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漫长的夏天,我独自带着俩娃,在北回归线附近看了许多的云,走了许多的桥,仿佛温习了这半生的旧课。南宁邕江上的桥,我驾车来回经过了几十次;外婆家蒙山的湄江长寿桥,我也牵着娃走了许多次,边走边跟他们讲述我的童年;惟独故乡钟山的富江桥,我只经过一次。
八月下旬从蒙山回长沙那天,我在选择导航路线,流氓兔凑过来,说他想从钟山经过。我心一软,想起他们小哥俩今生再回这座小城的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那就在高速上神游一次。
喀斯特地貌照例是美的。故乡假寐在正午的阳光里。
流氓兔在后座上不停拍照,我慢悠悠地开车打量那片山河,忽然发现自己全无乡愁。此处没有亲人了,也没有家了,它只是个与记忆有关的地理名词。
只一泡尿功夫,故乡已经远去。我一轰油门,径直朝正北而去,朝长沙而去。
那里有我的家。那里才是娃儿们的故乡。
第一次到长沙城,我已35岁。
之前北漂时,我总是在午夜经过长沙。它与我毫无瓜葛,只是列车的一个停靠点而已。有时我会睡眼惺忪地望着车站附近的霓虹,想起一个叫龚晓跃的旧人,他大概在这座城的某个地方上夜班签版吧,就像许多年前在广州一样。
龚晓跃,芒果台,以及体坛周报,便是我关于长沙的所有印象。T5特快硬卧上的我,预想不到后来会因龚晓跃而入湘,把下半生托付给臭豆腐和口味蛇。
十二年前的初秋,龚晓跃驾车到长沙站接我,他说:我从不接客,但你来,我一定会接你。那时我正遇见人生最大的槛,心境亦苍茫,刚见识过不少世间凉薄,自知这份情义的价值。
明月装饰了龚晓跃的版面,龚晓跃装饰了城中无数中老年妇女的梦。
话说龚晓跃确实是暖男,暖得几乎烫手。那年我家的糟糠幼齿还没来长沙,我独自租住在青园路,那个冬天冷得要命,我时常不到12点就钻进被窝冬眠,刚入梦乡龚晓跃的电话就来了,唤我去夜宵,或是去唱K。于是我抖抖索索在刺骨的午夜穿衣起床,打着伞走过凄清的冬雨,和他们去嚎罗大佑。
我心知龚晓跃是体恤我,怕一个背井离乡的老男人初到长沙,无亲无故心生凄凉,所以总唤我喝酒。其实我宅惯了,枕着风雨声入睡比笙歌烤串更爽。
最后我带着哭腔鸣谢龚晓跃:我真的不孤独,一点都不孤独,多谢你的盛情,但是从晚宴到唱K到夜宵再到洗脚,这么高强度的声色犬马,我实在受不了哇。
既然来到了陌生之城,那就研究一下它。我每到一座城市,都喜欢研究当地人的秉性。
长沙人爱读书。街边曾见一摊贩,面前铺着一堆小工艺品,他却眼皮都不抬,兀自捧着一本《曾国藩传》看。受其激励,我后来开会都在胳肢窝夹着一本《金瓶梅》。

长沙人爱打麻将。几乎每个小区都有棋牌室,夜夜传来哗啦啦的推牌声,似是一幢楼房被强拆。同事屡屡拉我入伙鏖战,我总推脱说不会,其实原因是他们总要带点彩,而我从不赌钱,又不忍拂他们兴头,只好装文盲。其实我牌技和手气都不错,倘若真的开戒,他们只怕要输得穿着裤头回家,老婆会疑心他们刚从抓嫖现场逃脱归来。
长沙人爱点炮。因为浏阳花炮独步天下,这里的人一开心就放炮,一不开心也放炮。红事放,白事也放。夜晚放,白日焰火也放。好些年里,橘洲焰火是每周末都放,全是奥运级别的盛宴水准,每逢周六,几十万人就站在湘江边一起仰望道德的星空,好像同时流鼻血的样子。
长沙人爱嚼槟榔,而且见人就递。据说有个长沙伢子去北方读书,请师姐吃槟榔,从未见过此物的师姐才嚼了几口,满脸潮红呼吸急促,忸怩曼声道:你个死鬼,馋姐的身子,你直说便是,何必下药呢。
