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外地来了一位朋友,我请他去吃糖糕,一家地道的西安美食店。吃饭的人多,点的糖糕一直不见上桌,朋友就催服务员,结果服务员说了一句,“你不害怕把你烫死?”朋友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我会心一笑,给朋友解释说,她是关心你,刚刚炸出来的糖糕很烫,要凉一会。
——一位陕西愣娃关于西安疫情的深度解读
前  言
截至今天,在外漂泊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因为西安疫情,无法回家,我只能每天对着视频和儿子聊天。
十八年前,我离开西安,赴京城工作,然后又转战上海、深圳、昆明等地,如今客居长沙。看着地图,我就像只风筝,绕着家乡,翱翔或者起落。在外工作,我至少每个月会回一趟西安,亲人全在那里。只有这一次,西安封城,我这个接老兵回家的人,成了回不了家的人。
这么多年,总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回西安工作,我说,回不去了。这次疫情发生以后,终于有朋友理解,说知道我为什么回不去了。
十八年前,我在西安一家媒体工作,这几日被网暴的市作协主席,是我当时的领导。那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关中大汉,业务精湛,为人正派。印象中,他写过一篇《后死碑》的文章,记述抗战时牺牲在中条山的将士,读来令人潸然。
他关于卫生巾的言论,在当前的舆论氛围中,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缺少人性的温度和同理心,尤其在公众期待西安的“方方”出现时,同为本土作家,他的话语里缺少了对黎民的体恤和对苦难的悲悯。但以我对他的认知,并不认为他的内心里缺少温度,而是在表达上,有些“愣”。
愣,来自俗称的陕西愣娃。新华字典对此的解释是,做事情不考虑后果。我就是一个漂泊异乡,回不去,又放不下的陕西愣娃。
第一次远赴异乡工作前,新东家安排我到上海面试。主考官发给我一个地址,湖南路305号。那是我第一次去魔都,我一时有些蒙圈,上海这么大,怎么不给我说一个具体的地址呢?比如说,在那座地标性的建筑,向东还是向西多少米,再左拐还是右拐。在我所生活的城市,经常要去问路,都是这么回答的,而路牌号码感觉像彩票号码一样,是随机排列的。
我又不敢问主考官,因为是应聘调查记者,连一个地方都找不到,还当什么记者。
我硬着头皮找到上海的湖南路,让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上海的路牌排列得特别有序,而且,单号一边,双号一边。我很快找到了地址。
那一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直引以为傲的,这座十三朝古都的粗鄙。
我在西安工作了五年,换了两份工作。在两个单位里,我都是一个另类。我的另类,是因为我从来不安分,一直想折腾点事情。从上学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在内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无数理想甚至幻想的孩子。而我所在的工作单位,都是四平八稳,一到下班的时间,大家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我有一位要好的同事,每天下班后,就去打麻将,而我还在办公室主动加班,写文章。我们相互鄙视,相互说,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多年之后,回去再见到他,还是在麻将桌上。他的淡定,让我一度对自己的折腾有了一些怀疑。
25岁那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心血来潮,在西安体育场的大门口,搞了一次签名售书活动,惊动了警察,以为是有人群体上访。
那时候,我就迫切地想走出去。
所以,当看到在京城有一份更适合我人生梦想的工作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在新东家的办公室里,我在“做有理想的新闻记者”的横幅前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人生真正的开始。
多年以来,我想起来都会后怕,幸亏在十八年前我选择离开西安,这个缺少活力和梦想的城市,让你甚至在刚参加工作时,就可以预见到自己的余生将会怎么度过。
甚至在想,如果此刻我还在西安工作,我会不会成为那个因为耽误治疗而失去生命的爸爸。
我在西安工作的时候,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的战略,如今看来,东西部的差距反而越来越大,为什么呢?
