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永远要记住,新闻人以笔为刀,任何时候把笔刺向无辜的弱小者时,都是可以载入新闻史的耻辱。
关于刘学州的年龄,媒体报道中有各种说法,20岁,17岁,16岁,15岁。而据我同事跟刘学州养父母那边家属的反复确认,刘学州生于2006年9月,所以严格来说,他只有15岁。
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以15岁的年龄而言,刘学州足够成熟、足够努力、足够坚强、足够上进、足够善良,但他也足够敏感和脆弱。这成了他的阿喀硫斯之踵,新京报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并一击而中。在获得火爆流量的同时,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当然不是新京报的本意,但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大多数时候,无心之过比有心之过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看似客观的报道,对那些网络暴民来说,也是更为有力的抓手,这意味着分散的暴民找到组织,开始体系化运作。新京不杀人,但刘学州因它而死。
刘学州短暂的一生,就是现实版“被嫌弃的一生”,每每有一丝希望,就会被迅速掐灭,让他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刚一出生,即被亲生父母当成彩礼卖掉,换得6000块钱。他的一生,注定悲凉。好在养父母待他不错,这本来是命运的转折,但4岁那年,一场爆炸让一切回到原点,养父母双双去世。上小学时遭到校园霸凌,被欺负,被孤立,这种情况随着他年龄增长刚刚有所好转,初中时又被一名男教师猥亵,刘学州因此患上抑郁症。寻亲成功,看似重生,却不知是噩梦的开始,找回的仅仅是生物学上的父母,而非他渴望的亲情,一场网暴却如影随行。
有多少人能经受厄运的反复锤打?看过金氏父子的故事,看过流调下最辛苦的中国人岳先生的故事,可以说一个比一个惨,但再惨都惨不过刘学州。他们的不幸更多的是因为意外,在受到暴击,命运跌入最低谷后,会是一个逐渐接受和治愈的过程。而刘学州的不幸,则是人为,他要不断面对残酷的现实,并一生都活在痛苦中。被亲生父母抛弃,失去的亲情如何找回?被男教师猥亵,内心的创伤如何治愈?都是无解的。
15岁少年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努力地表现自己的积极乐观,就是“尽力地想让大家看到我阳光的一面”。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挣钱,想让自己过得更体面一些。他保留了所有的奖状和证书,即便都是一些并不起眼的荣誉,但他显然很看重,说“这些,都是我在黑暗中,一点点拼出来的”。疫情期间,他参加了防疫志愿者活动,并发了自拍照。即便是遗书,我们也能看到他写得非常用心,几乎没有错别字和言语不通顺的地方。但他越是努力,越是让人心酸。
哪怕没有学过心理学,我们也清楚,一个人缺什么才会在意什么,他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想要获得别人认同和赞赏的冲动,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得不到这些。表面坚强自信,其实内心不堪一击。当他被中国最知名媒体之一的新京报正面质疑的时候,他的世界轰然倒塌,悲剧就已经不可逆转,这甚至跟那些键盘侠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新京报的问题,其实都不在于它的报道失衡,只采用了刘学州生母的单方信源,而是从一开始,就把枪口对准了整个事件中的最弱者,旗帜鲜明表现出一种逆流而上的姿态和立场:你们不是都在同情弱者,感慨刘学州的悲惨命运吗?我偏要反向操作,撕下他的画皮,跟你们讲一个“弱者也不是好东西”,被抛弃者终于亮出毒牙的故事。
这是一场流量之赌,新京报赌赢了。需要说明的是,新闻报道,尤其是热点事件的报道,并不是采访到什么就报道什么,而是事先都有报道方向和角度的策划,根据某种特殊需要,甚至可以对采访内容进行裁剪。也就是说,只单方面采访刘学州的生母,借她之口,说出曾借钱给刘学州到三亚旅游,但刘学州不知感恩,反而要求为其购房,还威胁生父母分别离婚,以此达到让刘学州形象崩塌,让事件彻底反转,并不是操作失误,而正是他们想要和极力推动的结果。
效果很好!如果抛开感情和道德的因素,我们甚至认为这是极好的策划,切入角度之刁钻,让人叹服。在密集的报道下,如果还是延续原来的固定走向,已经没有太多的空间,但是让人物角色置换,买卖亲生儿子的父母变成被情感勒索的对象,而那个全网同情的儿子变成白眼狼,可谓是另辟蹊径,匠心独造。与《开端》大结局中那些散兵游勇式的网暴不同,知名媒体的正规报道,其威力更要大上许多倍。新京报这波节奏真是带得飞起,让无数嗜血暴民闻腥而来。他们各自取利。
可是,我们知道,生活不是电视剧,刘学州也不是虚构的可以随意摆弄的角色,他是活生生的人。当一家媒体只考虑角度和流量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媒体的品格和良知。
别的不说,刘学州只有15岁,法律上还是未成年人,他能够承受如此大的恶意吗?
新京报的底气或许在于,我只是陈述了事实,没有编造任何一句话啊!但是否想过,一个能把刚出生的亲生儿子廉价卖掉,换钱给自己当彩礼的母亲,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如此权威的新京报不审核?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学州开口向亲生父母要房,又如何?这不过是我们随处可见的家务事,这甚至是刘学州应得的补偿,有必要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成这样?
让人无限悲凉的是,刘学州一生命苦,一出生即遭抛弃,童年和少年时代,遭遇普通人难以想象征的苦难,命运对他实在太过于不公平,但似乎,哪怕他只是任性一回、自私一回,甚至仅仅是试图向从未养育过他的亲生父母撒一回娇,就是无法饶恕之罪,必欲社死而后快。
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失去了良知和人文关怀,光有技术和技巧的纯熟,只会误入歧途。新京报今天的沉沦,并不偶然。从汤兰兰事件,到重庆公交坠江案,再到这次的刘学州事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新京报已经不是那个创刊之初的那个新京报,它在重大事件报道中慢慢缺席,在权力监督中慢慢缺席,却把更多的目光、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跟底层、社会弱势者较劲上。对硬新闻唯唯诺诺,对软新闻重拳出击,对大人物敬畏有加,对小人物却越发苛刻和强硬。
这中间,当然有环境的原因,这不是新京一家的问题。但是,如果做不到冒犯强者,是不是也可以放过弱者?
也许可以这样解释,把枪口对准小人物,甚至是那些无比悲苦的弱者,是一种功利化的选择,因为既有流量加持,又很安全稳妥。因为他们既弱又小,就算是被侮辱、被践踏、被诬陷,他们也无力反驳,他们只能以死抗争,用最后的一点资源自证清白。
这不是新京一家的问题。或许永远要记住,新闻人以笔为刀,任何时候把笔刺向无辜的弱小者时,都是可以载入新闻史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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