不过湘人之骁勇,我倒没在长沙见到。大概爱打架的湖南人都去异乡混了,此地之人还挺文明,我客居长沙十余年,只见过一次殴斗——小区里俩老头下棋,大概是因悔棋之故,一老头颤巍巍拎起塑料凳砸对方脑壳,好像要玉石俱焚的样子,但手足无力,搬起凳子却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我是驾照到手的三天之后,来了长沙。此前从未驾车上路,所以,长沙成了我的练车场,边学开车边学认路,有时走岔路,便靠边停下,拿出地图辨识路线——那时导航尚未普及,这也好,我很快就记住了长沙的大部分路。

那时车马慢,时光也慢。新项目尚未动工,领导嘱我先熟悉这座城。我奉命晃荡,去岳麓山看抗战时薛岳的山洞指挥所,去一师看毛泽东冬天洗澡那口井,甚至去靖港,看曾国藩跳水处。
从天心阁远眺九龙仓。这座长沙第一高楼头顶云雾,常有市民误报火警。
长沙遂从一座冰冷的陌生之城,渐渐立体起来,血肉丰满起来。有时车过定王台,我会想起何顿的《我们像葵花》和《黄泥街》,黄泥街曾是全国四大书市之一,熙熙攘攘,是书商和文化人的淘金之地。有时车过湘江路,我会想起路边这清寂的山岗,葬着一个叫张枣的诗人,他早已躺平,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面清风,望着千秋明月。然后慢慢的,黥在心底那首诗就浮了起来: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有次驾车打江边过,我和外地朋友说张枣就长眠在路边这山岭,在后排烂醉如泥鼾声震天的野夫突然直挺挺坐起,魂飞魄散地望着那暮光中的岭,薄雾里的树。他早年当过出没黄泥街的外地书商,更早的早年,他和张枣在四川同屋厮混过许久,每天喝酒谈诗,天明时,酒瓶像一地散落的梅花。
长沙是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们的记忆,供岁月下酒。
长沙是一座有味的城市。所以,汪涵多年前的一本书就叫《有味》。

街角有臭豆腐和小龙虾的味道,解放西和化龙池有醉生梦死的气息,湘江边可以遥想杜甫乘舟北去的况味,而江边的天马山,隐约飘荡着金元宝的气味,据盗墓贼们传谣,说那里埋着2亿两金子。
这里的人也有味。
30年前,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一篇小说《达哥》,这简直是裸奔式写作,起手就是“既然春天到了,我决定还是去屙屎”,各种屎尿屁和斗殴泡妞,这风格把人雷得外焦里嫩,我看傻了,爱不释手。后来才知道,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里非常独特和著名的小说,作者徐晓鹤是长沙人,后来漂洋过海化名赵无眠。《达哥》里边全是长沙俚语。
何顿的小说也尽是长沙方言。何立伟同为长沙人,他的文章没那么多本地俚语,但还是有浓郁的湘味。
长沙味是很难概括的。你说它洋吧,这里毕竟不是一线城市,欧风美雨也没刮到这里来。你说它土吧,这里的妹陀和堂客打扮起来比北上广的996女白领时髦精致得多,就算满嘴槟榔的黝黑汉子,也会突然与你聊起天下大势。我曾供职的潇湘晨报,在鼎盛时期,国际新闻版面特别多,我很纳闷,后来同事们告诉我:湖南人心忧天下,就爱瞎操心。
长沙味其实代表着湖南味。大街上走的,也没几个祖籍善化府。每一个省会,集萃的都是这个省的况味。饱读诗书与乡土野肆,就这么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何顿的小说名概括得很精准——湖南骡子。
这是近现代史非常奇特的一个族群。我觉得我沾染上了他们的许多优点和毛病,比如无辣不欢,比如做事拼命,又比如,我在长沙开车觉得自己特别内敛特别遵纪守法,只要跑到外省的地界上,突然发现自己开车挺蛮的。终究是湘A的车牌。
