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Pexels
线上博彩,这其实只是给“赌博”穿了一层花边外套的说法。因为种种法规的限制,赌博已经在很多国家被明令禁止,开设赌场、地下赌局也基本都是违法行为。但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因为赌博行业有着丰厚的利润,所以当地政府也乐于网开一面,将赌博行业变成税收的一大来源。而在另外一些国家,实体的赌博行业被政府严查,但人类好赌的天性难以消灭,于是地下组织的赌局、赌场变纷纷搬到了网络上进行,甚至冠上各种听上去似是而非的名号,来掩盖赌博本质或是规避网络监管,而“线上博彩”便是其中一例。
线上博彩,从表面上也分为两种:一种是远程视频赌局,由组织者在线下赌场里开局,配置真人发牌和筹码,每名玩家由一名“代理人”代表,代理人执行玩家发出的跟牌、加注、撤注等等指示,以远程参与的方式进行赌博;而另一种是赌博代理,组织者在网页上开出各种赌盘,其中有世界各国的足彩、马票、竞艇、六合彩等等,并配合各种盘口分析和预测。
但无论是哪种“线上博彩”,其机制都是相通的:玩家通过在网站上充点数下注,如果输了,网站一般分文不取;一旦玩家赢得赌局,则网站会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然后将玩家赢到的点数通过返现方式打到玩家在网站上的账户,之后玩家提现结账。为了吸引玩家下注,很多线上博彩网站往往会通过提供“免费筹码”的方式,让玩家最初可以免费玩起来。而且为了打消玩家顾虑,这些网站一般都会注明“随时提现,绝无拖欠”。
这种看似“公平交易”的线上赌博,从2010年前后就开始逐渐出现,并且伴随着每一次的世界杯、欧洲杯球赛,都会在朋友之间形成话题,甚至经常有人会得意洋洋地跟别人说“挣到了一笔横财”。所以我常常被一些跃跃欲试的朋友问:“线上博彩有没有真的?不会全是骗局吧?”但很遗憾的,以我所知道的情况,线上博彩100%都是骗局。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有一句老话,“逢赌必有诈”。
有的诈浅显得很,比如做假盘口,输赢全由做局的人定,想让你赢就赢,想让你输就输。但也有的局复杂一些,不下场玩的人很难看懂,比如提现陷阱、操纵赔率等等。但无论怎样,博彩永远不是一种“公平的游戏”,设局的人会利用各种信息不对等、打时间差甚至是心理学的手段,让玩家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
你可能会不信,甚至能举出反例:“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本人就挣到钱了啊!”但说这话之前你要明白一点,博彩业玩的是概率,而且讲究“做中线”。在刚开盘的阶段,为了招揽玩家,设局者会故意放水,调高玩家赢率,借此观察不同玩家的充值水平。对于手比较紧、性格谨慎的玩家,做中长线又费力又不挣钱,所以设局者会早早把他们洗出局。对那些出手阔绰、下注频率低的玩家,设局者会让“客服”跟他对接,用各种话术鼓励他多下单。而设局者最喜欢的,就是下注频率高的玩家,因为这样的人天生具备成为一个赌徒的潜质,只要早期多拉他玩,故意放水,让他赢到小钱后进高级局,他就会欲罢不能,赌到输光自己的最后一分钱。
而那些说“自己挣到钱”了的人,要么就是早期被洗出局的 —— 玩了2、3把见好就收,要么就是以为自己在挣钱,但其实已经无法从局里脱身了。但无论如何,从设局者的角度来看,只要能保证收益率,其实有多少人从赌局里挣到了小钱并不重要,甚至说,他们乐于让一些轻度玩家挣到小钱,因为这样以来,这些“幸运者”们会成为赌局的口碑宣传,来发展吸引更多的人来加入赌局。
所以当我在聊天记录里看到了及夏的前男友是做线上博彩的时候,我脑子里几乎是本能地过了一遍自己熟知的那些线上诈骗的套路,但没想到有任何模式套路符合眼下的这个情况,于是我把屏幕亮给老赵看,问他这个博彩是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讲讲。
老赵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因为及夏当时实在太生气,所以就提出想让他男友身败名裂,财尽人亡。但老赵自己知道在国内做博彩是违法的,所以提出干脆报警,向警方举报及夏的前男友。然而及夏告诉他,这个线上博彩的服务器不在国内,国内只是做平台开发和技术维护,她前男友就是一个玩法的工程师。如果报警的话,顶多导致这个平台在国内被屏蔽,然后博彩公司也只会辞退她前男友,这样的伤害力度根本不够她出气的。
“所以我当时就问她,那怎么办?又没法出国去抓他。”老赵脸上做了个无奈的神情。
“对啊,就算是国内警方出去了,在国外也没有执法权啊。”我让他接着说下去。
“过了几天,及夏就告诉我,她家里的电脑上,还留着前男友开发的那部分代码。她找认识的工程师看过,人家说她前男友在开发时留了个后门,这个后门可以对百家乐的赌局作弊,直接控制赌局结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一个多礼拜之前吧。”
“你爸妈刚……你就谈恋爱这么上头吗?”
