做得不好就拆掉重织,到后来能织出花纹非常复杂的毛衣。这件事让周樟寿也大为佩服:
“我的母亲如果年轻二三十岁,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
1918年5月,已经改名“周树人”的周樟寿,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他没用自己的真名,用的是笔名,跟了母亲的姓,叫“鲁迅”。
1936年,鲁迅病逝的电报传来。

当时已经78岁的鲁瑞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但当着送来电报的同乡宋紫佩的面,她一直克制自己的情绪,等人走了,她嚎啕大哭:

“我不能累宋先生难受。”
鲁迅逝世后的各种报道和记载,鲁瑞都收集了起来,看到各方面人士对于儿子悼念和追思,鲁瑞说了一句话:
“还好,这样子,儿子死得不太冤枉。”
3
1907年,周贻能的妻子万氏病逝,终年31岁。
万氏是当时淮安清河县知事万青选的第十二个女儿,读过五六年家塾,性格开朗,爽直豪放,办事精明能干。
周贻能是周家的长子,万氏嫁给他的时候是25岁,第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恩来。

周恩来的祖父做过知县,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家道已基本中落,全家大大小小的事务,主要是靠万氏操持。

万氏识大体,顾大局,在处理各种事情的时候,她总是把周恩来带在身边,有时家中缺钱少粮,万氏出面或借或还,有条不紊,进退有据,给童年的周恩来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个家族的“大管家”,应该是怎么做事的。

事实上,在周恩来半岁的时候,他就被过继给了叔叔周贻淦。

周贻淦当时病危,封建迷信认为必须要“冲喜消灾”,所以万氏的公婆就要求儿媳把周恩来过继给周贻淦家。尽管万氏只有这一个儿子,但她还是选择了服从。
但这场过继并没有带来家族人期待的结果:周贻淦很快就因病去世,留下了妻子陈氏。所以周恩来在生母万氏之后,又有了自己的嗣母。
陈氏出生于宝应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陈源饱读诗书,膝下无子,就把女儿陈氏作为了家庭教育的重点,所以陈氏通诗文,会书画,有相当文学素养。
周贻淦去世的时候,陈氏才刚刚20岁,她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和生活希望,都放在了周恩来身上。在周恩来才三四岁的时候,陈氏就开始教他认字和练书法,五岁教吟诵古诗词。为了让周恩来认好字,陈氏专门给他做了一套诗词卡片——把古诗词的一个个字写在一张张卡片上,全部打乱,然后让周恩来在最短的时间里拼好一首完整的古诗词。
不仅如此,陈氏还一直和周恩来讲故事,讲岳飞,讲韩信,讲保家卫国。
遗憾的是,周恩来的这两位母亲去世都很早:万氏去世的时候只有31岁,而陈氏在万氏去世一年后也离开人世,当时只有30岁。

1946年9月,周恩来在接受美国记者李勃曼采访时说:
“嗣母陈氏,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在我五岁时就常给我讲故事,如《天雨花》《再生缘》等。嗣母终日守在房中不出门,我的好静的性格是从她身上承继过来的;但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也有她的这一部分。”
周恩来还有第三位母亲——乳母蒋江氏。

蒋江氏出生于农民家庭,丈夫是一个裁缝,自己育有两个孩子。陈氏没有奶水,就请蒋江氏来做了周恩来的奶妈。蒋江氏经常带周恩来在宅院的空地上种瓜种菜,让他学习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她还经常带周恩来去自己家玩,这让周恩来接触到了一个他平时并不能接触到的阶层。
周恩来在12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乡去读书了,蒋江氏日夜思念。后来得知周恩来在天津南开读书,蒋江氏竟然不惜借了高利贷做盘缠,去天津看望周恩来。两人见面后抱头痛哭,周恩来留蒋江氏在天津住了5天,临行前替她买好了船票,并送上了几十元盘缠。

此后周恩来戎马生涯,出生入死,无法也不允许和亲人有太多联系。建国后,已经担任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多次向家乡人打听蒋江氏的情况,得知她已于1942年去世,终年68岁。
回忆蒋江氏,周恩来曾这样说过:

“我的奶妈把我带到大运河边她自己的家里,我从她那里了解到劳动人民是如何生活的,她教我大公无私。”
在可以找到的史料中,我没有找到找到周恩来和三位母亲的任何一张合影,所以只能放了他一张少年单人照。
但纵观周恩来一生,三位母亲的影子,始终在他的背后。
(本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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