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人的诸多烦恼和苦难,其实都源于对那些自己无法洞见真实的事物的虚无幻想。当这些事情不如自己所愿时,人们就会去用各种方法来安慰自己,无论是求神拜佛,还是算命占星,都希望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来指引自己;而当这些事情呈现出顺利而成功的面貌时,人们又会妄自尊大,将它们理解为自己的实力、运气、境遇,认为自己已经掌控一切,即将迎接光明的未来。然而,恰恰此时,正是他们步入毁灭之门的一刻。
我叫李悟,读过大学,留过洋,进过大企业,也进过监狱。我骗过许多人,但现在我想要做的,是把他们从毁灭的边缘拉回来。
而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尽管看上去春风得意,但我知道他离跳楼自杀大概只剩半年。

赵相宇,我的大学同系同班,一个上学时完全不引人注意的人。那时恰逢经济危机,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很差,当几乎全系的人都在准备考研时,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在每天轻松地看电影、聊音乐、打游戏、泡妹子,我和他都属于这个小群体。在周围考研人群有些许厌恶的眼光之中,我们几个人都先后被各自的宿舍赶了出来,通过换宿舍的方式被集中在了一起。走廊尽头的那两间寝室,被称为“堕落的魔窟”,住在里面的我们也被辅导员警告说“不要干扰别人学习”。
堕落在“魔窟”里的人都有各自堕落的原因,但无外乎是第一不喜欢学习,第二毕业出路不用太操心。我是因为家里早早就在亲戚当驻华老板的一家外资企业,给我安排好了职位,而老赵 —— 赵相宇则是因为家里有矿,父母只希望他能拿个学位赶紧毕业,因为前往英国留学的手续都早已经用钞票铺好了。
老赵这个人与我们经常从媒体上看到的飞扬跋扈的富二代并不太一样,或者说,其实那种豪车名表的富二代才是少数。从小就被教育“千万不能露富”的老赵,长相普普通通,说着一口东北味的普通话,衣着普通甚至有些朴素,在外面吃饭时从不抢着结账,出门时也尽量跟我们一起骑自行车,根本没有什么“开进校园的法拉利”。我很早就知道他的身世,因为我们两家其实是远房亲戚,他的父母和他本人也在一开学时便恳求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他的出身。而老赵真正被同学们知道有钱,要一直往后推到大四毕业的时候,他出钱请所有同班同学去了趟三亚旅游,并最终有些腼腆地对大家说,如果以后需要他帮忙,尽管打招呼。
尽管毕业之后,他马上踏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而且换掉了手机号,跟所有人断掉了联系,包括我在内。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父母的葬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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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研究生只用读一年就能毕业,拿到了硕士学位后,老赵按照家里的安排,开始在加拿大读博。尽管老赵放不下国内声色犬马的生活,但到了加拿大之后,他迅速在当地华人的圈子里找到了乐子,也买了超跑,也交了不少女朋友,也糟蹋了不少钱。在那个时代,加拿大曾经是国内各种灰色收入阶层转移资产的重镇,而通过把孩子送到国外,然后再逐步转移资产的做法,也基本变成了一种惯例。
有趣的是,国内的这些“灰色富豪”们,往往根本信不过各种投资移民中介和留学中介,有门路的找先去国外的老乡带路 —— 这种往往是南方沿海地区的做法,而没什么门路的“土豪”,就很不理智地让正在留学的孩子成为海外资产的管理人,当然,他们也会去找一家当地人开办的会计师事务所,让他们打理日常的资产管理。
老赵后来跟我回忆说,他在国外的日子里,其实课也不用上,作业也有专门的人帮他完成,而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在国内父母的电话遥控下,跟会计师和税务师用半通不通的英文开会,然后按照他们的指点签署一些文件,有的是缴税申报,有的是资产买卖,有的是证券投资,有的是账户清户等等。老赵签这些字的时候,自己其实根本没仔细看,但就算他仔细看了那些文件,其实凭他的英文水平也看不懂。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当时。”他脸上的神情故作出一种“我现在懂了”的意思,但其实我知道,他依然什么都不懂。
读博第二年,老赵回国过寒假,他的父母开着车去机场接他,在机场高速上遭遇了车祸。4个澳洲留学回来的孩子,刚到机场就跑到旁边的酒店狂欢酗酒,然后把长期停放在机场停车区的宝马车开了出来,狂奔着上了高速,准备进城去夜店继续狂欢。车子蹭到了内侧车道路基,爆胎失控,翻滚着越过了中央隔离带,正砸在老赵父母的车上。
四个孩子除了开车的系了安全带,其他三个人都被甩出车外,当场死亡。老赵父母的车上半部分被几乎砸平,肇事宝马车油箱破裂后引发了爆炸燃烧,老两口被烧成了漆黑的焦炭。只有开肇事车的那个孩子在着火之前奇迹般逃生。
