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怡良的《以灰之名》,是她去年的新专辑《偏偏我却都记得》中我最喜欢的歌曲,也是我认为新专辑中最好的歌曲,选入在我的华语年度一百首最佳歌曲中。
艾怡良说这首歌的灵感来源于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写的是一个人如何为了工作的使命和成就的尊严,不断压抑蹉跎个人情感,并荒废了一生幸福的悲凉故事。
不知各位是否看过《长日将尽》,我简单描述两个令我记忆犹新的片段,故事以两次世界大战为背景,主人公史蒂文斯是英国最上层权贵阶级的府邸管家,一生都在追求成为伟大管家的职业尊严,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两大尊严时刻,也是他自认为生命中最接近伟大的时刻:一次是各国政要在府邸商讨政局要事的一晚,他负责伺候这些重要人物,而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传来父亲突发重疾生命危浅的消息,然而他认为自己正在参与着人类的“历史进程”,相较之下父亲的生命可以退居其次,也无暇顾及父亲在弥留之际想和他说的遗言,父亲死在了他给大人物们斟茶倒水的同一时段。一次是二战前的几国政要在府邸的秘密会谈,当晚与他彼此倾心的女管家,用了一种要答应他人求婚的激烈方式,向他发出了感情的“最后通牒”,然而他依旧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认为自己正在参与文明的命运走向,对此置若罔闻,令女管家心碎不已,于是远走他乡嫁于他人,史蒂文斯亲手葬送了自己生命中该有的爱情。
更讽刺的是,他所伺候的达林顿勋爵,因为推行英国对纳粹德国实行的绥靖政策,可以说是导致二战爆发的一大元凶,给人类与世界带来了巨大灾难,勋爵因为内心的自我谴责在二战后自杀。而推动这绥靖政策的重要一晚,便发生在女管家心碎离去、几国政要秘密商讨的的那一夜——他的“管家尊严”的巅峰时刻,也是个人幸福的陨灭与世界灾难开启的并行发生。然而管家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工作的高尚性,他认为无条件无质疑地效忠勋爵,恪尽职守,是身为管家的唯一使命,于是在后来回忆中,他用大量美化回忆的、自我欺骗的语言,为自己信仰的塌陷寻找合理性,来缝补一个伟大管家布满破洞的尊严外衣,升华自己这一生那冠冕堂皇却不可往深处推敲的男仆的至高使命。很多年之后,当他再次见到他所深爱的那位女管家时,对方已是祖母辈了,两人礼貌地怀旧与分别令他彻底心碎,而此时,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暮年。
许多文学电影、励志鸡汤都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找到属于自己人生中的“天命”,天命犹如悬挂在苍凉生命之旅上空的一颗明珠,可以消解人的痛苦与空虚为之奋斗,让一个人的生命之旅显得不那么荒芜,找到“天命”是人活着的一种幸运。然而石黑一雄的思考则更进一层,他让人深思,你所寻找到的天命,真的经得起深刻推敲吗,如果将其放入更长的时间线,更大的历史境地、更明晰的文明进程里,它所显露出的是否一种可笑的自我愚弄?在自欺之旅中,你的天命成为了对本心与真我的苛虐,等到意义的假象暴露出来,才彻底将人抛进了生命的悲凉与大虚无。关于这样的矛盾,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梳理。
而艾怡良的这首歌写得最巧妙的部分,是她运用了大量的“Ah Ah Yeah Yeah”的语气助词,这种一般来说更像是现在R&B的写法,作为音节填充并丰富律动,但艾怡良用它来写了首摇滚乐,倒是曲折绵延又迂回反复,欲言又止的感觉,但是整首歌的进行感又是长驱直进,不仅行进感与《长日将尽》中管家的旅途主线相符,这种“欲言又止”又与他在旅途中的不靠谱的回忆讲述非常契合,同时每一句歌词都是一个场景式的描绘,这些场景用语气词纷纷截开成碎片掠影,倒很有蒙太奇的感觉,恰如史蒂文斯在现实与回忆、时间与时间、真实与谎言之中来回穿梭与切换。
以《长日将尽》为灵感创作并将其作为专辑的开场曲,不知艾怡良是否觉得自己身上也有史蒂文斯的影子,以我对她的不真实的仅限于媒体渠道的了解,她确有相似的一部分,比如她完美主义,她在意与自己身份所匹配的表现与姿态,她需要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她焦虑,她停不下来;但同时艾怡良也有完全不同的一部分,她并不压抑情感,她的那些情绪丰盈又浓烈,常爆发在秩序之外,情绪的流溢与爆发反而是她创作的驱力,或者说艾怡良曾经走过了一条从压抑到解放的过程,所以会对这本书有特别感受。我不知道她对史蒂文斯这个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在《以灰之名》中,我感受到她的情感是复杂且暧昧的,不仅有同情、自省与悲怜,甚至还隐藏着某些过去的向往,也许一身严谨、西装笔挺、烟火失序、长日将尽,对于写歌的人与舞台表演者来说,牺牲个体幸福换取万千瞩目,有着另一种崛起与石化、成就与凋落共存的悲凉美感。
而艾怡良身上这相同与不同的两部分也恰好是她的外在与内在,这也构成了艾怡良身上最难以被替代的属性,她的外在是气场外放的、形象狂野、且有性感张力的,而她的内在,是能够深刻地进行自我精神解剖,敏感多思、沉溺情绪的,这种兼具了气质外放与精神内掘的属性,在华语女创作人中是非常少见且难得的,也因此令她独树一帜,这点想必艾怡良也是自知的,因为曾见她说,想成为有石黑一雄才华的盖尔加朵。不过依我看,不如成为有石黑一雄才华的赞达亚吧,至少目前已经成功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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