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策与贾樟柯相遇,是一种必然。
黄渤在北影读书时,唯一演出机会,是给《海底总动员》小怪物配音,进棚“嗷”地一声后,收工下班。
他只是北京沙尘暴中的尘埃。去北影前,他组了个乐队叫“蓝色风沙”,全国走穴,常年被骗,偶尔赚钱,都换成零钱,显摆给家人看。
毕业后,他演《黑洞》,台词一共12个字,后来又演《生存之民工》,宁浩看了,以为真是民工,问遍圈里,才知是演员。
两人合作了《疯狂的石头》,影片结尾,黄渤咬着面包狂奔,摩天大楼像背景丛林。
小人物开始了大时代的奔跑。《疯狂的赛车》里他疯狂蹬车,《斗牛》里他咬牙爬山,3个月跑坏38双鞋,最后跑上各个颁奖舞台。
第一次领奖时,他身边坐着巩俐和周星驰。黄渤有些恍惚:小人物也能跑到大人物世界?
送他出发的宁浩,也是拍小人物出身。
宁浩在山西一钢厂长大,整座城都飘飞黑尘,那里故事都带着机油味。黑色的故事反而有真实的触觉。
他第一部作品,叫《香火》,讲小庙坍塌,和尚骑自行车奔忙人间。
他去中关村买了台DV,凑了七个人剧组,演员都是老家同学。因怕围观,许多镜头都是藏衣服里偷拍的。
人潮汹涌,他们和故事就藏在人潮中。
宁浩的山西前辈贾樟柯,第一部作品也是在山西老家拍的。
那片子叫《小武》,拍摄地在汾阳,小县城正拆迁烟尘四起,贾樟柯说,“应该有一部电影,把这些穷街陋巷的生活讲出来。”
《小武》主角是小偷,混迹在底层界之中,卑微梦想总被现实碾压。
电影中,小武抽着烟,和歌厅小姐躺在床上,小姐唱起王菲的《天空》。天棚低矮,他们的天空就那么高
《小武》成了起点,贾樟柯从此迷恋拍小人物,拍那些平凡的梦。
《三峡好人》上映后,贾樟柯的表弟,请工友们观看。大家看完咂舌,“这就是演电影呀,谁不会,每天的生活不就如此嘛”。
中国银幕的小人物传奇开始了,经济狂飙得多快,人们需要的慰藉就多多。
《三峡好人》上映第二年,江西高速公路修建现场,易小星戴着安全帽忙碌在47米高脚手架前。
入夜,他在工棚用电脑摄像头拍视频。怕领导认出后发配他搬砖,他用A4纸画个面具,戴在头上。
他顶着兽字面具,舞着拖把摇臂,摄像头巡游陋室,拍的都是小人物的梦。
2011年,他带梦进京,两年后《万万没想到》上线,播放量超10亿。那年高校宿舍内,到处可闻“万万没想到,啦啦啦啦啦”。
王大锤木讷善良,总是乐极生悲,所有故事的内核,其实和贾樟柯宁浩相通:小人物也有尊严。
万万没想到的时代,最迷茫的是小人物。同期走红的大鹏,拍屌丝男士前,亲历了所有屌丝情节。
走红后,他去高校签售,底下学生高喊:大鹏你屌丝一点,你这样我们不习惯
小视频最终酝酿成大电影,《煎饼侠》点映时,放映厅地上都坐满人,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那是一个简陋的故事,想告诉大家的不过是小人物也能成英雄。
大鹏的缝纫机乐队,只想留住个吉他雕像,易小星的沐浴之王,只想坚持开一个传统澡堂。宁浩天马行空的疯狂外星人中,黄渤其实只想在世界公园里守住一只猴子。
他们都是大时代中踉跄的人,多年后,贾樟柯说,他喜欢拍这些人:
“我特别喜欢一句话,就是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要往前走而无视被你撞到的那个人。”
93年出生的张策,在山东聊城长大,曾戴和大鹏相似的黑框眼镜。
他父母在村里做小生意,夏天卖冷饮,冬天宰羊,攒下钱后在县城开了小店。
张策从小就坐店铺内,观察县城里的人间。来来往往都是小人物,有市井狡黠,也有朴素善良。
张策将他们都编入故事,讲给表弟听。他喜欢故事,中学时他在铺桌纸上写故事,大学时他在桥下挂幕布放故事。
每次总有几十号人驻足大笑,“那是真正的流量,人流量”。
时代不一样了,小人物无需大银幕,生活可以有自己的展示窗口。
张策学的是兽医,毕业后同学多去猪场卖饲料,他不甘心,决定继续在小视频里寻梦。
他入职第一家公司共3个人,一策划,一剪辑,他去后算有了编导。月薪3000,催老板才会发,他坚持了一年。
妻子怀孕后,他回山东淄博,岳父让他跟着干工程,说一年能挣20多万,他提出再给他一年时间。
他加入一家视频工作室,老板叫朱亘,这回员工有六人,但项目一直赔钱。
直到2019年,他和老板冒雨骑共享单车。戴着劳力士的老板,狼狈风雨中,张策忽然有了灵感。