“我当时心里很烦,谁也不想理。但是也奇怪,每天就想跟她聊天。那天她就跟我说,她前两天自己去试了试,发现确实可以作弊。她下的注不大,但因为押中了对子,用5000块钱赢了10万块。她还给我看了提现记录。”
“所以你们就想用这个漏洞挣一笔?”
“不不不,我其实不是想挣一笔,我是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也想帮着及夏出气。而且及夏也不是想这样赚钱,她有自己的计划。”
“什么计划?”
“她想用这个漏洞,让那家博彩公司狠赔一笔。这样公司肯定会调查这笔损失,查到这个玩法背后的代码时,肯定会发现她前男友在开发时留了个后门。这样一来博彩公司就会把帐算在她前男友头上,弄不好会派人来国内杀了他。”
“那她干嘛不自己弄呢?”
“因为她第一次试的时候,做得可能有些太明显,博彩平台把她的账号冻结了,所以她短期之内就不能再下单了。她找我就是想让我去多开几个手机号,然后我们两个用不同的手机号去多注册几个平台账号,这样就不怕平台封禁了。”
“所以你就什么也不想,直接帮她了?”
“没有,我这人挺谨慎的,你也知道。我就先按照及夏说的,注册了第一个号,然后听她的安排,去百家乐的台子上下了注。但是我怕是假的,所以只下了100元。没想到第一把就赢了,然后一直在连着赢,100元赌注后来赢到了2400。”
“这是及夏在控制的吗?”
“我问了她,她说没错,但是我的赌注太小了,所以连赢这么多把也没挣到多少,她还有点生气了。为了哄她,我直接下了一把大的,1万块。”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低级场的最高下注也只有1000元,所以得去高级场玩。但是高级场需要充值10万筹码才能进,我问她高级场是不是这个后门也能用,她说没问题,自己就是在高级场用的后门。所以我就充了10万。”
这味道开始渐渐熟悉了。
“10万充进去之后,我继续下注,果然继续连赢。但问题是,因为后门程序只能控制输赢,不能控制牌型,所以赔率不高,连赢了3把之后也只赢到了20万。为了试试这里面是不是有诈,我选择了提现。”
“你还挺小心。提现成功了吗?”
“嗯,当天就到账了。所以我觉得没什么毛病,开始按照及夏说的计划准备。当天我就弄了30个高级场的号……”
“等一下,高级场不是要至少充值10万吗?”我突然发现了疑点。
“啊……对啊……”老赵这时突然迟疑了。
“30个号要300万,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老赵没说话,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甚至都没想到的问题。沉默了一阵后,老赵小声地说:
“我把股份给质押了。”
“我操,你脑子有病啊?追女孩你追到卖公司是吗?”
“没卖,我就是质押了……也没押给别人,就是黄叔,公司里的副董事长。”
黄副董事长,我记得他的样子。他当时那种笑里藏刀的劲头,我想起来就浑身难受。
“为什么还偏偏押给他?他给的价高?”
“不是,你听我说。我寻思这钱投进去,不是还能多赚点提出来吗?我本来想干脆把协议签了,拿钱走人。结果我咨询了律师,协议签了也至少需要两个月时间才能套现。我这边急等着用钱,而且我其实也不甘心就这样把我爸公司卖掉,所以我直接去找了黄叔,用2毛8的价格把股票质押给他,并且约定两周之内用3毛6的价格可以赎回来。”
“3毛6?你指望用博彩的钱挣回来这360万吗?”
