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故去40多年了,我也年逾古稀,可是母亲对我的教诲,历历往事,依然清晰。年轻人可能感到陌生,陈腐而不解,我却依然觉得是那样鲜活生动和受用。
我是在母亲说书讲故事中启蒙的。那时不过是四五岁的光景。每当爸爸下班或是雨季淹窑待业时,妈妈就说起书来。我依稀记得从《东周列国》到《隋唐演义》,《杨家将》,《呼家将》,《三侠五义》,《狄公案》,《包公案》,《济公传》,《儿女英雄传》......林林总总,多是旧式武侠与公案小说之类。那时我家租住不过八、九平米的土房内,一盘炕占了半间,炕与窗中间卡了一个条案,说“卡”是条案头侵占了炕的些许空间。条案与屋门间放了个水缸。妈妈往往是坐个小板凳,背靠着水缸,娓娓道来。随着故事情节与人物际遇的变化,妈妈的眼睛或激扬闪烁,或暗淡忧伤,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讲到天波府青壮男子都为国捐躯而朝廷又要杨家将出征时,佘太君历数“大郎替主身早丧......八郎在北永无回营”的遭遇时,妈妈那迷茫、复杂、深邃的目光和“瓦罐难免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感慨。渐渐地我悟出这叹息不仅时对忠良的同情,对奸佞的愤懑,更蕴含着妈妈既希望儿子长大建功立业,又担心会遇到重大风险,难以言喻的矛盾心情。
故事我听得断断续续(小孩子断不了跑出去打打闹闹),却给我打开了一扇扇窗,飞出了斗室蜗居,穿越了历史时空。看到了一幅幅英雄豪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画面;留下了罗成,薛仁贵,白玉堂等等武艺高强,相貌英俊的人物形象;雄阔海力托千斤闸,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朦胧中是非善恶,正义担当浸润着我幼小的心灵,形成价值追求的基因和底色。
至于读书认字,那倒简单了。大概六岁左右,妈妈给我买了本百家姓,教我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认起,直到“司徒司空,百家姓终”。能认字能背诵。年满七周岁,因去爸爸工地,洪水断绝了两地交通,耽误了报名时间,妈妈又给我买了小学语文课本,到正式入学时,我已经学完1-4册。上学以后,妈妈反倒不再过问我的学习和学校的事了。妈妈说:“我读的是私塾,有些新事我不明白。”说一点儿不管也不可能。记得刚上二年级,我是班长,组织同学大扫除,嘴里带出一句“他妈的”,女同学们不干了,说我骂人。男同学护着我说不是骂人,是“口头语儿”。放学回家后一学说,妈妈立即逼着我去老师家道歉承认错误。
妈妈生于清光绪34年(公历1908年),也就是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驾崩那年。姥爷的父辈亲哥俩就这一位子嗣,两家房地归于一处。姥爷又很能干,家道可谓小康。可惜人丁不旺,姥爷姥姥人近中年只有我妈妈这一个女儿。于是我母亲便以她表兄的名字上了私塾。据妈妈说,她学完了“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中,又读了两经,《诗经》肯定读过,我听过妈妈的吟咏。可惜在旧社会的农村,妈妈所学无用武之地。
妈妈把抱负寄托在我身上,说我才两周岁,就认识了“车”字。算命先生说我是“镇宅的狮子”“顶门的杠”。用今天的话就是“积极暗示”吧。妈妈对我充满了期望,总说要“改变门风”,就是要有文化。妈妈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教育我要有担当。
妈妈从来没教过我怎么为人处事,但我却受到妈妈行止的巨大影响。

妈妈善良又热心。50年代初,乞讨的人经常出现。那时的乞讨者真是在“讨饭”,而不像时下五花八门真假难辨。遇到要饭的人进院子,特别是老人,妇女,儿童,妈妈总是和颜悦色地找吃的,找不用的衣物,送给她们。绝不会让她们失望而去,尽管那时我家也很困难。
我小学一年级时,搬进了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大杂院,谁家有事外出,叫一声“大婶”或“嫂子”,就把小孩往我家一放,一放就是一天半晌。我家到学校路上有道沟,每至雨季山洪暴发后,沟里都流淌着几天大水,妈妈总会不顾身单体弱并且缠过足,背低年级小同学过河。
妈妈总是记住别人的好。从我懂事起,妈妈就总念叨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我一岁时,妈妈怀上了妹妹,断奶了。妈妈便抱我去正哺乳的嫂子、婶子,讨几口奶。妈妈多少年总告诉我:要记住嫂子、婶子的好。多年后妈妈还念叨隆冬腊月,踏着厚厚的积雪步行往返二十里帮妈妈借钱的杜婶。
妈妈是刚强的,爸爸多年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事常年都是妈妈操持。不管多艰难,多辛苦,妈妈从来不抱怨,从不气馁。
细想起来,我的价值取向,心理素质,性格秉性,为人做事,固然是社会教育的结果,但的的确确有妈妈教诲打下的底子。每当想起妈妈,便浮现出妈妈那慈祥的面容、期望的目光,一种奋发进取的力量便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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