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伯牙学琴的故事，《琴操》有过这样一段记载，说伯牙学琴三年不成，老师成连将他带至东海蓬莱山，成连假借找寻恩师方子春的名义，摇船出海而去，十日未归。
伯牙远望山林，耳畔回响着海浪澎湃、群鸟悲鸣之音，顿时灵感大发，有感而作传世名曲《水仙操》。虽为传说，但故事所蕴含的深意并不会随时间轻易流逝。
生于天地，维系着万物生长，山水自始便成为音乐家永恒的创作主题与灵感源泉。在这类与山水相关的乐曲中，原本客观实在的山水经过音乐家的提炼加工，进而通过音乐这种流动的艺术，展现出独特的精神魅力，这也使得中国传统音乐与山水精神高度契合、统一。
△ 《携琴散步图》·南宋·佚名
琴的来源无从稽考，自上古时代，汉文明初始的各个氏族首领都与琴的创始传说有关，伏羲造琴、神农造琴、黄帝造琴的传说在民间代代相传。
最早记载「琴」的文字见于《诗经》，那时古琴的外观与现代古琴有所不同，历史应当有三千多年。
与许多木质乐器类似，木材的选择直接决定了古琴的品质，嵇康的《琴赋》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说，制作古琴的木材常常生长于崇山峻岭中，汲取天地之精华，饮日月之光，所以深山中百年以上的古木以其集自然精粹，文理细密如丝，成为制琴师的首选。
中国人事事讲求「道」，千百年来，古琴漫长而烦琐的制造工艺，同样体现着中国匠人对「道」的苦苦追求。取材于山水之间，从设计到制作，细枝末节中，处处与山水、天地相呼应。
△ 《松下弹琴图》·南宋·马远
知中：山水和音乐，在您看来有怎样的联系？
杨青：要说山水与音乐的关系，我觉得大致有这样几个角度：一是音乐中有山水，这个比较好理解。在传统音乐特别是琴乐中，非常多的曲子都以山水为题材，比如《高山流水》《潇湘水云》等，从名字中很容易看出它与山水的联系。
除了音乐中有山水，山水中也会有音乐，或者说音乐是属于山水的。古代的琴人会选择到自然山水中去弹琴、生活，当然，现在我们同样希望恢复这样一种习惯，走进山水中弹琴、创作。
另外一种联系，山水与音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致的，都是极其美好的，这也是为什么音乐家在山水中会迸发许多的灵感。伯牙学琴的时候，他的老师是如何教他的呢？老师将伯牙带到海边，听大海，听苍山，老师其实是在教他移情，感受自然与音乐共通的部分。
△ 《听琴图》·五代十国·周文矩（传）
知中：如果是您，您会选择到怎样的山水中去呢？
杨青：古代琴人会到山水中去，这里所说的山水，一定是他们认为真正可以被称作山水的地方，但是，这些地方极有可能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名胜」。
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寺在天地中，佛在天地间。如果佛只存在于人们规定的几大佛教名山中，那佛的定义是不是变得太窄了呢？同样，山水是一个非常宽广、博大的概念，未必特指某一类名山大川，也未必是人们所划定的名胜，人为划定的山水反而常常会背离原始的山水概念。
△ 《携琴游山图》·清·章谷
知中：古琴这件乐器本身和山水有怎样的关联？
杨青：古琴有四千年以上的历史了，它产生的时间甚至远早于宗教。目前所知的最早的一把琴诞生于战国时期，形状是一条卧龙，稳稳地趴在那里，身上爬满了小龙。
古琴的面板是拱圆的，象征着天，底面是平坦的，象征着地，所谓天圆地方。其中较高的地方被称作岳山，七条琴弦，代表着七条江河。现在在常熟有一个叫作琴川的地方，真的有七条河从山中穿过。
△ 《携琴访友图》·北宋·范宽
知中：那么古琴究竟如何通过音乐来表现山水？
杨青：首先，各种形式的艺术是有共性的，音乐源于山水而高于山水，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流水》这首曲子，在大家最常弹奏的版本中，有一种技法叫作七十二滚拂，这是四川张孔山道士后来补充进去的。
七十二滚拂对于流水音效的表现很形象，听起来就像水流的声音一样。在民间有许多其他乐器也是这样，比如用唢呐表现百鸟朝凤的场景，还有民间艺人用口哨模仿鸟叫，这都是在通过音色来表现、模拟某一种声响。
另一种是我认为艺术家可以达到的比较高的境界，所谓写山不写山高，写水不写水深，与其用音效模拟，不如用旋律去表现。《平沙落雁》这首曲子，它通过一段旋律，表现大雁在飞翔的状态，真的可以听到大雁在飞的声音吗？当然不会，但它确实做到了让人身临其境。
再好比《春江花月夜》，看题目我们就知道它所要呈现的五个景致：春天，在江边，有花又有月的夜晚，这样美好的时刻，同样无须通过声音去模拟，一段旋律便可以让人浮想联翩。真正好听的音乐，它的旋律是极美妙的。
△  《春江花月夜图页》·南宋·萧照（传）
知中：与其他文学、艺术形式相比，音乐在表现山水时有怎样的特点？
杨青：音乐是抽象的，从来都不具象，也正是因为如此，它在表现山水时，比其他任何手段都要「大」。什么叫大呢，无形就是大。在各种艺术种类中，音乐是最容易达到无形的。你想象它有多大，它就可以有多大。
比起西方音乐，中国音乐很多时候都会有一个标题，这叫作标题音乐，你看到某一个标题，就会明白他描写的对象是什么。但是，同样以山水为主题的音乐，不同的人可能听出完全不同的内容。
如果我用古琴表现一座山，你知道我弹的是哪一座山吗？可能我也说不清。某一座山给予我灵感，但我将他表现出来的时候又会将它放大，最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表现的是山水，却不是具体的某一处山水，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发现属于自己的部分。
这又很容易让人想到伯牙与子期的故事，伯牙在山中弹琴，他弹山，子期听到了便说「峨峨兮若泰山」；弹水，子期马上又说「洋洋兮若江河」，子期听懂了伯牙想要表达的意思，所谓「山水遇知音」，这是十分难得的。
音乐还有一种独特的功能，它是语言的延续。古人没有录音设备，可是古人也想与后人交流，怎么办呢？于是他们便通过音乐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现在弹奏古人的曲子，就像是与古人对话，也仿佛置身于古人所描写的自然、山水间，这是音乐特有的魅力。
△ 《摔琴谢知音图》·南宋·刘松年（传）
知中：作为一个音乐家，您认为在当下的语境中，应该如何谈论「山水」？
杨青：中国是礼乐大国，礼是约束人的，明确告诉你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而音乐是使人感到美好的。如果说社会是一台机器，音乐就好比润滑剂，有了音乐人就不会绝望，更不会极端，礼和乐是不可分割的。
山水在这一点上与音乐很像，它们都是世上极美好的东西。很多人会对我抱怨，说自己没有时间或金钱去游历山水，这时候我便建议他去弹琴，音乐会将你的心带走，也把山水拉到你心里去，跨越遥远的路途，让你置身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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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杨璠
受访｜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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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集001《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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