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016
开宝是村里的老人。他身材矮小,总穿一身藏青色的老旧衣裳,脚下踩一双变了形的黑色皮鞋,背着手踱步在村中的小道上,寻几户人家聊几段家长里短,待日光消磨殆尽,才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开宝”并不是他的本名,在村里是这样,外号的生命力比姓名更为长久,这一叫便是快六十年,“开宝”从孩子变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开宝爷爷”。
“宝”在这一带的方言中是说一个人不太聪明。
孩童时期,开宝在村里的小学堂读书,但他的心思全在玩上,期末次次垫底,反复被留级。提到这件事,他自己也觉得有趣,仿佛是一段奇闻,边用手比划着边说:“我读了8个一册。”从那时开始,同学们便管他叫“开宝”。
开宝在一年级待了四年才升学。家里本就拮据,四年级的暑假,家中省不出下学期的学费,算来开宝年纪也不小了,商量一番决定让他外出打工。那时“知识改变命运”的口号还没传入村里,大概传了也没人相信,孩子大了不是出门闯荡就是下地帮父母干农活。十四岁的开宝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秋天不再回学堂,跟着村里年轻人的打工队伍进城了。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拼尽全力生活,日夜在田野山间耕种,在这片土地上燃烧生命。至今和老人聊起那段岁月,他们直言当时各种苦楚,但也表示那段日子过得有盼头,能感受到生活在慢慢变好。
开宝也是带着过好生活的向往,跟着包工头进城的。在那里他干过一些杂活,若能学得一些刷墙、铺地的技艺,也算有了一项立身之本。只是他总干不长久,嫌工作太累或者工资太低,辗转了几处地方,换了几份工,才勉强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另外攒了一点钱,给家里的弟弟上学。
可是没过多久,开宝多病的父亲去世了。开宝回村料理后事,随后负责起自家田地的耕种,一家人的日子愈发穷苦。村民笑他辗转流连没攒几个钱,便又“开宝开宝”叫开了。
开宝听了急忙争辩,说自己这么些年没挣到钱,是因为“太过于热心”。照他自己的话来讲,他是最为善良热情的人,帮了不少人的忙,从来不计报酬。他自诩在外干活时,因为踏实肯干,积极热情,那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外面的人都尊敬地叫他“贺师傅”。
开宝的的确确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每天穿街走巷,若能搭一把手就绝不袖手旁观,总是一片热情。去年冬天,开宝见村里一位独居老人家中后门半掩,灶上的饭只吃了一半,心里捉摸着不对劲,去屋内敲门,这才发现老人是突发脑梗,身体不能动弹。开宝连忙给这家人打电话,及时将老人送往了医院。回来后人家千谢万谢,开宝也不好意思,只说:“都是邻居,没有什么。”
再加上村里的各户人家的人情往来开宝最清楚不过,人家遇上婚礼丧葬等大事,他总是第一个跑亲访友通知,帮大家省下好多麻烦。为此他很骄傲。有乡亲暗自感叹,开宝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这辈子只能替别人家操心这类事情。
但若说开宝是个“踏实肯干”、“受人尊敬”的人,村民们听了只是笑,不以为然。这还得怪开宝自己向来信口开河,做起事情来又三心二意,惹了不少麻烦。
一年春上,开宝早早开始犁田种地,想是要有个好收成。到了初夏,禾苗冒出嫩绿的稻穗,让人心生欢喜。这天干完农活,开宝照例在一户人家吃茶,听到人家说村里古庙丢了一把木椅。开宝跟人毫无根据地推论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说是山脚下那户人家偷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这户人家听闻后气得直跺脚,嚷嚷着喊打。跑到开宝家一看,却见门窗紧闭,四处寻不着人。邻居见状忙来相劝,“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说了一大堆,这人才作罢回家。等得风头全部过去,才见开宝没事人一般背着手在路边散步,日子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原来开宝听到消息后,心虚得很,怕被打得厉害,跑到城里躲了半个月。开宝躲过了一劫,但田里的禾苗可遭了殃。此时正逢蚊虫多生的季节,开宝不在家,田里没人照管,全生了虫,这半年的收成又落了空。大致这类的事情也不少,因而他的日子总是过得拮据,不尽如人意。
