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宽(图为电影《盲山》剧照)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鲁迅《这也是生活》
春节临近,又一个沉重的新闻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江苏丰县某农村,一位患有精神病的女性,生育了八个孩子,被丈夫用铁链栓在家中。
一个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视频显示,这位八个孩子的母亲,住在一个破屋中,脖子上套着铁链,没有穿鞋,头发凌乱,面颊黢黑,馒头随手扔在土炕上。而八孩父亲董某某自称30多岁才结婚,被别人看不起,所以想多要孩子。
另一则视频中,孩子母亲穿着棉袄坐在院子里说话,该系列视频下方有网友评论称,该女子刚到村里时还会说英语,精神正常,遭家暴后才成了视频中这个样子。
这一家,曾是活跃于各短视频的“网红”家庭,直到一位视频博主想拍到孩子妈妈的画面,黑幕才得以曝光。
上述系列视频发布后,立刻引来众多网友的关注,并呼吁报警。
舆情汹涌,几天后官方回应:这位女子和丈夫系夫妻,有结婚证书,当初她在流浪中被丈夫的父亲收留,因为精神失常、有暴力倾向,而被锁在家中。目前,女子已被送往精神病院救治,其夫行为涉嫌违法,将接受调查。
很多网民不完全相信这个回应,仍然质疑这名女子有可能是被拐卖来的。

公众的质疑,无论是否符合客观事实,都是必要,
将有利于更全面地追问真相,以及真相背后隐藏的诸多问题,如乡村治理、女性权益等,并促成现实的改变。

但是,本文打算讨论一些其他话题。
一 
“八孩疯母亲”事件,连同前一段时间几个儿童被拐卖多年后寻亲的新闻,还有刘学州的悲剧,让十余年前一部讲述女大学生被拐卖到山村的电影《盲山》,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盲山》讲述的故事,确有原型。本来回顾这部中国电影史上的佳作是好事,但是一则新的谣言,却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味:

——谣言称,扮演女主角的演员黄璐在拍完戏后,听有参与拍戏的村民问,能不能把她“买来做媳妇”。就此,黄璐发了一条微博予以澄清:
这则谣言从何而起?不得而知。我以为,编造这个谣言的人,其实是想迎合人们这样的心理:一位体面、收入不菲,而且有整个剧组为后盾的女演员,却在这个小山村成为潜在的被拐卖目标,这多么吸引人眼球!
其实,《盲山》之所以引人共鸣,也有一个重要因素是:被拐卖到落后山村的,是一位女大学生——这个巨大的反差,更能让城里人共情。

《盲山》剧组选择这一反差来构造情节无可厚非,毕竟,揭示拐卖妇女的黑暗现实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只因被拐卖的人是城里人,才能更多被关注它,这就有些不对味了。
回到“八孩疯母亲”事件,舆情关于这个母亲是否被拐卖、是否领过结婚证的讨论,似乎反映了这样一个“集体无意识”:如果这个母亲是被拐来的,甚至和《盲山》的女主一样有知识、有学历,大家就会群情激奋;但如果这个母亲只是本地女人,嗯,她值得同情,不过和我关系不大。

从理性上,谁都不会赞同这个想法;然而,扪心自问,在我们内心深处,可否有过这样的闪念?

二 
忽然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丧夫后,她为了躲开逼婚,逃到鲁镇,在迅哥家当长工时,也曾是健康、阳光的;在临死前,近乎成了疯子。她逐渐变得“不伶俐”,时常忘事,而且时常“呆坐着”,“像个木偶人”。被主人赶走后,流落街头,最后连悲哀的神色都不见了,“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可在面对“我”时,头脑却又清醒,问出“死后怎样”的大问题。
落后的礼教观念,冷漠、麻木的看客,他们的偏见、排斥,让祥林嫂在遭遇一系列的厄运后,逐渐被社会抛弃,最后惨死街头。至于祥林嫂最后有没有疯,其实并不重要。
如果你为祥林嫂的悲苦命运而感叹,那么,即使“八孩疯母亲”正如官方消息所说,并非被拐卖而来,我们也理当对她投以同等的关注。
三 
今天的社会,与鲁迅所处的时代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冷酷、自私、物化人的思想,仍旧如幽灵一般笼罩着我们。
在农村,不仅女性,男性精神病患者往往也难免沦落被全村取笑、厌弃、躲避的命运。所以,“八孩疯母亲”事件,反映的不仅仅是女性的问题,也不仅仅是精神病患者的问题,而是遭遇不幸的弱势者的权益问题。
这又让我想起了那一段话: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是20世纪初现代主义作家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的开头。书中的主角格里高尔,是家中的长子,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被视为家庭顶梁柱,在家中而备受尊敬。可是,当他变成大甲虫,失去工作能力后,一下子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家庭,也一点一点地现出了冷漠、虚伪的本来面目:
母亲被这忽然的冲击吓得昏倒在地;妹妹对他出言不逊;父亲则厌恶地向他挥舞着手杖……
这难道不就是无数人抑郁后,无法得到接纳,反而被冷酷以待的人的写照吗?
所以,对卡夫卡的《变形记》,当年初读时我只把它当做某种隐喻;近两年,随着我对抑郁症患者和家庭的了解,我有写相信,卡夫卡100年前所描写的,恰是今天真切的现实。
前一段时间,“天才儿子”金晓宇的故事,得到网友们的关注,终于有了还算比较圆满的结局;可是晓宇发病时全家濒临崩溃的那段描述,始终让人心意难平。
2021年初,浙江的一位高三学生,平日成绩良好,因抑郁休学后,不愿参加高考,和母亲发生口角,被母亲用水果刀捅伤致死。
还有其他的一些案件,图片已经说得很详细了。

这些悲剧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我们至今并不知情。

因为冷漠、不接纳的氛围,导致了精神病,而精神病又带来更多严重的不接纳;而这些不接纳,却总可以用“爱”作为伪装,让人无法逃脱。
这样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如果一个家庭陷入了这种境地,这难道不是一座“盲山”吗?
是的,对于生活在城里的人们来说,被拐卖进“盲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我们生活的家庭,变成那样的“盲山”的,却完全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直到100多年前,中国依然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即使发展至今,今天的农村问题,相当一部分也会在城市里找到缩影。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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