就像许多年前,许多湖南高考移民跑去我的老家去考,他们在湖南全是学渣,但到了广西,都成了学霸,横着走那种。
长沙有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前几天听说,有个男的债台高筑,不想活了,于是出价十万雇杀手来刺杀自己,钱款付出后,他忽然觉得生命如此美好,人间值得活下去,要死也得生完三胎再死,于是反悔了。但杀手很职业,不反悔,特别有使命必达的光荣感,天天磨菜刀。这个苦逼的甲方只好再掏十万元,央求杀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给自己留下项上人头。
许多年前,城中还出了个超级情圣,同时与几十个姑娘谈恋爱,因为一场车祸才穿帮。有天我下班回家,车载电台正在采访其中一个女事主,她在愤怒控诉男主,其中的反转和槽点令人喷饭。我都把车开到楼下了,愣是舍不得回家,坐在车上听了10分钟的八卦。
湘江边的解放西、文和友,每天都在上演红尘男女的爱恋情仇。听朋友说过一个经典的场景:文和友的女保洁和男保安,苦于熙熙攘攘的食客像无数个电灯泡占据了每个角落,于是跑到悬空的缆车上谈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孰料所有食客和同事都在仰着头望着他们深情相拥,就像《大话西游》结尾周星驰和朱茵在城墙上激吻,墙下无数看客激烈鼓掌。他们爽,天下便爽。
我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情圣。一位朋友堪称女生的贴身军大衣,每次泡吧有美女提前离席,他必打车相送,护花之心天地可鉴。但绯闻那是绝对没有滴,因为每次送到楼下,美女都会回眸盈盈一笑,莺声道: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他们还等着你喝酒呢。
当然,酒圣更多。老友Q哥,坊间传说曾是长沙首富,据说几十年前城里只有两辆奥迪时,一辆停在领导大院,另一辆便停在他家车库。前年与他同赴九华山,他早餐喝粥时忽然烦躁,问:有白酒不?东道主愕然,说:早餐也喝酒,怕对身体不好罢?他将眼瞪得跟张飞似的,像老顽童般忿忿道:你不舍得上酒,你是小气包。那身家百亿的地主只好苦笑着上白酒。十年前Q哥还约我自驾横跨罗布泊过除夕,我想起彭加木就魂飞魄散,一口拒绝,他还在不停怂恿我:去咯,在那里可以放肆喝酒放肆开车,而且罗布泊这种沙漠没有交警查酒驾的。
有人贪杯中物,便有人贪池中物。好友H君不仅好酒,还酷爱钓鱼,有次某朋友于乡村设农家宴,H君在池塘边钓鱼执法,未遂,没鱼上钩,他老羞成怒,丧心病狂地直接朝塘里撒网。前些天他在新居里筑起了微型水库,专门养鱼,如此,当风雨飘摇或疫情紧张时,他就可以在家垂钓了。

长沙是个好玩的城市,因为城中有许多好玩的怪物。

对于外地人而言,长沙是个友好而宜居的城市。当然,对于不能吃辣的人,长沙非常之不友好。有次忌辣的广西亲戚来,我在馆子里点菜,完全懵逼,因为几乎找不出几个不辣的菜。

这里的房价超级便宜,常年位于国内省会城市的垫底位置。某年我看到一个独栋别墅,大片绿地如私家后院,旁边就是名牌国际学校,竟然只需100多万,这在北上深只够买两个厕所的面积。
这里的美女超级多。所谓的回头率是不存在的,因为千娇百媚的妹子太多,审美疲劳了,扭多了脖子容易落枕。长沙的漂亮妹子太不稀缺了,所以她们亲和平易,浑似不知自身之美,不像某些不产美女的城市,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都高高昂起头,把自己弄得像骄傲的孔雀。