这件事在当时上了报纸,媒体上大幅报道的都是“小留学生醉驾惨案”,还有很多文章报道了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们痛不欲生的情况。之后,丧生的三个孩子的家属起诉了幸存者,要求赔偿上千万元的损失。而关于老赵父母的死,在媒体上是几乎一片空白,只是提到了“交通肇事导致对向车道一辆正常行驶车辆损毁并起火,死亡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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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父母的葬礼办得气氛很诡异,告别仪式上只有两张照片,没有遗体。棺材里是象征性的两团人形物体,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老老赵和他媳妇早就烧得已经只剩渣子了。到场的除了老赵本人、家里的亲属以外,还有一些老赵家里当地的老板们和说不清是否地位重要的官员们。老赵披麻戴孝,胳膊上戴着黑箍,脸上毫无表情,左手握着右手放在身前,只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棺材和地面之间的某个位置。人们排成了一个圈,缓慢向前走着,对棺材里的两团人形物体行瞩目礼,然后走到老赵面前,拉拉他的手或是简单扶一下他的手臂,低声说一句“节哀顺变”、“注意身体”,然后再缓缓走出遗体告别室。屋里没有人哭,或者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每个人都很沉默。
我排在亲属这一段队列的最后面,走到老赵前面的时候,我看到他右手几乎都被左手掐得发白变青了,什么都没有说,跟他对视了一眼,就顺着人群走到了屋外。我走下台阶,下面聚集着几名司机,都是给老板们开专车的,穿着厚厚的棉衣蜷缩着,张望着屋里的人们。我凑进人群,点了根烟,慢慢地抽着,看着青烟袅袅飘上天空,消散在萧瑟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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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之后,老赵也没有联系我,而我却把他那双攥得紧紧的手记在了心里。两天后,我从他小舅那里要到了老赵的电话。拨通后,电话响了许久,就在我以为没有人会来接听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我“喂”了一声之后,一片沉默。电话那边的人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我又试着喂了两声,叫了老赵的名字,那边才缓缓地说:“……李悟?”
“是我,你怎么样了?”
“……就那样,还行。”
“出来跟我坐坐吧。”从老赵的口气中,我听出来他根本不是“还行”,而是“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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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跟我在我家楼下的咖啡馆见了面。
我住的地方位于北京朝阳区的望京,在那时,这里还没有经历过创业大潮的洗礼,刚刚落成的望京soho外面到处是拦着过路人推销出租写字间的房产中介。几年之后,这里将变成著名的“地推一条街”,而再往后,麒麟社里将涌现出一家家网红饭馆,每逢周末都会有人头攒动的市集。但在我和老赵的这次重逢发生的时候,它还只是一条人流寥寥的普通街道。只有在街角的几间咖啡馆里,一些穿着衬衣和外套,手上盘着手串,脖子上挂着貔貅的中年人们,在桌上不知出处的红酒瓶间,和香烟雪茄的烟雾中(那时北京还未实施公共场所禁烟),一遍遍地彼此之间重复且夸张地聊着各种乍听上去至少几十个亿的大项目。
同一时间的中关村创业一条街上,几家如今早已消失的“创业咖啡馆”里,穿着帽衫和T恤、头顶稍稍稀疏的年轻人们也在不停地碰撞着早期创业的想法。他们吃在店里喝在店里也睡在店里,几年后他们将这样的作风同样带进了自己融资后租下的第一个办公室,以带睡袋拖鞋上班为荣。在这两类人群中,将走出一些闪耀过一阵或是几阵的名字,运气最好的几位会去华尔街敲钟,然而带上了手铐走进铁窗的,或是突然倒在创业小伙伴的会议上撒手人寰的,又或是被人捆住手脚装进蛇皮袋里抛入大海的,也不乏其人。
老赵和我坐在一扇高大的窗前。此时正是早春乍暖还寒的时节,北京冬季冷峻的似乎带不来任何的暖意的阳光洒在桌子上和老赵的脸上,但这也让老赵那张脸显得格外苍白。
“家里的亲戚们都在疯了似的打我电话。”老赵似乎有几分歉意似的开了口。“我已经接电话接烦了。都是先假惺惺的关心我,安慰我,然后转着法地问我有什么打算。”
“哦?”我给了老赵一个可有可无的回应,让他知道我在听。
“我什么打算?我想做什么他们真的在乎吗?不就是想开口要钱又舍不下脸面吗?”老赵的声音有些高了,眼睛上全是红血丝,丧亲、葬礼、遗产这些事突然压在他的身上,再加上刚刚从国外飞回来的时差,可想而知他此时的压力有多大。
老赵叹了口气,“从回来到现在,我只断断续续睡了2次,每次不到2小时就醒过来。一闭上眼,以前上小学时的日子就浮现出来:我从学校下学回家,我妈在厨房炒菜,我爸带着一身煤烟味进家门。。。说不出来是梦还是别的什么,这个画面就像定格了一样,只要闭上眼就是它。”
