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为了弄清导致老赵信息泄露的线人，我要求他给我详细复盘一下他和“及夏”相识的过程。老赵有些不耐烦，这是人之常情，被一个人刚刚骗去了300万现金，在局外人看起来会认为应该马上去追回这笔钱，减少损失，然而在被骗者的角度上，他们往往会在这个阶段选择逃避、否认，甚至会因为觉得羞愧而不愿意提及此事。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老赵想起来及夏是跟他在一个游戏论坛上，因为回帖跟帖聊过几句，之后他才发私信给及夏的。
“你在游戏论坛跟别人说过自己的家境吗？”
“没有啊，何况我也没什么可炫的，都被我爸管得死死的。你说的线人肯定不是在这个论坛上。”
“先别着急否定，在这个论坛上有没有生活中认识你的人？”
“就你啊，你也在那个论坛上啊。”
“除了我之外呢？”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上面有一个我读研究生时候的同学。”
“你那同学知道你多少事情？”
“就在英国那会儿，我们老一起出去玩。那会儿我小，不懂事，花钱大手大脚，他好像家里也挺有钱，但没我手头宽裕，所以就有点贴着我的意思。后来我去加拿大，一开始也是买跑车买包，还发图给他看。”
“然后呢？”
“后来我爸说我这样在国外太扎眼了，就逼着我把车和包都卖了，从别墅里也搬出来，乖乖住到留学生住的那种同租的房子里，还把我的开销也限制了。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炫的东西了，所以渐渐也跟以前那帮留学富二代减少了联系。”
“但是还有跟那个同学的联系？”
“是啊，他后来还问过我，是不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怎么我生活变了个样子。我就跟他说，是因为家里怕我在外面露富，他还嘲笑了我一番。”
“这人是谁，id叫什么？我看看是不是我也认识。”我觉得大概摸到了眉目。
“好像叫什么仁王之心吧，他改没改名字我也不知道，自从跟及夏聊起来之后，也就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了。等会儿，你不会怀疑他就是那个线人吧？”
我看着老赵茫然的眼神，点了点头，“我确实有这个怀疑。”
“卧槽，这孙子！我拿他当哥们，他背后卖了我？？”老赵立刻有些生气，拿起手机在翻着什么。我拦住他，“先别轻举妄动，咱们还没摸清情况，你什么先都别做。”
老赵翻着白眼，放下了手机，向后靠在椅背上，胸口起伏着喘着粗气。我没管他，打开了那个游戏论坛的页面，开始搜索用户“仁王之心”的相关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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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了，仁王之心这个用户还挺活跃，而且还给我发过私信，内容是找我要一个游戏预告片的资源，留下了他的电子邮箱地址。我突然想起来，很多网上人肉搜索的途径，就是通过邮箱地址进行的，于是我把这个地址复制下来，想到了一个人：屁墩儿。
屁墩儿在各种论坛上能混这么多年，除了消息灵通之外，她还有一手“人肉扒皮”的本事。我跟她微信聊了两句，直接进入了主题，让她帮我扒一个人，随后就把仁王之心的邮箱地址给了她，并且着重嘱咐让屁墩儿主要关注他和诈骗、网红之类相关的信息。屁墩儿兴奋地接下了这个活儿，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正想搞点事儿呢。她还追问我跟这人的关系，我简单地告诉她，我一个哥们儿可能被这个人给卖了。
安排完调查仁王之心的事情，我又开始琢磨起及夏来。老赵有及夏的微信和QQ，邮箱地址也有，还有很多她的生活照，感觉上这些要是在网上查起来应该也不难。我们用搜索引擎搜了及夏的邮箱和QQ，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相关的网页，大概率这是个新号 —— 仔细想想也能明白，如果这是个大局的话，对方自然会在一切细节上加以小心，犯不上用个有历史的旧号来露出马脚。而那些照片，我们也用识图软件查了一遍，没有找到高度相同的网图，证明及夏的照片并不是直接从网络上扒来的图。看到这些，老赵突然灵机一动，对我说：
