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做“生锈的螺丝钉”
 撰文 | 李慧琪
互联网大厂的光环正在消退。

几年前,互联网大厂还是众多年轻人想进而进不去的“理想国”,收入高、福利好、发展潜力大。
随着一系列社会事件的发酵,年轻人逐渐看清大厂高福利背后的一面——996的工作制度、24小时随时待命、35岁中年危机,以及早早到来的职业天花板。
《人才吸引力报告2020》数据显示,在工作幸福感与满意度排行榜上,互联网行业在所有行业中,排名倒数第三。报告数据还显示,有57%的受访者表示,这一年内因为工作、积蓄、疫情、生活、身体等原因,比前几年要焦虑得多。
很多大厂年轻人比喻自己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更重要的是,大厂狂飙突进的时代,似乎戛然而止。大的环境也在发生变化,如接受本刊采访的一位大厂人说,互联网大厂的黄金时代已经落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寻求改变。
日剧 / 《我,到点下班》
本刊选择了不同代际、不同经历的大厂人进行访谈,记录他们的大厂经历。这些人最终或主动,或被动离开了大厂。
当然,无论“BAT”等传统大厂,还是字节、快手这些互联网新贵,都是一个内部异常复杂的系统。他们所讲述的,无法代表大厂的全貌,只是喧嚣的“大厂时代”里一段个体记忆。
原以为自己很能卷,直到进了大厂
@郭坚持·1994年生人·大厂工龄三年
一个多月前,我在入职字节跳动一周年当天提了离职。
我是学编导的,一路从电视台、短视频公司跳到梦寐以求的大厂,先去快手,再到字节。本来应该更珍惜这个机会,但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互联网的业务调整频繁。我在字节的一年,有过四次岗位变动,待过三个团队,跨了两个不太相关的业务线。我的工作和直播项目相关,刚去的时候感受还好,团队大概不到20个人。在一年多时间里,整个团队扩充到了上百人。
图源:视觉中国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刚来不久就离开了。有些人确实是因为不能适应这边的环境,包括一些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没有意义的“卷”,或者说,在其他公司可能感受不到的一些“花活”。
在业务安排上,设置一个领导,交给一个团队完成是正常的做法。但当有新业务时,公司会设置三个领导和三个团队,而且每个团队里都有重复的角色。上级不会给这三个团队分工,会让他们领导层之间进行竞争。我可以理解想要择优的策略,但对于下面完成工作的员工来说会很难受。
字节是一个非常注重细节的公司,工作会拆分得很细,人招得多,每个人要做的事情非常细碎。比如,有的同事在别的大厂做过三五年,已经能很成熟地带团队,甚至把部门完整的项目交给他都没问题。但到了字节后,他的工作就只有跟达人对接,做一些流程申请和资源把控,和一个高级客服没什么区别。
日剧 / 《我,到点下班》
我自己总结了工作中的两大特点,一个是“卷文档”,一个是“卷会”。
比如,某个上层领导提出了一个想法,下面的团队就会马上去揣摩领导意思,开始往群里分享各种自己总结的文档。在一个项目的策划阶段,群里没发几十个文档,我都觉得不太正常。每个文档都是长篇大论,至少千字以上。有些有用,但有些,说实话,没有太大用处。
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团队找我们合作,有同事写了一个决策文档,画了各种流程图和业务逻辑,特别复杂,讲述的时候全是黑话。协作方的领导当场就说,“能不能用简单的话,让我知道这件事要怎么干。”
开会是上班的常态。任何事情都要拉个会,有可能是被别人预定到某个会,也有可能是被临时拉到某个会。我觉得这也是飞书这个便捷的办公工具带来的问题。
白天的时间全用来开会,一天至少六七个,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完成一些自己的工作。印象比较深的是,如果我正在做项目,可能中午吃饭的时间也要开会,因为大家时间很难约,只有这个时间有空。之前最晚的时候,会开到晚上11点。
2017年10月20日晚,杭州,200多名核心“攻城狮”集结阿里巴巴杭州总部作战室,进行“双11”压力测试。(图源:视觉中国)
“双月OKR(目标和关键成果)”,俗称双月会,是字节名声在外的另一个特色。我认为,这种管理体系利弊兼有。对于领导来说,可以每两个月了解一下业务的发展情况,方便做决策。但对于各个业务的团队员工来说,压力非常大,也会浪费时间。
一般每个人要写自己的OKR,然后团队要整合起来去跟领导汇报。从制定到开始执行,半个月过去了,业务刚做了一个月,又要交第二个月的月中总结。你会发现,每个双月最忙的时候就是制定OKR和完成OKR总结的时候,甚至有时候制定的目标都来不及完成。
在这样长期焦虑和压抑的工作状态里,我完全没有时间去生活。以前大小周制度没有取消,只放一天假的那周会觉得和连着上班没什么区别。周末休息,只想睡觉,完全不想离开床,也没有心思去经营一些个人兴趣爱好。
在字节,大家都是上午11点上班,我一般晚上两三点才睡觉。每次吃完晚饭之后,还会工作很久,所以夜宵和报复性饮食不会少。来字节的这一年,我胖了20斤。
