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长期战略竞争阶段的两个国家,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案例最终都摊了牌,分出了胜负,凭什么中美能走出这个怪圈?但是,大部分中国人对此并没有深刻的认识,也没有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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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除夕了。牛年过去,虎年到来。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年终回想年初时,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年前的事,好像都发生在十年以前。
过去的牛年,是艰难的一年。大家都过得不太容易。上一次春节时,互联网公司充分吸收了疫情红利,正如日中天。那时,阿里的股价是250美元,腾讯是600多,快700港元。今天,阿里跌掉了一半以上的市值,腾讯也跌掉了接近三分之一。
上一个春晚,某家教培头部企业正踌躇满志准备借力春晚,开展一轮前所未有的营销推广。那时万万不会想到这轮春晚推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仅给自己,也给整个行业敲响了丧钟。
领导人不知道讲了多少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真正听懂了,放在心上的又有几个。
100多年前的1913年,那是一个全球化的黄金时代。德国进出口贸易总额占GDP的比例高达40%,比今天的中国还要高。德国60%的贸易是和英法俄协约国进行。西方列强都从贸易中大幅获益。很难想象,摧毁欧洲霸权的一场新的“三十年战争”,会在次年因为一次暗杀事件而爆发。
1913年,当世界正走向另一个方向时,大部分人对此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对自己的人生将会有多么巨大的影响。
三十多年后的1945年,在战火中侥幸逃生,在废墟中挣扎求存的欧洲人,回想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个欧洲的黄金时代,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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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国际舆论场流行一个词“Chimerica”,这是个用China,America 所组合成的词,直接翻译的话可以称之为“中美共同体”。中美两国,是过去十几年全球经济最大的受益者,2010-2020年的经济增长非常不平衡。全球GDP增长的18.4万亿美元中的接近80%集中在中美两个国家。“中美夫妻论”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2018年,特朗普发起贸易战,中美关系急转直下,“中美共同体”解体。今天,流行的词变成了“Decoupling”(脱钩)。中美关系跌到了建交以来的最低点,目前也看不到任何改善的希望。
在这个转向过程中,很多人感到痛苦,迷茫,对未来不知所措。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也遭受了巨大损失。
我本质上是个土鳖,但过去的经历也勉强算是一个有国际经历的人,毕竟在海外读了学位,在一家知名外企也干过几年,做过外国人的同学、同事、下属、也做过上级。我的很多朋友有比我多得多的海外经历,比我国际化得多。
他们中的很多人,对中美两个国家都有很多感情,对两个国家都有很大投入,对两个国家的文化都有很深了解,知道中国有优点,有缺点;美国也有优点,同样有缺点。能理性的看待两个国家。
中美关系搞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的损失非常大。
人生的计划被迫改变,经济受到损失,甚至有的人因此家庭分离,甚至妻离子散。这些人是真正因为中美关系恶化的受害者。
我本质是个土鳖,所以经济损失目前还能承受,但人生多少也受到了一些负面影响。
这些真正受损的人,怨气肯定有,但大多也能理性面对。
还有那些中国出海企业。刚刚走出国门,建立跨国公司,一下子被卷入地缘政治的狂潮,被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政治力量所伤害。我一个朋友的公司的产品,直接被某个国家禁掉,当时这个国家的用户和收入都占公司总量的一半以上。
在这个时代的大变局之下,有些行业的企业,一下子面临灭顶之灾,多少年的心血灰飞烟灭。有些行业的企业,奄奄一息,挣扎求存。大时代的车轮无情的碾过。
很多人都处在焦虑和困惑之中。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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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18年,刚开始写公众号的时候,就一直在说,美国的全面遏制,是中国未来必须要面对的,也是中国必须要翻过的一座大山。