当然质疑的人也有。流氓兔的外婆有次就疑惑地说:你们老说长沙美女多,为什么我都没见过?兔妈答:你只去小区菜市买菜,见到的全是大妈,美女只出没在解放西、五一路商圈,以及文和友这些网红店,她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在菜市场提着一副猪大肠和你劈头相遇。
这里的美景自然也是多的。岳麓山的晚枫,橘子洲的江风,靖港的青石古巷,巴溪洲的赛雪芦苇,都载在朝北的船帆里,奔流而去。至于杜甫江阁、贾谊故居、辛追遗骸、岳麓几百辛亥忠骨,那全是湘江里的时光倒影。
前些天中秋夜,带娃到附近公园的山顶,流氓兔扛着天文望远镜看月亮,流氓猴举着圆圆的月亮灯满地跑,我仰头望那千秋明月,想起这流离半生,风尘仆仆,惟有在长沙这10多年,找到了小小的安稳年月。
长沙最大的遗憾,是有千年之史,却无一间百年之房。1938年五天五夜的文夕大火,烧毁了九成以上的房屋。长沙也成了二战中与斯大林格勒、广岛长崎一样全球损毁最严重的城市。
城中残存的最老的建筑,大概是文庙坪的那座烟熏火燎的牌坊。
历史未必是人民写的,但每一座历史建筑必定是人民造的。
长沙人的怀旧无处安放,于是便疯狂地建出了一台时光穿梭机:文和友。一个网红点,复制着长沙旧时容颜,把几十年前的街巷店肆全都刻录到湘江边的一座现代写字楼里。
或许辣椒会刺激多巴胺,长沙人一疯起来谁都挡不住:为了吃一口劲道的辣椒炒肉,长沙人会从南洞庭湖畔搞来三百元一斤的樟树港辣椒,然后在宁乡培育一群天天高台跳水锻炼肌肉的花猪(这不是玩笑,我值报馆夜班时签发过图片)。为了看更远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长沙人还准备建造一座世界第一的“天空之城”,那是要超越迪拜塔的,我当年叮嘱摄影记者:你隔几天就去拍一下,记录一下全球第一楼的奠基与生长。半年后,摄影记者汇报:照片是定时拍的,不过高楼地址迄今还是一片菜地,你要不要欣赏一下油菜花?
这就是长沙式的速度与激情。不管如何,长沙人狂野,有想象力,喜欢从斜刺里杀出,让你目瞪口呆,他们若不搞出点惊世骇俗的东西,骨头就会发痒。
芒果台颠覆了国人对娱乐的认知,解放西颠覆了国人对酒吧的认知,文和友茶颜悦色颠覆了国人对美食的认知,甚至,贺龙体育场颠覆了国人对中国足球的认知——见谁输谁的国足只要把主场放在长沙,便跟吃了大力丸似的。

话说近年来最红的文和友,也是长沙城里大力丸一般的神迹。几年前野夫来长沙,有朋友订了包厢,知我们重口味,特意定的是几十年前的发廊风格。包厢里有1987年的泳装挂历,还有一张行军床,我们都贼兮兮地笑。后来好友老克伉俪来长沙,我们坐的包厢又是另一个风格,这是还原一个70年代末长沙单身汉宿舍的场景,老式收音机,热水壶,劳模奖状,简朴而寂寥。老克一见,激动得走来走去,说:我们大内斗省当年的老房子,也是这样的摆设呵。
长沙人还是喜欢怀旧的。但所有的追忆似水年华,都得找到一个寄宿之地。文夕大火烧尽了之前的记忆,那么,1938之后的记忆,可以慢慢重建起来。童年时青石板巷口那些臭豆腐、糖油粑粑的气息,都可以在斑驳的招牌下,渐次复活,唤醒最深的乡愁。
貌似所有的湖南人都喜欢怀旧。我第一次来长沙时,未来的上峰请我去吃的,就是乡里土菜。在郊外的农家乐,露天木桌,辣椒炒肉香干腊肉剁椒鱼头,我一咯噔,心说这是包工头招聘农民工的架势嘛。
后来才知道,在长沙,级别再高的头儿,也都对湘式土菜情有独钟,不爱吃星级宾馆。这种乡土情怀,湖南话谓之乡里鳖。洞庭湖甲鱼多,所以此地爱称人为某某鳖,譬如原叔,本应被称为原鳖,但华发丛生,一般都被呼为原嗲,亦即原爷之意。而长沙妹子一旦称你为嗲嗲,基本上就是给你的花花肠子做了个环切手术——我都是你的孙女辈了,你还是扶着墙慢慢坐下吧,手莫动。