说着,老赵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两行清泪顺着内眼角和鼻梁两侧滑落到嘴边,左边的一行流进了他的嘴里,右边的一行一直下落到腮边,再顺着脖子流进了他的衣领里。他的眼睛闭着,但从眼皮上可以看到眼珠在滚动。鼻翼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合,到了后来干脆把嘴微微张开 —— 他在努力不让自己的悲伤发出任何声音。
老赵身后的桌旁,几个盘手串的大哥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意向,人们开心地呵呵笑着用桌上的红酒杯碰杯,品质不高的红酒杯子们发出了厚实的玻璃碰在一起的清脆的声音。
老赵紧紧地闭住眼睛坐了起来,拿过桌上的纸巾,先擦了擦内眼角的眼泪,顺势擤了擤鼻子。他把纸巾团成一团,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清了清嗓子,又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我什么也没有说,等着他把自己状态调整好。
“唉,不知从何说起啊。”老赵开了口,声音很稳。
“没事儿,你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咱们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面来着?”
“毕业那次。”
“有那么久吗?还真可能是。”
“你跟班里人说有事儿就找你,结果你连电话都换了。”
“没办法,我爸说以后我的社会关系就复杂了,尽量少跟外人有联系,保不齐哪天就让人骗了。所以趁我出国,就把之前我的手机号直接销号了。”
“你爸说的也没错,小心一些是对的。”
“毕业那会儿还没微信,有几个朋友留过QQ号和MSN什么的。后来我自己的QQ号都忘了,所以就跟以前的朋友们断得干干净净。”
“你走以后,我们差不多定期聚过4、5回。到了这两年,能出来的人越来越少,班长也懒得再张罗了,就干脆停了。”
“都散了,散了好,散了事儿少。”老赵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着说着就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你现在最麻烦的事儿是什么?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我问他。
老赵拿出一包中南海,递给我一根,帮我点上火,然后又自己点上一根。“最麻烦的,应该就是家里的亲戚们吧。”
“怎么说?”
“以前我爸妈在的时候,跟他们也不算走得太远。有些亲戚家里需要钱,孩子上大学要不就是家里要盖房,跟我爸妈借过一些钱。我爸妈是生意人,讲究亲兄弟明算账,所以一笔笔都让他们写了借条。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所以就不收利息,也不设期限。差不多每年过年回老家时,能见到的亲戚就自觉把钱还上了,要么真有困难的,也会当面打个招呼,都好商量。”
“这不挺好的吗?”
“但是现在爸妈不在了,这些亲戚就来跟我软磨硬泡,说是关心我,其实心里大概都惦记着自己的帐,想听听我是不是知道这些帐。”
“那所以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妈有个账本,手写的,里面一笔笔都记得很清楚。本子里夹着当时的借据,哪笔清了,哪笔延期了,都一笔笔记在纸上。”
“那就跟他们到期要账不就行了?”
“唉,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你不知道这些老家的亲戚。我根本没提要账的事,他们一个个都跟我翻来覆去地说为我爸妈的丧事出了多少力,如何张罗安排,其实就是想来邀功呗。”
“那要这么说,他们确实听着有点急了。”
“其实我也没打算逼他们还钱之类的,因为现在我自己也还是一团糟,根本不知道我爸妈这摊事儿从哪儿接起。但是他们电话里那假情假意的劲头,让我听了就犯恶心。”
说完,老赵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态,拿起桌上已经不太热的咖啡一饮而尽。
“那你最近什么打算?要不好好先歇一下吧。”
“不行啊,爸妈公司那边约好了下周一开会。”老赵无奈地摇摇头,“留下了这么大个摊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实在担心老赵眼下的状态,我提出等开会时我陪他一起去,老赵也欣然同意。毕竟他现在身边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都没有,而我又跟他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约定好周一的见面时间后,我们分头回家。
时间转眼就到了第二周的周一,老赵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他跟我说,这几天他电话完全关机,每天就是睡觉、吃饭、打游戏。我笑笑,这似乎才是我以前认识的他。带着比较轻松的心情,我跟他走进了他爸妈公司的会议室,屋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了。然而,我们此时并不知道一场阴谋已经酝酿完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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