英国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大陆均衡,不会允许欧洲大陆上出现一个强权。为此英国先后和荷兰、法国、俄国、德国开战。美国同样不会允许东亚出现一个支配性的强权。对美国来说,遏制中国是必然的。2018年才开始遏制,已经是我们的幸运了。
这个翻山的过程,将会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我们能避免中美之间的全面战争,就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要知道,在历史上,类似的情况绝大多数都是以走向全面战争为结局。
如果翻不过这座山,中国的结局,可能比历史上的那些失败者更加悲惨。
二战结束,按盟国原有的计划,德国和日本的军事和工业实力都应该被彻底摧毁,彻底剥夺两个国家的军事潜能。这两个国家,本来应该变成只有农业和少量轻工业的国家。
然而,因为随之发生的美苏冷战,德国日本成为美苏对峙的前线,美国为了遏制苏联和中国,支持日本和西德发展经济,重新工业化。德国日本回到发达国家的地位,老实说要感谢苏联和中国。当然,冷战的数十年间,两个国家也处于超级大国交锋的最前线,一旦开战,两个国家都会沦为血肉横飞的战场。他们的经济复兴,也算是高风险高回报。
无论一战还是二战,都是多极体系中两个国家联盟之间的战争。胜利同时意味着胜利者联盟的解体。一战后,英国为了牵制法国维持大陆均势,反对法国彻底直接削弱德国。二战胜利之日,就是美苏大联盟解体之时,德国日本借着美苏矛盾实现了复兴。
然而,中美之争中,如果我们最终输掉,我们能指望谁能扮演当年苏联的角色呢?俄罗斯?印度?欧盟?显然都不可能。
中国一直不愿意提两极体系,反复强调世界是多级的。然而,今天的世界,并没有三个或三个以上势均力敌的国家。一战英法德俄,二战美苏英德。胜利者一方都有不止一个强国。
中美之争,更接近一个两极体系之间的对抗。其他可能卷入的国家,和中美之间的实力相差甚远。
在历史上,两极体系比多极体系更加稳定。
更加稳定的意思是,两极体系更不容易发生全面战争。但是,两极体系一旦发生全面战争,战争的残酷程度,对战败者处理的严苛远远大于多极体系之间的战争。两极体系的战争胜利者,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约的。
如果中国在这场斗争中失败了,我认为国家统一很难维持,大概率会被肢解成几块,能不陷入长期内战就是万幸了。
李登辉1996年提出的七块论固然荒谬之极,但其中一句话也不算有错:大意是中国由于其领土面积和人口,只要中国处在统一的状态,就算一时衰落,最终必然会成为东亚的领导者。
记得某任日本首相和英国记者谈到日本对中国的看法,大概是这样说的:如果从诺曼底到乌拉尔山的整个欧洲,都统一在一个国家之下,那时英国的感受会是什么?
二战期间,美国用中国在东亚平衡日本,建交后,用中国在东亚平衡苏联。今天,东亚并没有需要用中国来平衡的对象了。
对美国来说,如果在与中国的竞争中取胜,让中国永久的分裂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选项。
两极体系竞争的历史案例不多,但失败者的命运都十分悲惨。
冷战是一个典型的两极体系。苏联没有战败,失败时还拥有世界第二强大的军事力量。但最终苏联还是解体,分裂。至今俄罗斯还在被美国打压。
罗马和迦太基也是一个两极体系的战争。加图的那句:“迦太基必须被毁灭。”(“Delenda est Carthago”),经常萦绕在我的心头。
对中国和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已经没有其他的退路,要么跨过去,走向民族复兴的登顶之路。要么被打落尘埃,被打回到那个百余年前的中国。
两极体系比较稳定,同样意味着,进入战略竞争的两极,很难走出这种战略竞争,直到以分出胜负得出结果。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今天,中美两国的关系,已经永远回不到“中美共同体”的时代。
加里·戈茨(Gary Goertz)和保罗·迪赫(Paul F. Diehl)指出 (Enduring Rivalries: Theoretical Constructs and Empirical Patterns,) 国家间一旦形成持久性竞争,平均持续时间将超过40年。如果从2018年算起,2022年,我们刚刚走进第五个年头。
在这场持久战中,中国能不能胜利翻过山,这将决定中华民族未来的百年命运。
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的命运,企业的兴衰,GDP年增长率多1%少1%,都微不足道了。
4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上一个全球化的高潮。很多人都自认为是国际主义者。
进步的无产阶级建立了第一国际和第二国际。资产阶级之间也建立了跨国公司,国际贸易额每年都在高速增长。
欧洲各国的统治者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英国国王和德国皇帝,本来就是表兄弟。
那时,很多人都认为国家必将走向消亡。那时,无产阶级反而是最有国际主义精神的。然而,1914年的炮火打破了国际主义者的幻想。