年纪再长一些,开宝不愿意再种田。他开始干起收废品的行当。开宝家附近有两个杂货铺,十天半个月的能累积不少纸箱酒瓶来变卖,乡亲们也愿意把生意留给他做。刚开始开宝干得起劲,年初一凛冽的早晨,还见他佝偻着背,在各户人家门口回收烟花的空壳。这一年他挣了一笔小钱。眼见生活宽裕了一点,他就不肯这样卖力了。村里人家堆了许多废纸箱和旧酒瓶,却迟迟不见开宝来收,直骂他懒。时间久了,有其他人干起了这笔生意。
虽然开宝自己说,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但一点钱都没有如何能过活?楚地自古重鬼神,繁琐的丧葬习俗在农村延续至今,主人家在这一方面出手往往大方。人家见开宝闲来无事,就请他在葬礼上放炮仗,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抬花圈,赚一些零用钱。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宝炸伤了手,他的后半段人生,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头。他依然用它点火、抽烟,甚至还能写字,照旧在葬礼上忙活。没有活的日子,他就和人家喝茶抽烟,日子也算过得快活,人却好似矮了一截,还欠下了一笔债。
前几年趁着春节之际,开宝走街串巷送财神爷画像。按照习俗,有人送财神爷进家门,家里人或多或少要打发一些吉利钱。开宝人虽不高,但步子轻快,一天可以走遍整个村子,几天下来也是一笔收入。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几年再没有见到他送财神来家了。
谈到这几段经历时,开宝支支吾吾,只说自己那些年是靠着帮村里人做一些活计来赚钱的,不愿意承认做过这几份工。他是觉得不体面。
折腾了这么些年,家境始终贫困,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再晚一些,国家的福利政策下来了,开宝作为单身老人,一个月大概能领到六百元的补助。他从此再也不肯劳作了。
现在,他每天吃过饭便去人家的院子里闲坐,喝几杯热茶。若碰上几个老头凑在一块,便天南海北的聊开了。开宝在其中插科打诨几句,凑个热闹。手里的热茶主人续了一杯又一杯,烟灰从指尖随意抖落在地,日光也在喧嚣中柔和起来,日子便这样消磨过去。
开宝本有四个兄弟姐妹,其中三个在年幼时患上脑膜炎,早年间乡下的医疗技术又堪忧,这几个孩子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开宝又相继送走了因为病痛去世父母。从此,家中只剩一位比他小九岁的弟弟,俩人相依为命。
在周围人眼中,开宝并不是一位好哥哥,他不上进,好吹牛,还欠下了债。弟弟在外面挣了钱,总要寄一部分回家,也是多亏了他,开宝才还清了外债。现在住的房子,其实也是靠弟弟的积蓄修建的。弟弟更像一位哥哥。
但弟弟知道,在读书的时候,是开宝帮他付了部分学费。小学毕业后,弟弟去广州打工,回家的路上被人灌了药,身上的钱全部被偷走,一下接受不了发了疯。开宝得知此事后,四处求助,在老乡的帮助下,弟弟被带回了家。那两年,开宝带着弟弟求医,折腾了两年才痊愈。开宝不能算一位完美的兄长,但俩人的确是彼此在这个浩瀚世界中仅存的亲人。
又是一年春节,弟弟像往常一样回乡过年。俩人简单地收拾了屋子,摆上几样年货,天黑以后,再烧上一盆炭火。深冬严寒,屋外烟花绚烂,屋内小盆里火光延绵。两个人的团圆年,也很好。
待火光微弱,天也就亮了。乡亲们陆陆续续前来拜年,开宝兄弟招呼着客人喝茶、吃果子,再互相说些吉利话。看着屋子里的热闹景象,开宝脸上是难得的作为主人的自如。
开宝就这样在这个村子里走过了六十多年的光阴,大家虽不满他日日不做工,依赖着弟弟生活,受不了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但心里也念着他的“热心肠”。若是几天不见他,便有人跑到他家门前张望,向邻居打听,操心他是否又卷入了什么麻烦事里。
大多数时候,他也不过是趁着天气好,跑到邻村和老人家唠家常罢了。在开宝口中,他住着精装修的三层大洋房,家里有能做一桌好菜的婆娘,每个月还能收到三个儿子给他寄来的钱款。他灭了烟,啜一口热茶,继续侃侃而谈他的“灿烂人生”。开宝努力在外村成为一个“体面人”。
撰文贰玖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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