当疫情发生的时候,有很多人拿上海和西安相比,以上海的文明来鞭挞西安的粗鄙,对于在两个城市都工作过的我来说,那是没有办法类比的。
北京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城市,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租住在大开间或者地下室,吃着兰州拉面或沙县小吃,畅谈着怎么去改变这个国家。
这也是我梦想启航的地方,作为一名调查记者,写出了无数让自己欣慰的作品。
这个时候,也总有家乡的朋友劝我,还是要多一些正能量,不要得罪政府,甚至还有一些本地的记者,希望联合我去做一些违反职业操守的事情,这让我慢慢心生厌恶。而对方还觉得,去大地方做记者不就是可以多搞点钱嘛。不可理喻,只有拉黑。
西安也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时候。2004年年底,一位网友发贴,写出“西安发展十大教训”,这位网友没有被喝茶,西安政府召开常务会议,专题研究,针对网民提出的问题,积极改进。政府的高调回应,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写了一篇报道,算是对家乡父母官的一份支持。
如今,疫情肆虐,和防疫人员一样忙碌的,是删帖者。就在昨日,中国侨联的一位副处长,因为写了一篇批评西安的文章,文章中有失实的地方,结果被当地告到中央,这位副处长被免职。我想,如果西安的胸怀更大一些,多一些包容,正面回应不足,澄清失实的地方,这样,反倒会少一些狼狈,赢得更多的喝彩和理解。
越落后的地方,越害怕别人指责。
在京城工作几年后,我调回上海总部。
至今难忘的一件事情,是有一次去派出所办事情。去之前,心里很忐忑,在陕西生活多年,我是怕了衙门的生硬和傲慢。小时候,父母总是拿警察吓我,有时候哭鼻子,父母会说,你再哭,小心警察把你抓走。
在西安做记者时,还遇到过一位控诉西安投资环境的港商,这位港商写了一封信,写政府的不作为,写脸难看门难进,投到报社,报社刊发后,又引发一轮政府的反思和讨论。
在我的印象中,穿制服的人就是管平头百姓的。去了上海的派出所,让我受宠若惊的是,竟然来了一位穿制服的人,为我端来一杯茶,用和蔼可亲的语气问我,要办什么事情。这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也才知道,政府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在上海,我也才养成了守时的习惯,而在西安时,说9点开会,往往会迟到半个小时。我也才知道,之前讥讽的上海人的小气,其实是文明,比如吃饭AA制,不给人递烟等等。
几年后再去深圳工作,也是抱着忐忑的心情,咨询主管部门,有一项业务我们是否可以做,结果对方回复,法律未禁止的,都可以做。
而在我的家乡,就是法律允许的,有时候你也要低头哈腰,你要满心的皇恩浩荡。
也因为这样的体验,让我对家乡的不满越来越多。
有一次回西安,去政府部门办事,我是5点10分到的,发现具体办事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我看墙上的工作时间,写的是5点30分下班。我就质问领导,为什么没有下班就停止办理业务了?结果对方满不在乎地说,你以后早点来。
我还投诉过家乡的很多看不过眼的事情,比如机场的出租车宰客,多年的顽疾,这里面,有司机的小聪明,更有主管部门的不作为。更有甚者,好多外地人去兵马俑旅游,结果被火车站的司机带到了假的景点,回去后晒照片,才发现这是附近村民自制的兵马俑坑。
让人哭笑不得。
陕西人的愣,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王永康执政西安的时候,有一次政府要去外地考察,结果南航西安分公司发了一篇文章,为了做好服务工作,为考察团安排了“前11排”的座位。本来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60多人的一个出访团,希望坐到前排,而且坐到一起,又提前很长时间向航空公司提出申请,并无不妥。遗憾的是,这事让陕西楞娃给搞砸了,一篇无脑文章引爆整个网络。
西安市政府立即澄清,没有发函。结果,当地的共青团网站又出了一篇文章,说按照团市委的统一指令,发动青年网评员、网宣员、网络志愿者积极转发正面评论,对事实进行及时澄清,确保舆情总体平稳。和南航西安分公司的新闻如出一辙,本意用来邀功,却再自黑一把,也让稍稍平息的“前11排事件”又一次成为热点。
有好事者,翻阅了西安市的官方微信公众号“西安发布”的留言,全是领导英明之类的话语,简直是敌人派过来掀桌子的。
看公众还是不信,那就删帖。掩耳到0。
纵观“前11排事件”,就是要硬生生地证明自己没错,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像一头犟驴一样,死不回头。不懂得迂回,不懂得妥协,不考虑后果。结果,事情越闹越大。外来的书记怎么能不哭呢?