“会不会其实及夏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存心骗我呀？”
我那一刻真想给老赵一个大嘴巴子。抬头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就叫上老赵去吃晚饭。吃完饭后，我琢磨着要是再放他一个人回家，估计他又得进入那种颓废虚无的精神状态里，万一再整出个卖房被骗就更麻烦了，于是跟着他回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后，让他搬进了我家。
当天夜里3点，屁墩儿给我打来了语音电话，同时扔给了我一堆截图。
“李悟啊，我说你让我查的这个人，好像是个大骗子啊？”屁墩儿直截了当地给了我一个结论，我赶紧把公放打开，让老赵一起听。
“这人先后用过5个邮箱，我常去的几个论坛大部分都有他，而且每次起的名字都差不太多，不是追风就是追梦，不是仁王就是鬼王，追没追到啥咱不知道，但真的是到处让人追着骂。”
“你详细说说？”
“你看我给你的前几张截图。那是个改装车的论坛，这人最开始用网图说是自己的车，被人扒了之后死不承认，说因为自己的车是同款，就用了别人的图，但是自己没撒谎。到了后来倒是开始贴自己的车了，但翻来覆去也没几张。”
我叫老赵过来看截图，老赵认出来了，最后“仁王之心”贴的其实是老赵的车，是老赵在聊天中发给他的。
“你接着说。”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摄影论坛，有一帮你们北京的，每天去街上拍老胡同和古建筑，有时候还组织线下聚会拍照之类的。据里面一个老哥说，这人参加过他们线下活动，你看看我发你的照片，是不是他。”
我把屁墩儿发来的一张合影拿给老赵看，老赵指着后排角落里的一个脸很白，留着寸头的大胖子，说：“就是他”。
屁墩儿接着讲：“这人去参加线下聚会，在一个老收藏家的四合院里。说是收藏家，其实也没有什么珍惜的古董，人家就是收了很多怀旧的物品。结果聚会准备散的时候，收藏家说家里丢了一本民国的老相册，组织聚会的人觉得这事非常不好，于是让聚会上的20来个人自己严查。最后有4个人提供线索说，看到你让我找的那个人从书架上抽了好多本书下来，翻得乱七八糟，而且最后还把一本书塞进了自己的双肩背包里。”
“好家伙，这当场破案了啊。”
“对啊，那人还捂着书包说你们没有权力翻我的包，开始拒不承认。指认他的人多了之后，他最后没辙，把书包打开，真把那本相册拿出来了。按说这够难堪的吧？但人家还有话说。”
“他怎么说的？”
“他说，来到这宝地，觉得今生有缘，所以走之前想结个缘，留个纪念。人家老收藏家有涵养，没打他一顿，但是那之后论坛上就再也没人跟他来往了。对了，他在这个论坛上叫仁者无敌。”
“这不是不要脸者无敌吗。”
“后来据说他家里还有点钱，怕他这样在国内瞎胡闹，给自己惹上官司，就给他送国外读书去了。但是在国外，他好像还是闲不住。我又在一个古书论坛上找到了这个人，他号称自己在巴黎，认识一个古董店老板，老板祖上是英法联军，有好多从中国抢来的宋版书，还有大量的线装古书。我也不懂，就找了那个论坛上一个我认识的哥们，也是管理员之一。那哥们说这人真的留过账号，让想买的人给他打钱，他就发照片验货，最后好像是没成交，照片也被人看出了毛病。人家让他退钱，但是这人就装死狗，后来论坛给他封号了，避免他继续骗人。”
“都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啊。”
“对了，他还混留学生论坛，在上面发了各种信息，我给你捋一捋啊。有出租房屋的，有代写论文的，有帮人看家的，有出售教材的，真的什么都有。而且搜索结果里有好多指名道姓骂他的，说他骗钱不要脸之类的。”
“他怎么骗啊？”
“就还是老一套，同租的同学有急事回国一个月，他就背着同学把那间屋子租出去，而且还瞒着租客收了三个月的房租。等人家房主回来，发现屋子被陌生人住着，两边吵起来的时候，结果他已经躲出去退租了。其他的骗术其实也都不高明，就是利用时间差骗点小钱，感觉上这人有病。”
