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阅读新闻的时候，我时常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前一秒，我还在为阳光少年肆意在雪场挑战人类极限而欢呼；后一秒，我又因为被铁链锁住的八孩母亲而心如刀割。
这人世间，有人在一次又一次地拓展自由的疆界；有人却连走出家门的自由都没有。
四次通报，丰县铁链母亲事件仍疑点重重
老实说，关于徐州丰县八孩母亲的新闻，我每一次看，都要做一次心理建设。
内心杂糅着愤怒、惊愕与恐惧，很多细节都不忍心再读。
最讽刺的是，这恶的深渊被揭开的缘由，竟然是一系列宣扬“正能量”的短视频。
视频里，孩子的父亲对着镜头讲述自己辛苦养育八个孩子和照顾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妻子的不易，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伟大父亲”的形象。高赞评论里，有人称赞他“哥有担当”、“为国家做贡献”。
这些短视频引来了更多的拍摄者，从而让这个脖子被拴着铁链锁在破屋子里的女人，曝了光。
伪装的善，被揭开了它虚伪的皮囊。
随着许多真相、疑点的浮出水面，才让我们发现，这恶的深渊，竟然深不见底。
这不经意间被揭开的，原来是人间惨剧。
家里人说这个女人，是疯子。因为有暴力倾向被家人用铁链锁在一间破屋子里，每天吃着冷饭，过着非人一样的生活。嘴里的牙齿也所剩无几。
短视频里的她，对着镜头，口齿不清地貌似在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这声音也许就是这个女人的控诉和求救，却被周围人的嬉笑声和夸赞女人“很俊”的声音淹没了。
这个生了八个孩子的女人到底是谁？她怎么来到这里？她叫什么名字？她今年多大？她结婚的时候多大？为什么她精神失常却生了八个孩子？
一瞬间，重重疑点像突然炸开一样，在人们心里落下重重的回响。
大家都在等待徐州丰县的政府，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但等来的第一次通告，不但没有解惑，反而激起了大家更大的愤怒和疑问。
为什么通告中只提到了哪年结婚，却没有公布他们口中的“杨某侠”家住哪儿、父母姓名、实际年龄这些能判断出是否存在拐卖、未成年婚育等问题的关键信息？网友们的质疑，掀起了千层浪。
于是，丰县政府继续试图用第二则公告平息舆论。
简单来说，这则公告说了下面几件事：
“杨某侠”是董某捡来的，不存在拐卖；董某民用铁链栓人，涉嫌违法，正在接受调查；董某民家五个孩子享受政府发放的补助金。
这篇避重就轻的通告，遭到了网友的强烈质疑。
一个大活人，随随便便就被“捡”到？就算是真的“捡”到，一分钱还要交给警察叔叔呢，捡到个人就能稀里糊涂的自己眯起来？重新起个名字，结个婚就成了自家人？
这名被铁链锁住的女子户籍到底在哪儿？有没有建档立卡？什么时候得的精神病，先天还是后天？如果是先天，又是如何登记结婚的？如果是后天精神疾病，那董某民的行为就是在与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发生性关系，是否涉嫌强奸？
这些问题，依然没能在这篇通告中得到答案。
被蒙蔽的真相，亦或说出的谎言引发了更大的争议，让丰县铁链母亲事件进一步发酵。
而丰县政府这两篇前后打脸漏洞百出的通报，已经将公信力丧失殆尽。很多人质疑，真相里是否还隐藏着当地政府官官相护，是否存在当地某些相关部门长期的集体漠视和不作为，而这些，都需要更高级别的部门介入，进行彻查。
网友的持续追问换来了徐州政府发布的第三、第四则通告。
终于，一些腐烂带着化脓的血，渗出地表。
第四则通告里说，经调查发现，“杨某侠”原来叫“小花梅”，是云南亚古村人；她是被云南同村的桑某和桑某丈夫拐卖到江苏的；她的牙齿脱落是牙周炎所致；董某民、桑某和桑某丈夫都已经被刑拘。
网友之前的猜测，在第四篇通报中有许多得到了证实。哪有什么意外地“捡到”，不过都是处心积虑的拐卖；而那刺痛所有人心的铁链，分明就是囚禁，是对铁链母亲活生生的虐待。
想起了当初在短视频里，被当作“正面”形象露面的董某民，一方面在为自己含辛茹苦拉扯8个孩子邀功，另一方面却又把杨某侠说成是家里“一等一的功臣”。那种把传宗接代当作人生第一要务的愚昧，把女人当成生育机器来看待的样子，简直叫人生理不适。
但这样的通告是远远不够的。前方依然弥漫着大团的浓雾。还有更多的真相，更多的黑暗，等待着被调查清楚。
比如，“杨某侠”真的是“小花梅”吗？这个问题，在这两天中，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如果在嫁给董某民时，“杨某侠”已经患上了精神病，那董某民的罪名还仅仅是非法拘禁吗？
而那些帮助“杨某侠”改了名，办了新的身份证，帮他们注册登记结婚的相关人员中，又存在着怎样的渎职失职，都需要更加透明的调查结果。
和丰县铁链母亲同处深渊的那些女人们
丰县铁链母亲事件，的确点燃了众人愤怒的沸腾点。
在这起惨剧中，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子宫形状的符号，被蹂躏、被践踏。
而当地政府的言而无信和愚弄群众，更成为了恶的帮凶。
而更令人没想到的是，铁链母亲一事，让更多类似的女性被拐卖到村里被迫嫁给当地男人的事件一一浮出了水面。
一位叫王燎原的作者，回忆了自己看过的一篇讲述原作者试图解救被拐的女人的文章。