当时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刚刚抵达西安高铁站,准备搭乘出租车回家,出租车乘车点没有人排队,但我还是必须要像走迷宫一样,拐了无数个铁栅栏隔离的弓字后,才能上车。本想给管理人员提个醒,人少时可以在就近的地方开个口,别让乘客像傻子一样,后来想想,就不找怼了。
他真的可能揍你一顿,就像那个在疫情期间,因为没有吃的,出门买馒头的人,被保安殴打一样。在他的内心里,只有规矩,没有人性
从浙江来到西安工作的王永康,曾让西安的官场鸡犬不宁,好多官员抱怨,天天要加班。王永康明白,西安要改变的,是思想。
在王永康主持的西安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就“前11排”事件说:要自我反思,多从自身找差距;要看作是为我们敲响了一次作风建设的警钟,敲得及时、敲得必要。
这份坦承,才让舆论稍稍平息。
这其实不是陕西愣娃给王书记上的第一课了,刚刚到任时,王书记视察城墙,发现地上有烟头,就捡起来,结果全市领导干部开始捡烟头,尤其是各个区县领导,争先恐后上街捡烟头,集体组织干部周末加班捡烟头,甚至还有电影院可以用烟头换电影票。
看着他们勤勉恭敬的样子,真的想笑。也有市民开始怀疑,这个书记只会作秀,称作烟头书记。到后来,当地党报不得不发一篇评论,说书记捡烟头,不是让大家都去捡烟头,而是要做好城市环境卫生。
我也相信,王书记捡烟头,真不是让大家学着捡烟头的。这样的思维和素质,外来的市委书记不哭,也该抓狂了。估计更害怕,下一次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在我的心目中,王永康对于西安来说,是一位难得的好领导,结果是败走长安城,水土不服,恐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所以,用上海的文明标尺来衡量西安的所为,恐怕不能这么简单。就是把张文宏拉来做市长,也只能呵呵。
针对王书记捡烟头的事情,我曾写了一篇文章,也是从反思的角度,算是一个漂泊外乡的西安人,对家乡的一丝衷肠。结果,当地官员让我删掉,我不删,又找到我的前领导,我还是不删掉,结果,他们竟然找到了我的舅舅。
如果你还不知道什么是陕西愣娃,我再给你讲一件事情。
有一次外地来了一位朋友,我请他去吃糖糕,一家地道的西安美食店。吃饭的人多,点的糖糕一直不见上桌,朋友就催服务员,结果服务员说了一句,“你不害怕把你烫死?”朋友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我会心一笑,给朋友解释说,她是关心你,刚刚炸出来的糖糕很烫,要凉一会。
还有一次催服务上菜,结果服务员来一句,“给你上生的你吃不吃?”
如果再举一个现象,就是海底捞火锅在西安很火爆,而其进入深圳却很晚,生意也不像西安那样,深圳的朋友一语中的:海底捞的特色是服务做得好,这在深圳是不算特色的。
去外面越多,你越会感受到陕西愣娃的粗鄙、迂腐和教条。
所以,外来疫情能漫延整个长安城,二维码后台会崩溃,孕妇流产、爸爸离世等惨剧的发生,以及掩耳到零政策的出台,这些偶发事件,都有必然的因素。如果疫情继续漫延,还会有百姓为此付出代价。
你也可以看到西安官员们的努力,问责的速度很快,打人的保安被拘留,区委书记和区长下课,医院的总经理被免职,针对存在的问题,连夜调整应对方案。看到满头白发的市卫健主任鞠躬致歉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一些心酸的。你能说他们没尽力吗?
