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玉蛟 终身教授、美国肿瘤生物学博士、资深执业医师,凤凰网《肿瘤情报局》特约专家
编者按:
作者是美国MD安德森癌症中心放射外科中心主任、终身教授。疫情发生至今两年来,他一直没能回家,也无法照顾自己90岁的父母。张教授在这次疫情中,也不小心感染,更是回家无望。
年初八是他母亲90岁生日。他因疫情已错过了父亲90岁的生日。“更令人担心的是,我不敢保证他们去世之前,我能赶到身边,尽管他们现在身体尚可。”因此,他在母亲90年生日之时,写了一封家书,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感恩。也述写了疫情期间的千山阻隔,海外华人医生的无奈。
疫情遥遥,亲情依依。
2022年二月八,年初八,是我母亲九十大寿。中国人过9不过10,可惜我都错过了。
从14岁读高中,我就离开了父母,至今已经整整44 年。然而,孩时的记忆和经历,影响了我一辈子。至今,当我经历生活磨难的时刻,我还会禁不住地在心里呼唤一声“妈妈”。
那份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情分,那份对造物主恩赐的感激和敬畏,让我在一次次跌倒之后,又重新站了起来。
今天,我给大家分享一下,我写给母亲生日的一封家书。附上母亲读书期间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父母风华正茂的年代,以及20年前居住在美国休斯敦,以及他们的现状。相信,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会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
作者父母风华正茂的年代
亲爱的妈妈:
谢谢您五十多年前生下我。那时全家每月收入总共才八十多元,您和父亲要养育我们姊妹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也是最幸运的。那时已经开始提倡计划生育了,感谢您们没有放弃我。
生我的那年,由于营养不良,才三十多岁的您,经已挤不出一滴母乳,只好每天手工制作新鲜米浆喂我长大。那个场景,我仿佛还有点记得。那时候的中国,肉食品都是稀罕物。
三岁那年,我出水痘,发热,头痛,全身皮疹,我紧紧抱着你害怕地问“妈妈,我会死吗?”
您那时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是云南昆明附近澄江县(现在是澄江市)的一个废弃的寺庙改成的小学(吉花小学)。学校废物堆里,泥菩萨雕像一个个东倒西歪。校园周围都是农田,生长着许多莲藕。夏天到来,荷花绽放,十分美丽。一口露天水井,养着几条金鱼,是村民饮水和洗涤的地方。
作者与父母
那年的夏天,我亲眼目睹隔壁的老师阿姨,喝下农药敌敌畏后,从二楼上纵身跳下,她没死成。随后马上被来抓她的人戴上一顶很尖很高的帽子,游街示众……她的两个女儿,当时就躲在我们家里。那时的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爸爸当时被分配到山区任教,我很少看到他。在那个动乱的时代,是您的怀抱,一直温暖着我幼小的心。
感谢外婆的开明,也是您自己的努力,您是当地少有的上过学的女性,教师的位置非您莫属。那年月,大哥被送到大伯家,大姐留在城里和外婆生活。您,二姐和我,从一个寺庙(学校)转到另一个寺庙(学校)。我早上醒来,推门出去,迎面而来的就是您的讲堂。那时候,黑板和粉笔,是我最常用的玩具;课桌和凳子,就是我和二姐捉迷藏的地方。
学校食堂的饭菜,是按人头分的。然而,我们家的收入无法支撑每餐三个人头。因此,我们总是只买一份,自己再做一点粗粮。不懂事的我,总是抢着吃;而您,总是说“我不饿“……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为了养我们兄弟姊妹四个,您一直挨饿了前后近20年。而在您原来出生的家庭,吃饱穿暖从来不是问题。为了我们,您真的受苦了。
与许多同辈人一样,您所经历的磨难还不局限于生活的艰难。记得在我上小学之前的那一年,您从学校教导主任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山村的户主。这个户落在云南澄江县西北边的老虎山脚下的赵家院村口。这栋房子,原来是生产队关牛的。四个女教师和二个男教师,加上您和我,以及一位老师的两个孩子,一共十个人挤在那个牛棚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曾经的老师,变成了“再教育“的对象。每天晨起种田,日落收工。完全不知道您的处境的我,在秀丽的老虎山上,天天玩得很开心。