组成第二国际的,所谓“巩固世界和平的最可靠保障”的各国社会党人,纷纷支持政府。曾经希望社会党人可以“不仅拒绝派出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分钱来支持战争,而且将用一切办法动员自己的全部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来反对帝国主义者”的普列汉诺夫,最终变成了一个“护国主义者”。
那时,坚定的反对战争,主张国际主义的是列宁。
为什么本来反战的社会党人,在一战开始的时候却支持战争。也许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国家之间,一旦走上了战略竞争的道路,开始对抗,就是没有退路的。如果无法在战略竞争中取胜,国家衰亡后,每个国民都会是受害者。
国内革命然后求和停战,就能实现国家间有尊严的和平,被证明是一种幻想。
德国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条约中,并没有因为列宁是国际主义者,坚决反战而手下留情。条约要求俄国割让44%的人口,75%的煤矿,73%的铁矿,还有54%的工业和33%的农业。除了这些,苏联还需向德国支付远高于庚子赔款金额的巨额战争赔款。
1918年德国战败时,德国军队还驻扎在比利时和法国的领土上,德国领土上没有协约国的一兵一卒。革命者以为推翻了德皇,就可以得到协约国公平的和约。那时,还有威尔逊的十四点,英国也多少在替德国说话。推翻了皇帝的德国人,也曾天真的认为他们能得到有尊严的和平。
但凡尔赛和约的苛刻程度,也远超德国人的想象。以至于不甘心的德国人,二十年之后又发动了一场世界大战。二战的爆发给了那些理想主义者第二次打击。
无论一战还是二战,都还算是一个多极体系下的战争,胜利者联盟内部矛盾重重。即使这样,对战败者的处置都是非常残酷的。
两极体系下的战争,对胜利者的约束更少。战败者的结局,往往也更为悲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和约就是一个类两级体系下和约的例子)
和一百多年前一样,过去几十年的全球化时代,也让很多人认为,自己是全球化时代的国际主义者。抱有世界大同的理想,认为国际社会已不再是丛林法则。
然而,残酷的现实会再次告诉他们,国家仍然是国际舞台上的主角,无政府状态下的丛林法则仍是国家之间的行为准则。国泰则民安,国破则家亡。
进入战略竞争阶段的两个国家,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结局最终都摊了牌,分出了胜负,凭什么中美能走出这个怪圈。
中美两国今天已经进入了持久性战略竞争的阶段,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咬牙扛下去,这个过程也许还需要几十年时间。
今天很多中国人对此并没有足够认识,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我深深焦虑的。
5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换句话说,落在个人身上的一座山,在时代大潮里,只是一粒沙。
在大时代中,不要说一个人,一个国家的命运都无法把握。
前文写过荷兰。一战时,德国觉得只打比利时就够了,于是就懒得入侵荷兰,荷兰维持了中立。二战时,德国觉得荷兰的港口也许有点用,于是顺手就入侵占领了荷兰。大时代中小国的命运就是这样无奈。
在决定千千万万人命运的政治家,无时无刻都在对各种利益做取舍和权衡。经济发展与国家安全,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之间反复权衡。
在这个过程中,无数人的命运会被改写。身处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却是身为一个普通人的不幸与悲哀。
在这个大时代中何以自处? 
我应该之前推荐过肯福莱特的从一战前写到奥巴马的《世纪三部曲》。里面沃尔特和茉黛是我最喜欢的人物,而他们和他们家族的人生也是最为悲惨的。
在大时代中,每个人都只能在时代浪潮下随波逐流。能够活着观察世界的变化,也许就是一种成功。
对普通人来说,大时代中也只能尽可能的合理选择和然后就是咬牙坚持。
对企业来说,可能需要想更多的东西。如托洛茨基所说:“你也许对战争不感兴趣。但是,战争对你感兴趣。”
在可以相互毁灭的核时代,中美之间大概率永远不会走到全面战争。在这种情况下,企业就是两国竞争的最前线。如果企业可以抓住这个大时代的变化脉络,反而可以找到新的发展机会。
后面打算写一篇关于中国的出海跨国企业如何能在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下求存求发展。这方面,我们需要好好学习西方企业。中国企业的跨国扩张刚刚开始,而西方跨国企业已经经历过了几波地缘政治的动荡。
今天就写到这里。这个主题,春节期间应该还会再写。
下一篇会讲讲国家间发生战争的原因。虽然我对中美关系改善非常悲观,但我同样不认为中美之间会爆发全面战争。中国经济发展的越顺利,战争的几率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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