“是啊,别说360万,就算3600万也不是问题啊。”
老赵干的这一手,我是真的没想到,也没料到他有这么大胆子。蔫人有蔫主意,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然而问题在于,这个“后门赚钱”的路数,听起来简直跟一些“杀猪盘”的路数一模一样,这让我不由得为老赵捏了把汗。
“那你做得这么顺利,干嘛还找我借钱?钱没赚到?”我问出了关键的问题。老赵也不再回避,直接了当地跟我说:
“赚是赚到了,但是出了点岔子。从黄叔那里拿到了280万之后,我用手头剩下的存款,勉强凑上了300万,把钱充进那30个账户里,一把全押了对子。及夏在后台控制着,竟然中了同花对子,1赔15,300万当即变了4500万。但是等我兑换筹码取现的时候,平台突然通知我说,因为我同一ip控制多个账户,涉嫌欺诈操作,所以把所有的筹码兑换都冻结了。”
果不其然是骗局。但我没有在这里给老赵破局,毕竟老赵的话还没说完。
“冻结之后我就慌了,问及夏怎么办。她第二天告诉我,她联系上了一个前男友的同事,现在也在同一家平台当技术。那个同事说可以在后台帮我们把30个账户的筹码转移到一个新账户去,但是那个新账户必须用另外的人的手机号注册,避免公司追查,而且得充值到高级账号才行,否则平台还是会生疑,封禁新的账号。”
“所以你跟我借钱,就是为了注册新账号充值?这个新账号是谁注册的?”
“及夏啊,她今天上午刚刚注册好,下午我来跟你借钱去充值,这样今晚到明天4500万的筹码就会到账,提现之后我得赶快去赎回我的股份,因为黄叔给的期限就到后天。”
完了,这下来看老赵不仅丢了他老爸留下的公司,甚至自己手里一个子儿都没剩下。
Pexels
我把我的怀疑和推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赵:第一,这个及夏是骗子,她根本没有什么后门程序,所有的赌局都是她和平台串通好来骗老赵的。第二,第一次他用10万赢到20万后提现,其实这是骗子们常用的一招苦肉计,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自然提款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在这次提现之后,骗子们开始收网,所以老赵卖公司股票砸进去的那300万,就已经是骗子们的囊中之物了。第三,最后这个“注册新账号”的步骤,是骗局的撤出环节,如果老赵没筹到这笔钱,那平台可以以冻结筹码,甚至是过期后回收筹码的方式来把责任推到老赵身上;如果老赵筹到了钱开了新账户,那筹码也会都汇入及夏名下的账户,到时候及夏人间蒸发,老赵依然无法把罪责推到平台身上。
这种博彩平台,看上去公平交易合理经营,但其实对于老赵这种好骗好宰的肥鸡,那自然是要吃干榨净后还把责任一甩了之。就算老赵去起诉这家平台,但平台往往会用海外所在国家的法律,保护它自己的诈骗收入,把诈骗所得掩饰成为玩家的私人行为,从而彻底脱离干系,让警方无从下手。
听完我的这番话,老赵面如死灰,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不可能”,同时不停地劝说我把10万块钱借给他,他马上就可以充值帐户,把价值4500万的筹码转到新账户上 —— 甚至许诺后天就能还给我100万。但我一遍遍地给他重复着他心中曾经想过,但从未能去印证的怀疑:他根本没见过及夏,他和及夏的语音完全可以用变声器软件模拟声音,及夏这个人并不存在,她只是长线骗局中的一个诱饵,至于他成功提现的那20万元也仅仅是个诱饵,整个骗局的核心就是一个变种的长线杀猪盘。
“如果你还不相信这是个骗局的话,你可以现在就去印证一下:你去告诉那个及夏,说你有个朋友在那个博彩平台上也有高级帐户,可以先把筹码转到朋友账上,立刻取现。她如果同意这么做,那我就推翻我所有的推理,承认你没有上当受骗。”
很简单,以我的判断,那个博彩平台其实就是个专业诈骗机构。他们吸引大量的免费和低充值用户,来营造平台正常运营的假象;而所谓的高级帐户,其实每一个都是他们已经设计好的诈骗工具,没有任何一个高级帐户是普通的局外人控制的。