牛棚里的生活并非您最担忧的。父亲在“运动”初期被关押在县城孔子庙的105天,才是让您整日最提心吊胆。“难忘的105天”之后,父亲下放到老家农村种地,和他在一起的“同事”,都是“地富反坏右分子”。那段日子里,您总是尽力地避免让我看到他的场景……如今,澄江市孔子庙成了被保护的文物和文化遗产。它曾见证了这个小县城许多的磨难和眼泪……
我是一个从小就喜欢读书的孩子。我清楚地记得,在牛棚的日子里,我用外婆家的一个漂亮的红椅子当桌面。这个椅子靠背原来有精致的雕花,后来破四旧时,外公把靠背锯掉了。我在椅子左边放上书本,右边放上记时闹钟。每天早上,我要读书做作业二小时才会去玩。那位老师的两个孩子干巴巴地在门口等我出去玩。那个闹钟,至今还保存在家里。
事实上,我当时还没上学。那年月,人们并不在乎读书。而且相反,父亲因为在读书期间学习成绩好,参加了民国时期的青年组织并选为队长,这成了他大半辈子的政治污点,被剥夺了许多权利。您也因此跟着受累。
现在想想,家乡的确是很美的。蓝天下,老虎山上的树林郁郁葱葱。风一吹过,那一草一木都会说话。抬头望去,远处的抚仙湖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现在明白,您的小名,为何叫“庆仙”。在那块秀丽的土地上,几十年的辛勤耕耘,尽管受了许多委屈,您和父亲桃李满天下。
后来,我上了中窑小学,成为了快乐的“七岁小弟弟”。您也开始长白头发了。您总喜欢叫我站在小板凳上,为您找白头发。发现后,我就会像发现胜利果实一样,愉快地把它们一根根拔掉……
不幸的是,父亲后来生了肺结核病。记得有一天,当父亲看着化验单,知道结核病经治疗后依然没有转阴时,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大男人眼角流下泪水。我惊呆了,躲闪在一个角落。您对父亲大声地嚷道“你真要这样?!”。我从未看到您在父亲面前如此威严。父亲喃喃地说“孩子不大不小,如果我……”。那天的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为了让我不被感染,我被送到城里阿姨家去读初中。从此,与您和家人的团聚,越来越少。而您和姑妈,轮流照顾病重的父亲。长期的抗结核药物,让父亲留下后遗症,走路开始不稳。这一切的一切,您都默默地承受,从未听过您的一句怨言。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立志将来要做一个医生。
命运的改变,发生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
1978年,云南省重点中学玉溪一中开始在全地区招生,择优录取,一视同仁。那一年是您和父亲最扬眉吐气的一年。我和二位姐姐同时走进考场,我考中学,二姐考大学,大姐(知青)考中专。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玉溪一中高中快班。
作者在玉溪一中
1980年7月,16岁的我要离开“春城”去上海第一医学院读书了。上海夏天很热,父亲为我买好凉草席;冬天很冷,妈妈您一针一线一个多月,为我编织了一件厚厚的毛衣。这件毛衣,我至今还保存着。
从昆明出发,绿皮火车要三天三夜才能到上海。您没有去送行,怕自己流泪让我担心。临行前一天,您手把手教我怎么洗被子,订被子,做家常菜……爸爸后来告诉我,我走后那晚,您哭了一夜……
记得临走的那天,父亲为我买了一个新的帆布箱子,三天的饮食…….傍晚,我背着草席,行李,里面有您订好的被子,那件毛衣和您当天早上煮的20个鸡蛋,和爸爸一起赶到昆明火车南站。因为行李太多,我的堂弟只好先从窗口钻进车厢,为我的行李占上一个空位……
一声汽笛,火车把我一个人拉走了。父亲立在站台上,不停地向我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一走就是四十二年,而且越走越远……那时经济困难,交通不便,每一年,甚至几年我才能回家一次。
在我准备报考研究生时,外公走了。他走的很突然,当天正好是大哥结婚的日子。您从大哥的婚礼上直接冲回外公家…..
几年后,外婆也走了。那几天,我正在上海忙着准备出国的GRE 和TOEFL 考试…..
