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朋友聚会的时候,碰到几年前离婚的闺蜜,带着她的儿子和新男友一起来了。

并无任何甜宠剧桥段。新男友不是霸总,四十出头职场起起伏伏,最多就是衣食无忧;也不是帅哥,带他出来并不能证明自己离婚之后反而被小狼狗跪舔、高潮迭起爽到不行迈上人生巅峰;甚至看起来,对她也不是什么捧在手心、爱到发烫之类的老房失火。
就只是很放松。
三个人都很放松。小孩顾自拿着手机玩游戏,闺蜜顾自跟男朋友笑吟吟地喝酒聊天,耍耍花腔。偶尔小孩打不过关气得吱哇乱叫,拖住叔叔的胳膊叫他代打,男人也就开开心心地替他玩下去。他和那孩子,不是那种圆满的、视若己出的继父继子关系,他在孩子面前,也没有苦大仇深一定要安抚讨好的小心翼翼。而他和孩子母亲之间、似水无痕的张力,与家庭式的温情混杂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格外吸引人。
这对中年情侣也没说什么肉麻话,旁观的人却无端觉得甜。
也难怪一样写中年人谈恋爱的《爱情神话》招人喜欢。它传神地描摹出成年人恋爱时的状态:就像夏夜凉风起时,大家趁夜坐下来,随意地配着小菜吃几杯老酒,聊的多是无用的闲篇儿,偶尔几句走心的话,被云淡风轻地藏在了无边风月里,有阅历的人,才听得明白。
生活还不够辛苦、不够无奈吗?活了好几十年,还不能明白自己面对命运的卑微、对于时代浪潮的无能为力吗?
故此中年人的恋爱,其实不适合像老房子着火一般疯狂、孤注一掷。看着一张泛着黄气、透着皱纹的脸跟你说什么真爱无敌、愿为你放弃一切远走天涯的情话,那如果不是失信、就是失智。
也并不想看两个有往事的人各自揣着十七八个心眼,一边嘴里说着“这把年纪还能找个爱你的人不容易”,一边盘算水费电费生活费该谁交、你的孩子我的孩子、你的老人我的老人、你的房子我的房子——这不叫爱,这叫求生。
《爱情神话》这部电影的特别就在于,它确实是有正常智商、有广泛阅历的人,到了这个年纪,说到爱的时候,会有的合理样子——
不是油腻,不是疯狂,而是温暖、戏谑、不装。成年人固然是世故的、戒备的、谨慎的、不易被打动的,但也因此是宽容的、放松的、有些人甚至是高级的、睿智的、精彩的——因此,成年人的爱情,是有些新的期待的。
成年人并不总是循规蹈矩。恰恰相反,到了这个年纪,放下一心只想成功挣大钱的妄念,反而人人都有了举重若轻的生存之道。如果不是太焦虑、太着急,那根本不会再被人轻易洗脑、忽悠、打鸡血。自己能过成什么样,心里早已清楚,大家莫问出处,各有各的疯张。
如同成功嫁过外国人,如今却只好搭铺在老母家的弄堂明娟李小姐;老婆出轨离了婚、生活全靠祖传房子的白老师;老公永远在逃,神神叨叨、生活空虚的葛洛莉亚;始终在恋爱,一生吹牛逼的老乌……明明是绝不相同的人,到了中年,却可以不势利、不狭隘地坐下来喝一晚上的酒,不是因为年龄大了没原则,而正是因为了解生活的苦,所以才懂得宽容、尊重、自寻其乐。
少年时无法理解大人处理矛盾时那些二话不说的妥协、寻常生活背后匪夷所思的人际关系,等自己也人到中年,才真正明白,也真正释然:因为吃过了苦、受过了伤、见过了风浪、并不断放下了执念与幻想,现在终于拎得清,哪些事必须紧紧攥住,哪些事可以一笑置之。
能一直相爱是神话,能一直相守是幸运,倘若没有神话、不够幸运,那经历过失败婚姻之后再迸发的半路爱情,至少是让人舒服的。
它有边界。
那时候的爱情,不是大包大揽地整个人靠上去,反倒是敝帚自珍地守着自己生活的界限,向往又警觉地放出善意,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没有瀑布般一泻千里的狂暴,却自有一种曲水流觞似的婉转之美。
我这个岁数,身边的确有好些朋友,都是在离完婚之后,才真正开始了恋爱。
他或她的第一段婚姻,总是有一些年轻时候被家人催婚催生、自己也担心年华不再的仓促,又或者是有一些生活太难必须找个人搭伴一起过的考虑。爱情这回事,过了青春期再去想,连自己都觉得矫情。毕竟上一辈身体力行地示范给我们:结婚,就是过日子,别整那些没用的。
于是,他或她就这样走入婚姻。一些坚持了下来,另一些,渐渐觉得意难平——日子过着过着,才发现自己最需要的不是用将就换来的安稳、或者被谁照顾,而是自由之中偶有甜美、以及被人懂得。