刚毕业时,因为没有找到好的工作,我一直很焦虑,开始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特别想进大厂?就是因为我当时也是一个很看重工作的人,非常工作狂。说实话,我自己就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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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中间陆续好了,来大厂后,我的焦虑症又开始复发。心理医生会引导我走出这种状态,比如,让我列出一些关于工作去留的点,分别打分,不断梳理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渐渐想明白,在大厂里中规中矩地往上升职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看到了一些上级们的生活状态,我很明确那不是我想要的。另外,在目前的环境里,我确实看不到自己的成长,可能工作三五年的基层员工,和刚毕业的应届生做的事情也差不多。
字节发展到今天,肯定有独到之处。我通过公司的资源做了很多项目,得到成长是一定的,但它也确实带给我一些精神层面的压力和伤害。
现在刚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和生活可以平衡的工作,同时可以实现自我价值。别人认为好的职业发展方向不一定适合自己,不要盯着别人的选择,自己PUA自己。
“我和妻子像见不到面的室友”

@木木三·1992年生人·大厂工龄五年
2021年9月,我从待了五年的阿里离职,主要原因是考虑到家庭。
我妻子之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状态,基本上不太加班。
我一般早十点上班,晚七八点以后下班,回家后也常常有工作,所以我俩就像室友一样,不太能见得到。
我在阿里大文娱下面的UC团队,工作地点在北京。因为我的岗位是产品经理,需要和各方沟通协调,UC浏览器的大部分开发团队在广州,也有时候需要去总部杭州,所以会经常出差。比如遇到奥运会、“双11”这种活动,我们团队所有人会聚在一块all in(高强度攻坚),这时候我们会连续出差,中间周末回来一两天,而且项目忙起来都是日夜颠倒的。
阿里巴巴总部 图源:视觉中国

久而久之,我和妻子能互相陪伴的时间确实比较少。双方也都知道彼此没有做错什么,但没有办法不产生情绪,积累多了会有爆发出来的时候。有的时候,她一听到我又要出差,情绪起伏就会比较大。我一到目的地,可能忙到比较晚,她会一直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每次听到可能要出差,我就会压力比较大,总想着晚上回去要怎么跟她讲。
因为工作性质和工作强度确实不同,争吵的时候我们也不能改变对方的想法,但继续下去仍然会产生类似的冲突,我们就一直在找解决的办法。
这次离职也有次要的原因。去年6月份的时候,我和妻子两个人开始尝试去做一个抖音账号,不到半年的时间,粉丝涨到了五万,势头还不错。后来,我们也尝试做了小红书,能偶尔接到一些广告。我妻子也离职了,我们一起经营我们俩的自媒体。
我自己本身爱好摄影,也一直希望自己除了工作之外,能体验更多东西。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现在不离职,等到三十多岁,我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到时候更挣脱不开职场的环境。在这样一个想法的驱动下,我当时决定要尝试一下别的生活方式,大不了再回去,再给生活低头认错。
阿里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一直做到第五年。这段经历对我来说,像重新上了一遍大学。
我本科是学软件的,研究生读的是交互设计方向。从什么都不懂,到了解一个产品经理的方方面面,一个接一个的项目像升学考试一样,我收获很大。
产品经理这个岗位,让我学到更多的是去做一件事情的方法论。比如我们在做抖音账号时,想法是首先我们要清楚这个产品的用户是谁,这些目标群体喜欢什么等等,落实起来就具体到配音、配乐的风格,视频的节奏等等。我并不是觉得这样的产品思维一定是好的,但它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做事方式。
另外像上大学的原因,也和我所在的团队有关,大家的关系是像同学一样的情谊。记得有一次,家里有老人去世了,我买了晚上的票回去,下午就一直处于非常蒙的状态。我的老板就过来嘱咐我,让我回去多陪陪家人,请假什么的都好说。他让我感觉到了很真实的关心和支持。对我来说,我会很信任团队里的人,也更愿意为团队付出。
在阿里,工作时间确实比较长,下班之后如果有任何bug和需求也会随时响应。但我觉得时间的自由度是有的,这些我都可以接受。比如其他大厂有一些晚上必须9点才能走,或者周六一定在公司加班的要求,我就很讨厌这样的强制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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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互联网行业在经历一个更合理化,或者说正在成熟的过程。它的工作强度和薪资待遇高于传统行业,这里面有一个不平衡的地方,确实需要慢慢调整。比如像程序员可能干到35岁就干不动这样的论调,如果它在行业里形成一种普遍共识,我自己会觉得非常不合理。