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外公过世,外婆过世,哥哥姐姐结婚,您都没有告诉我……
等我在学业和生活上缓过气来,在美国博士毕业,完成住院医生规培,拿到临床肿瘤专家证书,并成为MD Anderson 癌症中心的正式执业医师后,才把您和爸爸接到美国。您那时已经是快70岁的老人了。
作者为观光的父母拍照
那年,我决定让您和爸爸体验一下您们一直舍不得花钱去享受一下的生活。怕拿不到签证,我专程飞回云南,陪同您们一起去成都领事馆。后来又专程陪您们从上海飞来美国。旅途中,您和爸爸第一次住在五星级酒店,吃了日本料理。吃完后一问价格,您坚决地告诉我“不值得,以后别浪费这个钱了”。
那年在休士顿为您过70大寿,我请来许多朋友,包括当时的中文广播主持人,她用标准的京腔,为您朗读我写给您的诗。许多到场的女士,听后都热泪盈眶。可惜,当时没有可以录像的手机。给您买的生日礼物,一只金戒指,您只在当天戴过,之后就收了起来,说是将来留给孙辈。
一年多后,您们返回了自己熟悉的生活。一晃眼,20年过去了。这些年,我一直争取回老家看望您们一年不少于二次,直到疫情来临。这些年来,您从未用过我的一分钱。每年春节寄回去孝敬您们的钱,您们都为我存好。许多年前,您们自己建房子的时候,我资助了一些,您还一直存钱准备还给我。我当地的朋友们为您预备体检,医院的专车都开到家门,您热情招待他们后,让他们回去了。
许多时候,您是从外人口中,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美国是个“名医”。当地的年轻人在网上看到我的消息,再转述给您们。您总是说“只要他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其他的我不在乎……”。
如今,我也开始长白发了。您不懂事的小孙女总是说“爸爸,你有白头发了。你为什么要老呀!”
也许是因为善缘,结婚68年,您们二位,如今夫唱妇随,无病无灾。每周的惯例视频,您们常念道“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我们每多活一天,都是上苍的恩赐”。前几天,您们告诉我,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位跳楼的老师,一起住牛棚的老师这几年也都走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您们。去年,刚刚学会在美国用外卡从淘宝上在当地为您们买些水果,蛋糕送到家里。现在,这项服务不知为何被取消了。
作为一个常常照看老年患者的医生,我反复提醒您“弯腰时慢慢来”“每天要到外面走走““上下楼扶好栏杆,千万别摔跤……” 您看,我也都开始唠叨了!好在有姐姐哥哥在您身边照顾,真是我的福气。
令我感触颇深的是,您和您的几个妹妹,如今还是相互牵肠挂肚。外婆过世后,您这个大姐成了她们心中的长辈,那种亲密,当今社会,已经越来越珍贵了。后来我才知道,您上学的时候,是背着最小的妹妹上学的。外婆有7个孩子,您是老大。作为一个女孩,外婆让您上学的条件就是要带着一个妹妺。
20年前居住在美国休斯敦
这次疫情,一开始是我担心您们。后来是您们担心我。我已经二年多没有去看望您们了。我反复强调,家里一定不要出事;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由于Omicron 变异,加上一部分美国人坚持不接种疫苗,也不愿戴口罩,疫情这段时间在美国正处在高峰时期。和美国成千上万的一线医务工作者一样,虽然我严格遵守疫苗接种和社交隔离,但是最后还是不幸被感染了。为了不让您们担心,我在家远程工作和自我隔离期间,依旧在自己的书房按时与您们视频。细心的您发现我太太和孩子都不在我身边,问我怎么回事?我谎称她们去补习功课了。十天后,我完全自行恢复。为了说服您们去打疫苗,才把自己曾被感染的消息告诉了您们。并告之,因为接种了疫苗,我一切安好,感冒症状已经消失。为了让我放心,您和爸爸去当地医院接种了疫苗。
上周,我的一位80多岁三期肺癌经我根治性放化疗五年后复发,需要质子再照射。我向她和她先生解释了二次放疗可能的潜在副作用。他的先生心情沉重,问我“如果她是您母亲,您会让她做这个二次放疗吗?”我回答:“会”。他又问“您会不会像治疗自己的母亲一样上心?”我回答“我不能保证治疗一定成功。但我可以保证会像治疗自己的母亲一样认真负责”。他说“谢谢,我信任您!”。
作为儿子我没能在您身边尽孝,作为医生我一直要求自己对待别人的母亲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认真;我希望当我自己的母亲生病时,她的医生也能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我的母亲。
母亲,我很荣幸成为您的孩子。您教会了我责任中的承受,善良中的抗争,艰难中的进取,生活中的自律……
妈妈,我们相隔千万里。我害怕那一天,当您最需要我的时候,自己不能及时赶到您的身边。在您90大寿的今天,我想让您和所有的亲朋好友知道,我感恩与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我幼年心灵深感恐惧的时候,您温暖的怀抱,以及您这一辈子的恩情,我此生无以回报!
非常对不起,我这么大了,许多事情,直到现在,我还常常让您担心!
让我高兴的是,您的孙子现在也是美国的一名医学博士,已经战斗在疫情最严重的迈阿密市的临床第一线。您从前希望我成为一个医生。现在,我把您孙子也培养成为了一个医生。
妈妈,生日快乐!儿祝您健康长寿!
等我回家!
玉蛟 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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