朱亘的亘字被拆开,化名朱一旦,劳力士成为阶层标志,没有什么问题是出示劳力士解决不了的,有钱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系列诞生,三线小城的世界,荒诞寂静的浮生,富人有金光璀璨的名表,小人物只有碌碌无为的时间
2020年初,讲黑心商人倒卖口罩的视频,彻底出圈,单集播放超3亿,朱一旦走红速度超过了李雪琴。
张策冷眼看他所创造人物走红,视频用有钱人生活反讽,然而那终归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2020年10月1日,张策告别朱一旦,做了一名B站UP主,最先作品叫《马小策梦游江湖》,然而因古装架空,没了熟悉的温度。
去年春节,他在B站试拍贺岁视频《七姑八姨》,再次走红,妈妈们搓麻攀比子女,瞬间就获得共鸣。
《七姑八姨》最后延展成一个名叫“广场往事”的宇宙:县城工程谈判如《黑金》,广场舞大妈气场如《教父》,就连三轮车也能漂移成《头文字D》。
荒诞包裹着残酷的生活,张策在视频里讲了老无所依,讲了性侵案件,讲了乡村打拐。
他家乡聊城,现实中便是打拐重灾区,孙海洋便是在此找到了儿子。
演绎这些故事的演员,都非专业,几位主演阿姨以前唱过鲁剧,勉强算有功底,更多演员则是现场临时找来。
镜头前,他们只会说简单台词,却有粗粝的真实。
人们喜欢这种真实,弹幕上常飞过“周星驰的幽默”“杜琪峰的站位”和“吴宇森的豪迈”。更多人则模仿小策拍摄起身边的生活。
大银幕时代,记录了向上的挣扎,而短视频时代,展示了荒野的广袤。
出名之后,张策没什么偶像包袱,他喜欢骑电动车逛淄博老城区,或者到乡下岳父家打鱼。
傍晚,他会和岳父支桌,喝一点啤酒,远方广场舞音乐隐约,夜风遥遥送来人间烟火。
去年10月17日,张策去了平遥国际电影展,人生第一次参加电影节。
他在巨大电影海报下面露疑惑,为什么要把一个故事拍那么长而且必须在影院传播?
有路人认出他,问他导演怎么当,他回“拿着你的手机拍下你的故事”。
那天,张策和贾樟柯有一个会面,选在平遥电影宫酒馆,两个时代对面而坐。
开场气氛轻松,张策说,“他得过戛纳电影的终身成就奖,而我只是在B站有200多万粉丝。仅此而已”。
然而,谈话很快变得锋利,流量和传统开始对撞
贾樟柯说电影拍完他从来不看觉得肉麻,张策说“作为流量时代的一个创作者,我必须得看弹幕看评论。”
贾樟柯说他不需烦恼宣发因为电影各有分工,张策说,他坐在这里已经想好未来发布的封面:
他拿着手机,手机如枪口,对准贾樟柯,“你别介意,这就是我的创作思维”。
在小策看来,注意力碎片化的时代,短视频已对长片造成冲击,“在中国,每个拿手机的人都可能会成为一个视频创作者,一个能发出子弹的人
贾樟柯说电影院的仪式感和氛围无从替代,但同意变化已然发生
不再只有一块银幕,当千千万万人举起手机,每个人都是故事的记录者。
分别时,贾樟柯提到了“广场往事”片段,会面开始前,他正看一半,觉得好玩。
那里的世界带着熟悉的感觉,和他的《小武》一样,没有演员,只有人间
他们或许在“短视频能否冲击电影”上观点不一,但对小人物关注终究一脉相承。
贾樟柯说,现实发生什么我就拍什么,我从不回避。
而小策故事中,小人物总会用同样动作表达欢乐:吹着口哨跑回家,倒上一杯散装白酒,炒上几个拿手小菜,和妻子分享喜悦。妻子打电话告诉妈妈,流着泪说当初选择是对的。
摄像机的世界和摄像头的世界重叠,被忽略的梦想和被忽略的世界连接,当时代越来越重,某种意义上,小策和贾樟柯相遇是必然。
离开平遥后,小策开拍新的广场往事。他的微博私信里,塞满粉丝提议拍摄的现实事件。大银幕的故事光怪陆离高高在上,而他的故事在尘埃中。
此前受访,张策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国产凌凌漆》。
那是一部看似与电影美学无关的电影,但同时也是无可替代的经典电影。
它有无厘头,也有真情意,它有大英雄,但细看都是小人物。
时代锋利如刀,剁在案板上。
案板之外,小人物们笑笑,端起那杯马提尼,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

摩登时刻:
人潮汹涌,痛饮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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