确实是有病，这种行为跟盗窃癖很像，就是通过这种很好识破有没有什么成本的骗局，不断地实施金额不大的诈骗，其实算是一种刻板行为。你要说他背后有什么心理动机，有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智商高，或是通过欺骗他人来达到内心的快感，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其实只是把诈骗当成了一种习惯。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骗术也没有升级，行骗的金额也没有高到哪里去，而且还混杂有小偷小摸，感觉上并不像是什么专业的骗子。
“那这个人就没出什么大的事儿吗？比如被人起诉啥的？”尽管屁墩儿扒出了不少关于“仁王之心”的事情，但似乎与我想要找的东西还有些距离。
“你这么问的话，我倒是想起来，有几个人发过帖子，说要起诉他。”
“是什么原因呢？”
“那几个人也是那个改装车论坛的，是一个较为封闭的小圈子。他们说曾经被这个人蒙骗，带着他去玩过几次车，而且按照规矩，每个人都要开自己的车去，但是当时他就找借口说自己的车刚撞坏送去修了，所以等于是蹭了别人的车去玩。在玩车的时候，别人都看出来他不太会开车，不像是这个圈子里的，但是碍于面子都没提这件事。之后这段时间里，这个小圈子经常聚会，结果这个人就似乎有意打听了其他人的一些个人信息，还有家里情况之类的。过了几周，突然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有很多都接到了诈骗电话，而且彼此核对一下，发现都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于是这些人就知道自己的信息被泄漏了，直接就怀疑到了你让我找的这个人。”
“推测很合理啊。”我心里也基本有数了。
“对，这几个人就联合起来发了个帖子，警告了这个人，说因为大家都在国外，所以对个人信息很看重，如果自己的信息有继续泄漏的情况，就会用一切黑道和白道的手段惩罚他。在那之后他就基本不在那个论坛露面了。”
这大概就是我想要找到的答案：“仁王之心”这个人有极大的可能性，就是导致老赵的信息被泄露的源头。
谢过屁墩儿之后，我问了问老赵“仁王之心”这人的情况。老赵告诉我，这人其实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热情，而且有什么小事都会很上心地帮忙，似乎跟很多人都很熟，尤其是学校里的老师、员工之类的。尽管大家都是同一批来到国外的留学生，但是他好像比其他人对于环境更为熟悉，言谈举止上像个老成油滑的成年人，而且特别积极地要成立国内留学生的学生会，说要提供给大家一个互帮互助的平台。借着这个名义，他收集了不少人的信息，而且还拉了一个领导班子，时不时就硬拉着别人开会。开始时老赵还陪着去，到了后来发现开会经常就是聊天，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于是就再也不去了。差不多是第一年过半的时候，“仁王之心”开始辍学，但是经常还会在学校周围看到他，他那时好像已经开始做一些专门针对留学生的小生意，还听说他想要筹备个“中国留学生之家”，说可以让国内的孩子来读预科，练语言，甚至跟国内的几个留学中介都在合作。再往后老赵就去了北美，线下断了联系，但时不时还在网上聊聊天。
“那你跟他提过我没有？”我问老赵。
“没有，那会儿咱们俩也不怎么联系啊。”
“行，那你就先别有任何的行动，我来先钓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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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梳理并猜想了一下老赵被骗的前期流程，大概是这样的：老赵跟仁王之心的联系，其实并不多，但在两人刚刚结识的初期，老赵因为明显露富，就被他问东问西，套走了很多个人信息。但当时仁王之心并未急于出售老赵的这些信息，也可能是当时他还没掌握出售个人信息赚钱的门路。等老赵到了北美之后，这时仁王之心已经开始在尝试将个人信息出售给诈骗团伙，也就是正式地成为了“线人”。然而，因为他接线的团队手法比较拙劣，所以很快被玩车的小圈子识破，并且威胁了仁王之心。他一方面惧怕那个小圈子的人真的来报复他，另一方面也因为合作的团队水平较低，所以他准备换一换路数。首先他为了避免来自身边的威胁，所以不再出售在英国留学的同学的信息，而是转为出售那些已经回国或是去了其他国家的人们的信息，例如去了北美的老赵；其次，他也改换了合作的目标，从电话诈骗团队改为了长线的杀猪盘诈骗团队。
