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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呦呦鹿鸣
《西游记》中有一幕，非常残忍，细思极恐。

到了第29-31回，在孙悟空因打死白骨精被唐僧驱逐之后，失去最强战力的取经团队，迎来了第一个严峻考验：波月洞黄袍怪。
话说，宝象国三公主（名叫百花羞）正在中秋赏月，被波月洞的“黄袍怪”用一阵狂风摄走，“……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公主被黄袍怪困在这里13年，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十几岁，一个八九岁。
黄袍怪是一个硬角色。一番打斗下来，沙和尚不敌，被擒；八戒怂了，临阵脱逃找了一个泥坑把头埋了起来；勇敢的小白龙现身迎战，也负伤退回；唐僧被变成一只老虎，等待命运的审判。不得已，只好去花果山请孙悟空重新出山。
大师兄出马，胜券在握，黄袍怪伏法，公主得救。
但是，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怎么安置？孙悟空第一次见他们时，正在洞口“使弯头棍，打毛球，抢窝耍子哩”。
狠啊。孙悟空出了主意，八戒、沙僧具体执行：“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
这是《西游记》中极为残忍、血腥的一幕。
一个一心向佛的取经团队，却对未成年孩子如此狠恶，痛下杀手。但是，一路看着的玉皇大帝、佛祖、菩萨，随时跟在身边的十八位护教伽蓝、十二位六丁六甲神、五方揭谛神、四值功曹，这一个个浓眉大眼的，从最顶层到最基层，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一点不同意见，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八戒、沙僧一人抓一个孩子，将他们摔成肉饼
为什么不反对？大概因为他们不知道留下来该怎么办。作为妈妈的公主百花羞，她给父亲写的求救信中是这样说的：“产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妖魔之种怎么能留？留下来在宝象国当王子？ 
可见，被拐卖妇女所生子女如何安置？我们延续几千年的传统价值体系，并未提供解决方案。或者说，留了一个我们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无法接受的解决方案。
怎么办？
过年期间，徐州丰县“八孩妈妈”视频一直缠绕在我心里，像一根刺一样。
让我们来看丰县的第二次正式通报：这八个孩子的母亲“1998年6月在流浪乞讨时被董某民的父亲收留，此后就与董某民生活在一起。”董父给她取名杨某侠，“在办理结婚登记时，镇民政办工作人员未对其身份信息进行严格核实。”“董某民和杨某侠生育一孩、二孩后，镇计生部门均为其落实节育措施，但因身体原因失效。董某民也多次采取不同方式逃避计生部门的管理和服务。此后计生部门未及时实施有效节育措施。”2022年1月30日，经会诊，杨某侠患有精神分裂症。
她被人“收留”回家，随便起了一个名字，然后就一直生孩子，中间用锁链锁起来。
24年了，这位女子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精神病的？是不是被拐卖的？是不是被打成这样的？是不是逃出来的？也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母亲，缺乏自主、自由（意识上和行动上）；可以确定的是：国家法律规定，强奸精神病人属于犯罪；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被当作生育工具（采取不同方式逃避计生部门的节育措施的人，是董某民，而不是她）。
在这样环境下，她生下来的孩子将朝什么样的方向成长？

看看董某人给八个孩子取的名字吧：香港、航天、金山、银山、银凤、银行、国库、国际。这些孩子就是银行、国库，就是金山、银山？多么明显的工具思维。一本万利的投资。
如此招摇，如此直白。
多可怜的孩子。仅仅因为孩子数量多，董某的家成了当地网红打卡点，自己也开了直播，还接了各种当地广告，婚庆公司的广告，旅游公司的广告……
这些孩子平时将会被灌输的，是一些什么理念？
今天，我注意到，八个孩子中最大的、已经22岁的那个，开始发声了。消息来自微博认证号@作家西原秋：“各位散了吧！刚接徐州方面电话，非常客气，就说受害者长子报案并并向网信办举报称可能有影像侵犯了其母亲权利。我随后跟报警人通了电话，他要求我删除涉及他母亲的照片和视频……还要求我删除带有本热搜词条的所有微博……他不听，根本容不得解释，就打断我说，我不管，你们严重打扰了我们的生活，侵犯了我们的权利，你按我的要求做，赶紧删除。实话实话，长子说话不客气，颇有些气势汹汹和兴师问罪的意思。还质问我，‘还让不让人活？'我看了时间，通话时间大约21分钟。听警官的意思，受害者长子一再强调要继续向网信办举报，带热搜词条发帖的都要封号（不准确，就这个意思）。我说现在差不多80万条微博，你得给至少50万人打电话。长子说不用你管，我会的。”