陕西愣娃也有可爱的地方,做事情一根筋,能把事情做成,也更容易搞砸。
西安的官员中,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多年前曾采访过一位区委书记,有一个细节引起我的注意,他要求在食堂吃饭的官员,必须带着围嘴,以防把白衬衣搞脏。这让很多官员不适应。
其实,表就是里,生活细致的人,工作也会细致。
我曾目睹他因为一个错别字,劈头盖脸地把秘书大骂一顿。他曾告诉我一句话,当官就是说人话、做人事。
北京、上海、深圳,中国的三大一线城市,我都工作过,有优势也有弊端。四年前,受到蓝天白云的诱惑,我前往昆明工作。一年前,我选择逃离。在昆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又陷入了刚刚在西安参加工作时的恐惧,慵懒,不作为,没有时间观念。云南人最多的问候语,就是“样样好”。
我曾在昆明向政府部门举报了三件事情,去医院做核酸要排队挂号,半夜施工吵得睡不着觉,汽车停在马路上堵塞交通,结果没有一个得到回复。也因为大环境,云南的几家本土航空公司,在这几年全部改嫁异乡。
我最终选择来到长沙,这是二线城市里活力最好的地方之一,又没有一线城市的生存压力。
文明和粗鄙的距离,就是把人当人。如果西安的官场,从上到下都有这样的认知,而且发自内心地认同,就不会有今天的狼狈。
十三朝古都,如今已成废都。对于老百姓来说,上千年的历史,留下的只是逆来顺受的顺民,不越皇纲,不议朝廷。你要指望贾平凹成为方方,那真是想多了;你给保安磕一百个头,他也不会放你进医院;防疫不力,问责的是领导,衍生的人命,最多撤职当事人。为了保证zhengzhi正确,人性可以荡然无存。
我也是从西安走出来的陕西愣娃,这么多年根植于骨子里的愣,也让我在外面遇到了很多挫折和非议。我也一直在调整和反思,很难,但必须改变。
对于一个城市,是一样的道理。
我从来不觉得,西部大开发的核心是让东部援助西部,精准扶贫是让富人施舍穷人,最重要的,是自身的改变。否则,一切都将归零。
对于西安来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无法适应这样的人文环境。
故乡对我来说,割舍不下的,除了亲人,还有肉加馍和油泼面。不论在那个城市工作,我都会备一套案板和擀面杖,还会带来家乡的辣椒面,隔三差五做顿饭吃。
在长沙,我经常去吃的肉夹馍和油泼面,一个是河南人开的,一个是湖南人开的。湖南人开的面馆,竟然有辣椒炒肉油泼面,这就是湖南人的精明。
当兰州拉面、沙县小吃、河间火烧、柳州螺狮粉等等开遍神州的时候,“老婆娃娃热炕头”的陕西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祖传的手艺让给了别人。最为著名的羊肉泡馍,从来没有走出过陕西,就是不懂得改变和妥协,总觉得自己用手掰的馍才正宗。
疫情当下,我也希望,公众能对我的家乡多一些理解和支持,让我的亲人和朋友们,能早点开始正常的生活。
上海和西安,完全是两个生态,一个处于人类文明的塔尖,一个还在蛮荒中挣扎。一味地用上海的文明来鞭挞西安的粗鄙,对于这个积重难返的城市来说,只能带来更大的荒乱
我更希望的是,家乡的父母官,从现在开始,能多一些反思和改变,把人当人。如果内心里缺少了对生命的敬畏,只能是头痛医痛,脚痛医脚。只有把人当人了,那个死于心脏病的爸爸,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才会真正成为从粗鄙走向文明的代价,才会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完)
来,买本我的书《没有回家的士兵》签名本,战争背景下的人性故事。让我们对人性,多一些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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