这样一来，即使是东窗事发，但仁王之心首先不会担心来自身边人的报复，其次长线的诈骗就算暴露，也往往会在几个月之后，所以很难被受害人追查到。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从事诈骗团队的线人的工作。
表面上是个留学创业的大好青年，没想到私底下却干着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为了让仁王之心能咬我的钩，我看来也得做一番准备了。
我首先要营造一种“我有很多钱快来骗我”的形象。如果注册个新微信号，再把炫富图发朋友圈的话，时间上大概来不及。于是我直接找了个线上交友软件，上传了几张以前在欧洲旅游的照片，写上了一些虚无缥缈又似乎胸有大志的文字。我把老赵找过来，让他看看这个文案行不行，富不富，老赵摇摇头。
“这个太普通了，你得有点真东西。”
“什么真东西？我哪儿有？”
“我有，等我发给你。”
于是老赵从自己手机里找出了一堆照片，有他当年在加拿大带游泳池的别墅，屋里的壁炉和鹿头，去车友会时认识的朋友的红色跑车，奢侈品联名的限量篮球鞋，说唱歌手同款的链子等等，一股脑发给了我。
“把这些发上去，然后文字我给你改改。”
经过老赵的一番改造，这个账户立刻浮现出了一种“卡座我全包酒水都我请”的夜店小王子的气息。“这些照片你没给仁王之心发过吧？”
“他都不配看！”
就这样，一个鱼饵就算做成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比较自然地把鱼饵放在“仁王之心”的面前。我跟老赵说明了我这一步的目的，就是要让仁王之心不怀戒心地看到这些内容，然后好让他来跟我聊天，我把我想要挣笔块钱的想法告诉他，他自然就会把“我”卖给那个杀猪盘团队。
老赵拍着大腿叫了几声好，随后他灵机一动，又给了我几张照片。那是他的别墅卧室在装修前的图。
“你就照我说的写：最近买了房，想把一个卧室装成游戏主题，想买模拟体感驾驶舱，主要玩赛车和战斗机模拟，请大家给个方案。然后你上网搜几个游戏座舱的图，越贵越好，都发在帖子里。”
“然后呢？”
“肯定一帮人来骂你装逼，你别理他们，就一直聊这些座舱的试用体感，然后说假如实在取舍不下的话干脆换个更大的别墅。”
“可我也没有试用体感啊！”
“这个我来搞定，我有几个朋友家里买了，我让他们发照片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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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帮我把帖子弄好后，用我的账号发上了那个游戏论坛。果不其然，不到10分钟，底下骂声一片。有几个人还贴出了游戏座舱的售价，带着表情包评论说是不是买不起好车，所以才买座舱。我用老赵给我的照片回了几个评论，说明“不是没车，车挺多的，但是怕开的太快出事”，而且顺手把之前注册的交友软件账号截图发了出来，说“还有很多图，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欢迎多交流”。
交友软件上的关注数和点赞数慢慢多了起来，私信也进来不少，当然，还是在骂我炫富的人为主。在这些私信中，我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那是老赵之前的跑车。
留言的人叫“追风的20世纪少年”，他私信的内容是“我也喜欢玩车，这是我的车，人在国外，有空多交流。”
我的心猛地收紧了。我猜到鱼会咬钩，但没想到咬得这么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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