文中说，自己带着家里的老人回乡，因为迷路，无意间撞见了个被关在黑屋子里，拍窗户向他求救的女人。当时的他，还未意识到，那个女人是被拐来给别人做媳妇的。直到和村民一起吃饭的时候，在餐桌上，一个端菜的女人借机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求救”，这才让他意识到，村子里的女人们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遭遇。
后来通过村里一个年轻后生，那位作者才了解到，原来，他所看见的“买媳妇”并非偶然，而是当时那一整个村子的常态。
有的女人，买回来之后就已经精神失常了。可以想象，她们的命运估计也和“杨某侠”一样，被锁在旧屋里，当作生育工具。
作者试图让年轻人将心比心，想想如果自己的姐妹遇到这样的情况，也能狠心不管吗？年轻人的回答，一语道破了贫穷村庄里女人的宿命：
原来，在那些地方，女人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品，早已沦丧了做人的权力。
而这个作者遇到的事情，也绝非偶然。
在《被拐卖婚迁妇女访谈实录》这本书中，就记录了30多位来自云南、广西籍的女人的经历。她们被拐卖、拐骗到华东五省成婚，或成为性服务者、廉价劳动力。
书里记录了对这些女人的访谈对话。令人心酸的是，接受采访的女人们都无一例外的麻木般地接受了现状。
有些人抱着“嫁给谁不是嫁”这样随波逐流的想法而顺受；有些人想离开，但担心自己逃走了再被人拐卖，也舍不得孩子，不得不屈从，“凑合过”。
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妇女的历史曾是被遮蔽的历史，妇女的存在曾是一种被客体化、工具化的存在，妇女的生活曾是一种被低价值化的生活。”
可悲的是，到了2022年，这种观点仍然没能成为历史，而是血淋淋的现状。
在《怒江傈僳族妇女跨省婚姻迁移研究》这本书中，对于云南省怒江州某村寨里，那些被骗走、被拐卖到东部沿海农村做媳妇的女孩子们有着更为详细的记录，每一则都令人触目惊心。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种通过拐骗“讨媳妇”的情况成为了许多地方的常态呢？书中也给出了一些分析，比如东部沿海地区人口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以及当地“以婚谋财”的落后风俗：
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男多女少的现状呢？不难猜想，除了抛开部分女性离开家乡出去打工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农村里“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女娃要不被打掉、生出来被遗弃、卖掉、送人，又或者长大了也被作为“物品”，卖到别的地方当媳妇。
原来，在太阳之下，还有那么多的黑暗角落。那么多的女性深处暗沟，在地狱中，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逃也逃不走。
“哪有同一个世界？转过一座山、跨过一条河，就是另一种人生。”
“坏掉的是一群人，而不是几个人”
这样的事实，让同为女性，且家有女儿的我，不寒而栗。从未有过这样的不安全感，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脊背发凉的恐惧。
原来，《盲山》里的白春梅，不仅仅活在电影里，还生活在我们身边的角角落落里。
就像有网友所说的，“原来我与那些不幸的女人，只差一记闷棍。”
我们能自由而安全地生活着，不过都是侥幸。
以前没认真想过，当我们还在不断争取作为一个女人更多应有的权利时，竟还有很多女人依然挣扎在丧失了“做人”最基本权利的深渊中。
丰县铁链母亲这整件事，最让人倒吸冷气的地方，是在一个范围内的集体作恶。
那些以拐卖妇女儿童捞取钱财的人贩子，那些视拐骗为正常的村民们，那些看到女人遭到非人待遇而视而不见的邻里，那些将违法合法化的地方官员们……都是恶的一环。
就像《盲山》的导演曾说过的那样，“眼睛死亡了跟眼睛瞎了还不一样。后者是对良知的视而不见，对外部残忍的视而不见。”
最可怕的，不是一小部分人作恶，起了歹意。最可怕的，是一群人，把恶看作平常。
经济落后还不是最可怕的，“将婚姻仅仅视为传宗接代”这样观念上的愚昧，会作为土壤，滋生出生生不息的恶。
当手握权力的那部分人，也沦为凿开这口恶之井的人，沦为惨剧中的助燃器时，处于弱势的女人就将彻底失去最后一层保护屏障。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丰县铁链母亲事件发展至今，才仍然有着巨大的质疑声，民众也仍然在大声疾呼。
希望那些扑朔迷离的疑点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希望真正的真相能公之于众，希望群体之恶不会仅仅以个人之恶得到惩罚而草草收场。
“今天你无视自己反抗的权利，明天你就将失去做人的权利”。
这亿万声的呼喊，不仅仅是为了救铁链母亲一人，更是为了将这腐朽连根拔起，让更多在黑暗中受难的女人得以重见光明。
我们期待着，会有这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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