老赵立刻按我说的,联系了及夏。及夏没有回复他,老赵尴尬而不安地告诉我,也许及夏在忙,先等等。半小时后,当老赵再次联系及夏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老赵给我看了一下被拉黑的聊天窗口,愤怒地要把手机扔向窗户,我赶紧扑上去把手机抢了下来。他万念俱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脸上纠结着一种绝望和愤怒的神情。和及夏的“恋情”结束了,父母留给他的公司被卖了,而且这一切都跟一个可以说并不难看穿的骗局相关。
失恋、被骗和事业失败,这三件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让人精神崩溃,但当这三种情况都同时出现在老赵身上的时候,我只从他的身上看出了逃避和无奈。
我没有去安慰他,或是帮他想补救的办法,比如去把质押的股票赎回来。一个10万块钱都要跟朋友借的人,在一两周之内是找不到门路借到300多万现金的,除非他愿意许诺付出更多的代价。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放任老赵贸然行事,他大概也只能想到卖房卖车之类的手段,而这只会招致来更多的麻烦和损失。而且从人类面对痛苦的五大阶段来看,老赵现在还处于失落和愤怒的开始,还有更多的迷茫和绝望在等待着他。更何况,在这个时刻里,他甚至没有一个让他可以去逃避、去疗伤的家。想到这些,我不禁对老赵有了更多的担心。
毫无疑问,及夏这个形象的存在,对于老赵来说其实是至关重要的:在刚开始的时候,及夏是老赵的情感寄托,而当老赵回国后遭遇父母突然去世的打击时,及夏是老赵的救命稻草,是他稍微能够得到安慰的情感关系。所以对我来说,我是可以理解老赵迅速沉浸在和及夏的感情关系之中,并被她一步步牵着鼻子进入这个骗局中的原因的。
但这件事中其实有个疑点:及夏到底是怎么认识老赵的?
Pexels
按照老赵的说法,两人只是论坛上偶然结识的普通网友。但其实对于设杀猪局来说,尤其是这种长线局,其实每一次的“相识”都不是偶然,都是计算好的结果。否则从设局者的角度来看,精心设计一个这种可以让目标产生完全的情感浸入的骗局,从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来看就会过于高昂。所以以我的经验来看,在老赵身边必定存在着给“及夏”提供信息的眼线。关于这个问题,我尽管想要尽快搞清楚,但显然眼下并不是个好时机。
“及夏”把老赵拉黑删除,这是标准的骗局收网的手法,从这一时间开始,除非报警破案,否则被骗的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和设局者接触、周旋。但说句实话,对于这样的线上博彩诈骗,其实破案的过程也是非常漫长的:首先警方需要收集到足够多的线上博彩诈骗受害者的报案,锁定可能的诈骗团队的诈骗平台和藏匿地点,而这个藏匿地点往往还在国外;其次国内警方需要和对方所在国家或地区的政府进行协商,确定由谁进行抓捕和审讯、起诉;最后才进行到真正抓捕的阶段,而且在抓捕前还大概率需要设点观察、摸清所有骗局参与者的角色和分布以及作息规律,最终确定抓捕方案后将所有嫌疑人一网打尽。
而在这样的过程中,其实还常常会出现变数,比如设局的诈骗集团成员发生变化,新成员的加入,据点转移,诈骗手段改变,所在地区的治安变化,甚至是外交关系的调整等等,都可能会影响警方的行动计划。另一方面,设局诈骗的非法所得也是个不确定点,有可能在警方抓捕的时候,诈骗集团已经将设局所得挥霍殆尽,或是组织者们分红后各自跑路。这种情况下,就算警方最终破案,但能够追回的涉案金额也会相当有限。
但毫无疑问,目前真正能够安慰老赵的,就是帮他挽回部分损失。可惜的是,老赵现在已经是再无可失的状态,万念俱灰的他已经陷入了绝望。
我想了想,却从老赵这种绝望的境地中,似乎看出了一条胜率虽然不高,但是能试试搏一搏的生机。我坐下来,拍了拍老赵的膝盖,他没理我。我又拍了几下,他头也不抬地问:
“怎么了?”
“我大概能帮你把钱追回来。”
未完·待续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