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窄门前游荡的灵魂,从富足到落魄,从丰满到不及盈盈一握,一步一步向着一扇门朝圣。”
“你们努力从窄门进来吧。”沃蒂埃牧师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着,仿佛基督在我们耳边低语,于是布科林先生流下了眼泪。这是第一滴为纯粹爱情而非任何罪恶的泪水,尽管它饱含某种苦痛与别离,某种从社会身份及个人自尊的折损,某种永恒的失物——这都是通向窄门时必须抛弃的东西。唯有爱意,对于布科林先生来说,这是他的窄门的,最至尊的真理,透过朦胧的泪眼与昏暗的光影,在许许多多时日后看向沙发上单薄的身影:吕茜尔,那使他着迷却抛下他而去的爱情,他将阿丽莎错认为成那个高傲的女性,而那个女人已经走向她自己的窄门——这道门我们容后再续。
布科林先生垂下眼泪,杰罗姆与阿丽莎却陷入某种爱情与爱情的惶恐中。他们的爱是自然的预设条件,因为所以,不是太厚重的故事,于是他们相爱了,这是一切的前提,爱,也是整本书的故事所在,爱,因为爱的爱,和因为爱的爱的爱……这是永无止境的套娃,就像是人作为一具骨头被层层血肉包裹,被重重欲念缠绕,被条条羁绊牵扰。萨特曾提及自由的意志在于认知自己的自由,我们不妨将自由在这里换成爱。相爱的前提是认知自己的爱,而正是这份认知让人一次又一次地心碎,一如认知的自由,我知我选择在这里成为某一种人,我可以不这样做,但是有太多的理由告诉我我不可以不这样做。当你从高台上经过的时候,某个瞬间里‘就这样摔下去吧’,和你在上课的某个须臾‘就这样离开吧’,从这一个身份逃离——却又被你自己拦下,因为每一个选择牵动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爱亦是如此。阿丽莎对杰罗姆最初的拒绝在于朱丽叶,尽管余以为这不过是阿丽莎的逃避借口,却不得不说它确实对阿丽莎存在莫大的影响。我们拥有爱(自由)的选择,却永远无法支配爱(自由)。
杰罗姆,故事的叙述者,他的窄门正是爱情。爱情的道路与追求是如此的狭隘,书信、往来、距离、高贵的形象,智慧的崇尚,第七章的末尾杰罗姆自嘲:我所钟爱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尽管后续的章节给出了阿丽莎行为的解释,但是谁又能说杰罗姆的自我剖析并不是正确的呢?所有人都将在时间中老去,唯独记忆与所推崇的不会,他们凝成一个虚无的幽灵,站在幼年的花园里、站在玻璃窗的旁边,站在窄门的中央,对你挥手,高声说着:快来呀,杰罗姆,快过来呀!而当他某日(倘若真正存在某日)站到哪里,他将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清高虚妄的幻想,正如他在门前所展望的那样——甚至连这一扇一人宽、狭隘的门亦然。

但他仍在飞蛾扑火,扑向一盏永不灭的灯,它叫做死亡与遗留。这些是最高贵的,因为阿丽莎的逝去,所有的变换不会再变化了,她将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圣洁的、智慧的女人——那是绝望的爱情,正因其已逝去的活力,它将成为永恒。
阿丽莎,故事中被他人神化、于是自我神化的女性。她温柔、睿智,却古板,束缚在神秘主义的虚无之中。她的窄门是牺牲。故事的末尾,在杰罗姆翻看她的日记的时候,她已被自己折磨至某种绝望,却也正是这种绝望——她想要的。她需要的是做出牺牲,一种被迫的、自选的、为了更好的自我牺牲,正是这样一种牺牲,对爱情、对自我、甚至对于牺牲本身,是一种最佳借口的逃避。如果我对于心理学更了解一些的话,或许我会下一个‘逃避型依恋’的结论,但这里我愿意缓一缓,用‘道德’替代。面对阿丽莎与阿丽莎的自我牺牲,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让我觉得十分残忍、十分破碎、却又是这个角色的悲剧美感所在的因素:自我满足。这种牺牲难道不正是一种自我的满足么?一种遵从了宗教上、道德上的横标的行为,一种以痛苦来实现的满足,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残?道德。道德。道德。人文主义是文化和认知的骗局,因为人永远是不同且独特、变化且无端的存在,更何况某种更深层次的道德。这种道德甚至超脱了他者的凝视,而是一种自我对自我的束缚,以某种先决条件作为标杆的要求,我们不得不发问,这真正是正确的么?

请不要怀疑,我并非支持不人文、不道德,而是对既定的(无论是否是书中的)道德提出必须面对的疑惑。难道一切灌输的思想就是正确的,难道一切已经定好的陈规就是正确的么?阿丽莎或许思考过,但是这自我剖裂的牺牲模糊了她的思想。她是痛苦的,至少她不是享乐的,她的享乐不是伤害她人的……从本该退开一步的距离,她径自倒退一百步,走向自诩安全的茧中。(不得不说这倒是同时满足了西方与某种东方的崇高)。
至于朱丽叶与吕茜尔,我更愿意用一种‘镜像人物’来形容她们。她们并非是完全独立存在于书中的女性,而是要与主角们作对照的存在。譬如朱丽叶最后选择放手(并非放下)奔向更简易的爱情。是的,放手与放下,这便是朱丽叶的窄门。朱丽叶仍然爱着杰罗姆,因为爱是一种永不消亡的存在,就如同熵增一般,它只是选择被她藏起,从而接受一段新的生活。吕茜尔,这一位离经叛道的女性啊,我不愿意说她是无道德或错误的,只好形容她是唯一从中逃离的。她蔑视这些,于是选择了逃开,于是她逃开了,一如她想的那样——这是高傲的,但或许这于她是正确的选择。所有清高的臆想与意象中,她斜躺在沙发上,绽开一朵艳丽的花,然后突然地消失了。

他们都在自己的路上,通向自己的窄门——我们甚至在这里就预设了窄门是正确的道路!它是么?——无解!剖掉作者与时代背景来单独看一部作品无疑是过度主观的,但对我来说,这不正是每一部文学作品带给人的不同之处所在,正因其答案的不确定性而充满了魅力,就如纪德自己在《背德者》引言中所写,文字的叙述从来不是问题的解决。问题的解,这正该是最基础的质疑。无论是杰罗姆还是阿丽莎,甚至结尾的朱丽叶,他们都在问着问题,却无人回答,只因为窄门的喻体永远立在那里,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恨。

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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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 金语嘉
图文排版 | 武若曦
责任编辑 | 刘濮瑞、郑昊松
图片素材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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