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幕。但它终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发生了。 
在这样的家庭中，妈妈带着锁链，被当作生育工具。孩子不去追问妈妈是谁，从哪里来的，有怎样的故事。当外面有人终于发现不对，开始追问事实真相，他却气势汹汹，兴师问罪。他去报案，不是追问妈妈的身份和真相，而是要删帖封号。
（这里普及一条法律，《民法典》第999条规定：“为公共利益实施新闻报道、舆论监督等行为的，可以合理使用民事主体的姓名、名称、肖像、个人信息等。”这位妈妈是谁？她为什么会被锁链锁在那里？为什么生育八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是谁的孩子？当看到一个人正在经受肉眼可见的人道灾难，作为同类，追问真相是维护正义与文明的当然选择。）
如果这位22岁的长子接受了良好教育，他会是今天这样做吗？其他还小还不懂事的孩子，将朝什么方向成长？
这位可怜的母亲是不是被拐卖的？她经历了什么？目前还没有正式结论。但她的遭遇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整个被拐卖妇女群体。这个群体是客观存在的，而且规模不小。这个群体的遭遇，几如从地狱走过：人口买卖、欺诈、暴力、强奸、乱伦、贫困、逃跑、抓捕、精神病、残疾、死亡……在这里，人，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自由、健康、生命；在这里，人被降格为原始工具；无数丑恶在此集结，层层悲凉在此跌宕。2000年以来，中央政府层面加大了打击力度，案件数量得以下降，但几十年来所积累的症候，层层郁结，不易化解。
其中一大难题就是：当我们正视这数以百万计的案件，并真的下决心彻底解决，这些被拐卖妇女所生的孩子怎么办？
这种特殊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其他几个孩子，将来走进社会，将成为怎样的人？如果最终爸爸坐了牢，妈妈进了精神病院，他们如何自处？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他们是带着恨意还是带着爱意步入社会？会带多大的恨意、多大的爱意？
我们的孩子也将走进同一个社会，他们很可能与这类孩子相遇。届时，读者诸君，您希望这些孩子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每个人都息息相连。
一个人，不是在18岁成年礼那天，忽然变成某个人，而是在幼小时就被唤醒天性，并被不断培植。就像一棵树，有的树向善的一面伸长，有的树向恶的一面靠拢。所以，一个文明的社会，一定是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在一个文明的、充满关爱的教育环境中长大，扬善去恶。
至少我们会同意：对于被拐卖妇女所生的孩子，我们不能采取《西游记》里的那种解决方案。以下是3点初步想法：
1. 当妇女被确认是被拐卖，所生的孩子不应当由原家庭继续抚养。因为，他们所犯下的买卖妇女、强奸、暴力等罪行已经证明，他们对“人”缺乏最底线的尊重，这样的家庭组合，不应当继续留存在现代文明社会教育体系之中，更不应该继续复制、传播其扭曲的行为模式。
2. 如果被拐卖的妈妈（或者妈妈的近亲）自愿接走孩子，则让她接走，改名换姓，跟随妈妈生活，由妈妈监护。
3. 如果女方不愿意接走或者没有能力接走，那么，由所在地政府救济机构（福利院、孤儿院）收养，提供教育。同时，由社会爱心家庭助养（比如写信、探望、生活费等送温暖）。即孩子由社会集体接管。
欢迎大家补充。
这需要对真相的求证，需要政府救济机构和社会公益慈善机构的充分发育。这种充分发育后的健全体系，就是我们与《西游记》世界运行逻辑的区别，也是我们之所以是现代而他们之所以是古代的原因。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如何，这种事件的善后处理，可以作为一个指标。
社会底层真实的一面每每令人揪心。但是啊，如果我们要让“天下无拐”，那么，我们就先要直面它。
20220204，呦呦鹿鸣
PS：今晚看了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组织挺棒，尤其运动员进场时选择的背景音乐不错，点一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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