网上有一个评价,说长沙是中国美食重镇。我严重同意,同时认为它也是美女重镇,这是天下饿鬼和色鬼都眷恋的地方。
正如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每个美食重镇的背后都是广袤丰富的食材原野。我去逛黄兴故居时会顺手薅几把香椿回去炒蛋,在湘江岸边会掐几抓白花菜煮蛋汤,盛夏时去田汉小镇钓小龙虾,深秋到湘阴鹤龙湖生擒母蟹。长沙有大江大湖,鱼虾水产不缺,也有原野丘陵,葳蕤万物,该有的全有。
长沙人的命根是辣椒,这是勾连食物与舌胃之间的惟一联络官。花螺固然是干锅辣汤,连鲍鱼海参都是爆辣的,与岭南的做法迥异。但你也别以为长沙人不会做别的菜,我尝过一位长沙朋友下厨做的桂菜啤酒鸭,相当赞,另一位朋友钟爱贵州牛瘪汤,每次烹制出来都发视频给我看。烹调兹事,水无定型,湘人最擅创新,怎么好吃怎么做,譬如文和友就敢搞榴莲龙虾,而他们去深圳开分店,我心想岭南人才不会跟你吃辣椒,没想到他们的主打菜系又变成了生蚝,据说他们最近还在准备进军南京做鸭血粉丝汤和盐水鸭。不过,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个掌故是:传统的正宗湘菜,都不是辣的。甚至,传统川菜也不是辣的。这都是近代美食史的基因突变。
长沙城里本有一道珍馐,叫口味蛇,那真是灵与肉的交战,你会感觉自己就是空腹出征的法海,在舌尖与白娘子和小青斗法。可惜新冠之后已经禁止吃蛇了,白娘子袅娜远去,不让你米兔半分。
所以硕果仅存的是口味虾。长江流域湖泊水塘多,最宜放养小龙虾。我屠戮小龙虾是专业级别,徒手洗刷,去尾,加姜蒜朝天椒油盐爆炒,再加花椒腐乳八角孜然紫苏白糖料酒十三香文火焖,最后上蚝油鸡精收汁,撒葱撒芹菜,秒杀市面上九成以上小龙虾,流氓兔每次都吃得魂飞魄散。
偶尔流氓兔也会心生悲悯,他曾问我:这小龙虾被我们吃了,它妈妈找不到它会不会伤心呀?我说不会,它爸它妈还有三姑六姨全在这锅里,大团圆。
平心而论,小龙虾自身的肉质,在虾界中未必占上风。那么,当我们在吃小龙虾时,吃的是什么?
是人生寂寥,是深夜怅惘。
那些在油锅中殉道的壮士,高高举着通红的铁钳,仿佛要向天再借五百年。它那壮志未酬的样子,让你瞬间想起三十功名尘与土。此刻夜凉如水,明月如钩,被生活折磨得毫无脾气的你默默拿起小龙虾,想起它身为一只虾,注定了死后才红,忽然就通了它的悲欢。
小龙虾一定不是发源于长沙,但长沙却成了吃虾圣地。
这座城市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制造网红的能力。譬如中国第一家酒吧肯定不会诞生于长沙,但许多年里,这里的夜场却全国闻名,当年许多北京人一到周末就打个飞机来长沙泡吧。为什么芒果台的许多牛逼主持人控场能力特别强、风格特别新颖活泼?因为他们当年都有在夜场主持的经验。
解放西曾有一家标志性的夜场“魅力四射”,老板志姐是个奇人,扎俩羊角辫,比年轻人还能熬夜,每晚带着五大洲的佳丽一路喝过去。十年前我的流氓三部曲签售时就是在魅力四射,那夜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哦不对,是乐曲喧天、美女如云,兔妈那时都临产了,怕我和美女读者的合影距离拿捏得不好,一直挺着大肚子在旁边督军。出书后在夜场签售,这种神操作只能出现在原叔身上,出现在长沙的解放西,而如今魅力四射随风而逝,再也不会有那般盛景。
洗脚应该也不是长沙人发明的,但长沙却荣升脚都。龚晓跃形容道:每当夜幕降临,一半长沙人就开始给另一半长沙人洗脚。