有一个离婚之后跟学生时代的暗恋对象开始约会,完全不是因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之类的苦情原因。多年之后再见,再也不是当年青蛙与校花的悬殊地位,他和她都成了普通而体面的中年人。他们并没有什么旧情,只是同在异乡为异客,又都离婚之后单身,不免惺惺相惜起来,多出很多旖旎时光,几乎算是重新认识了一回。现在的他竟然真正懂得了那句话:“比起你年轻时的美貌,我更爱你饱受岁月的容颜。”
有一个跟比她小11岁的网球教练同居,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又是一个“富婆我不想奋斗了”的故事。但其实她只是个普通白领,小男友挣的钱并不比她少。在一起是因为,男孩喜欢她的举重若轻,也甜、也媚、但绝不像小女孩那样,一恋爱就当作生活的全部。她也意外发现小男友不只是肉体鲜美,更多是一个踏实、磊落、热爱生活的人,两人在一起十分合拍。小男友提出结婚,她不同意,说:我暂时还不想成为另一个妻子、儿媳、妈妈,我现在只享受当别人的女友。
它有腔调。
《爱情神话》里街角修鞋子的爷叔要有他一天之中固定时间的coffee time,懒懒眯缝的小眼睛只一扫,便能从一双鞋子聊出整个人生格局;浪迹人间的老花花公子即使走了下坡路,张罗饭局、为朋友办展也自有他的古道热肠、招人喜欢;疯疯张张的“怨妇”,风流灵巧、不拘一格,叫男人难以招架……
真的,成年人是很会自找乐趣的。虽然生活免不了遍地鸡毛,但亦不需要总是苦大仇深。
影视剧里一提到中年人,势必是一张心事重重、疲惫不堪的凝重脸,身后站着父母幼儿无法后退,倘若命运抽你一耳光,退无可退,只好无奈送上另一边脸让生活左右开弓地抽——但生活里,成年人的真正日常却是另一个样子:人们早已对自己沉重的人生习以为常,于是我们更加喜欢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幽默与戏谑。
有人爱酒、有人爱猫、有人爱艺术、有人爱八卦、有人爱运动、有人爱养生、有人爱修行、有人爱组局……
生活就算是一杯苦酒,多喝几杯,也就渐渐微醺起来,这才是阅历带来的一点静气与定力。
更何况感谢这个选择多样、丰俭由人的时代,大部分成年人付出经年,早已收支平衡,犹有余裕,只要欲望没有超出能力,反而更有条件享受人生。
35岁以后,我们负担得起生活,也负担得起与生活无关的恋爱。

它有温度。
不是非要证明点儿什么、毁天灭地的燎原之火。
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的爱,是可靠与体谅的温暖,是理解与援手的温柔,是倾听与不语的温情,是分寸和不歇斯底里的温和。
是红泥小火炉上煮滚的热茶。
是琉璃盏里澄碧剔透的梅子酒。
成年人有自己的人生、有无法假手他人的责任,关键是,我们也不幻想有人能替我们全部接手。老实说,就算有人肯、有人能,我们也不愿意——我们早已知道能做自己人生的主人,是多么必要的一件事。
吃过、经过、见过、痛过,撕掉了爱情的商业包装,有过婚姻的成年人再谈恋爱,会不再抱任何过高的期待、而是只注重当下的欢愉,所以整体舒适度更高。
不是受过伤胆怯了,而是真正理解了亲密关系的界限,彻底明悟:爱不是交托,爱是携手。
正因为轻,反而长久。
有过一段婚姻之后再开始的关系,诚然是不容易的。没办法像初恋一样心无旁骛、不管不顾。如果只是为了解决生活的难题,找个人继续搭伙儿过日子,因为复杂的关系,难免会现实、计较、需要更高技艺。
但假使幸运地、能够自负盈亏地在自己想要的道路上走下去,那么经过失败关系之后,还能够怦然心动、却又不强求、甚至干脆省掉各种小儿科的刁难桥段、直达情感核心,那的确是,好爽好快乐!
成年人谈恋爱,像饮酒到微醺,陶陶然。却不会伤筋动骨、撕碎我们不想再起波折的平凡人生。
没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但如果一段婚姻走不下去,只愿你在追悔和反省之后,能最终发现:是对上一段关系的试错,又给了你爱的欲望与能力。
只愿你继续爱,不要停。
插图来自艺术家Giulia Ne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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