在适应了自由职业的工作模式后,新的挑战又来了。两个人一起做一件事情,没有办法把工作和生活分开。而且我和妻子都不是做视频的专家,意见相左的时候需要互相说服。上班的时候,老板对一个事情拍板了,我可能顶几句也就接受了。但现在,如果没有事先做一些约束,就很难处理好这样的问题。
“现在的互联网行业像90年代的银行”
@熊先生·1987年生人·大厂工龄十年以上
2021年平安夜前一天,我刚下班回到家,接到了公司HR的裁员电话。
这通电话是通知,不是沟通。
HR给了两个方案——A方案是12月31号签离职协议,赔偿给N+1(N代表在本单位的工作年限,每满一年,补偿一个月的工资);B方案是2022年的1月31号离职,赔偿是N+0.5。如果你有别的诉求,HR顶多只是记录一下。
过年之前裁员是挺不地道的一件事,相当于我们辛苦做了一年,年终奖没有了。被裁员的同事都比较不满,对于年终奖和股票期权还想跟公司要具体的说法。大家没有在AB方案中做选择,而是在等公司给新方案。
被通知的第二天,同事们特别激动。我记得有人说了一句“一年招人,下一年裁员,这是在干什么!”元旦之后,大家照常到公司上班,业务已经停掉了,有的同事之间开开小会,有的在改简历。
我在互联网行业待了十年多,毕业后是从公关开始做起的,现在是百度一条业务线的管理层之一。我自己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可能去做别的行业或者自己创业。对于我来说,这种事有点见怪不怪了,所以还比较淡定。但我明显感觉到,不同层级的员工反应非常不同。
2010年8月5日晚,北京百度大厦总部,百度举办纪念酒会庆祝登陆纳斯达克5周年。百度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李彦宏通过远程卫星连线方式为美国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敲响开市钟。(图源:视觉中国)
90到95后目前是团队的中坚力量,他们是最焦虑的一个群体,有的人甚至整宿失眠。他们没有吃到这种互联网红利,并且很多人刚刚结婚生子,背上了房贷车贷。
比如,我们团队有一个92年的男生,刚30岁,教育背景很好,港大和哥大毕业。刚在大厂工作了几年,女朋友也在大厂,现在两个人刚刚买房,还没有住上就已经开始还房贷了。现在失业的话,很可能出现贷款还不上的情况。
相比来看,反应比较淡定的是刚毕业的同学。他们可能找工作的时候没去成最热门的字节、快手,打算先来百度工作几年,再跳槽。他们年纪轻,好找工作,毕竟哪里都需要螺丝钉。
据一些员工说,百度这次要裁掉4000人左右,我们这条业务线是其中之一。我们属于百度的边缘业务,是长线投入的逻辑,一开始投入高,获得收益慢。
对于公司的决定我也有预感。
先是公司内部的一些人员调动,等到12月爱奇艺裁员的时候,我的预感就更强烈了。那时,我认为可能只是过完春节有一轮调整,把一些不是特别挣钱的业务整合一下。但没有想到,这次几乎把整个部门都砍掉了。毕竟当初团队刚建立的时候,预计投入的钱有几百亿,饼画得很大。
爱奇艺裁员 图源:网络
大厂(业务)无所不做的时代要结束了。所有大厂估计都会回缩到自己的核心领域,舍弃掉一些鸡肋业务。
现在互联网行业的环境不好,最明显的一个节点是中美贸易战。在这之前,大家嘴上都挂着“互联网思维”——我们互联网大厂做什么都可以,是恨不得把旧世界砸碎的那种感觉。
在中美贸易战之后,我们国家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受到打击,蜜月期结束了。先是华为、抖音这些企业的海外业务受到影响,后来扩展到印度下架中国App等等,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再加上国内的监管措施,包括数据安全、反垄断、教育“双减”政策等,大厂都开始逐渐收缩。
在跑马圈地的时代,到处都是机会。我有一个技术出身的朋友,比我大几岁,脑子很灵,当时自己单拉一个团队去做互联网广告。用他的话说,也不是非常拼的做法,一年都有两三千万的利润。完成原始积累之后,他又去做红酒等投资。但现在的话,肯定做不出来了,互联网广告行业已经卷到不能再卷。
当时身边有很多人,他们在偶然而精确的时间点加入大厂,迅速完成财富积累。我第一份工作的主管,比我大十岁。2000年左右的时候,他第一份工作是在门户网站,据他自己说,当时找不到正经工作的人才会去互联网媒体。但等到第一拨门户网站上市之后,他开玩笑说“连扫地大妈都实现了财务自由”。
互联网行业的浪潮在2015年达到一个高峰,之后慢慢开始降温,去年达到冰点。
现在提到互联网行业,大家都会说“内卷”。在我刚工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当时大家的状态是“只要我努力工作,就会得到机会”。那个时候,大家普遍觉得,只要努力工作两三年,在北京立足或者说买房买车都是没有问题的。
去年校招的时候,很多同学是美国藤校毕业的。来了之后,干了半年工作,他们开玩笑说,“我最熟悉的就是公司周围的外卖到底哪家好吃,每个人的奶茶喜好是什么”,很多人做着这些“螺丝钉”到不行的工作。
现在有点像是1990年代的银行,最火的时候吸引了很多人才。但等到2000年就发现,这些人晋升非常困难,主管可能只比你大几岁,他们退休遥遥无期,底下的人除了憋屈就是内卷。
可能以后互联网行业也会这样,刚毕业的同学发现,你的上司只比你大几岁,他上次晋升可能都是在四五年前,天花板很明显。
互联网大厂最黄金的时期过去了。
日剧 / 《我,到点下班》
 实习生蒋思雨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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