文化方面,芒果台自不必说,湖南体育局旗下的《体坛周报》、湖南出版集团旗下的《潇湘晨报》,也都是新闻史里绕不过的存在。长沙人,或者说湖南人,天生自带锥子属性,不管做哪个行业,都爱做拔尖的那个。
俱往矣。如今的长沙,依然当着网红城市。只不过主角换成了文和友、茶颜悦色。
茶颜悦色的每一家店面,都排着长队。文和友的队伍更长,幸亏他们的翻台率达到了10,否则你饿晕了都等不到那盘小龙虾。
这两家的共同点是排号吓死人。在深圳开店时,茶颜悦色要抢号,文和友的排号居然达到了5万。前年有位旅美好友归国,就住长沙文和友边上,头天去叫了个号,8000多,第二天又去排了个号,2万多。
今年五一,长沙忽然红得尿血,平素普通的连锁酒店订个房,都要上千元。市政府群发短信呼吁市民少出门,把空间留给外地的游客们。我当即响应号召,驱车千里带着全家去游小浪底龙门石窟少林寺去了,你们那么爱长沙,我当盲流去,不和你们抢一瓶矿泉水。
长沙为什么能红?岳麓山上埋着半部中国近代史,芒果台书写了当代娱乐史,文和友茶颜悦色则进了美食史。一座城市,很难说清究竟是它成就了各种符号,还是这些符号组成了这座城。只能说,什么样的土壤怒放着什么样的花,你因岳麓山橘子洲解放西文和友而来,它们便构成了长沙版的富春山居图。这样的山河自有这般的晨钟暮鼓,这般的醉生梦死,这般恍如隔世的袅袅炊烟。
这座城亦有忧伤,但却不像南京那般背负着前世的血泪、那般天生悲怆,它的喧嚣和寂静,都能化作一滴雨流入湘江。这里的人忙着谋生,忙着石破天惊,忙着灯红酒绿,没空在深夜里痛哭。
隐居长沙10多年,时常有读者要求我写写这个城市,我一直不愿写,怕得罪本埠人民被严刑拷打,此地老虎凳未必有,辣椒水倒俯拾皆是。后来发现长沙以及湖南,对批评的包容度还是很大的。
2006年,有外省网民在红网发帖《湖南人,你的血性被狗吃了》,本地的潇湘晨报不单没乱拳群殴,还为此发起了一场全民大讨论,这场讨论轰动全国。不遮丑不避短,湘人有这气度。
我仔细琢磨过,沪穗这些城市开放包容,是缘于开埠百年后的商业文明浸染,而长沙作为一个内地城市,它的包容性更多是缘于历史的自信。近现代史中湖南出过无数先贤,我游荡于湖湘大地,随处可见各种名人故居,此地出过的牛人太多,于是滋养出民间的眼界和格局。长沙人是惜才爱才的,懂得互相欣赏、惺惺相惜,不像许多内地城市,但凡你有点才华,堆出于岸,许多人就摩拳擦掌准备把你踩死。
长沙还有一点特别近似北上广:尊重个人空间。你爱泡夜店也好,爱打麻将也好,爱喝茶念佛也好,没人理你,大家各自选择钟爱的生活方式,不强迫你,就像在饭局上不劝酒一样。在长沙,大家随性得很,谁都不会因为你缺席一场酒局而心生怨怼。
这座城有胸襟,不会像许多内地城市那么狭隘善妒、那么锱铢必较,但它又有烟火气,比起人情凉薄的一线城市多了些温暖和体恤。它倔强而随和,怀旧而创新,孟浪而中庸,暗合了我们这些行走在人世间的流民秉性。
总之,长沙是一座能让人畅快呼吸的城市。我虽不是长沙人,长沙却是我俩娃的故乡。我怀抱着他们走过四季,走过锦簇繁花和漫天大雪,希望他们能受这湖湘文化的滋养,能学会这里独有的勤奋、勇毅和格局。
10多年前,我入湘之前,一位著名作家曾担忧地告诫:湖南人骁勇好斗,你此番前去,只怕容易被欺负。其实并没有,长沙对我挺友善,蛮多人喜欢我,善待我,这座城市自有情义。
去年初夏,潇湘晨报操办了“回晨报 看长沙”的活动,邀请满天星火般散落于国内的旧人们重聚。那天流氓兔听说我们要夜游湘江,一放学就跑过来要跟我坐船。没吃晚饭的他赶到文和友时,我们饭局刚毕正准备撤退,老同事们怕他饿,打包了几大盒小龙虾。
波光粼粼,江风过耳,游轮驶过橘子洲和岳麓山,驶过烟波之上的高楼灯影。流氓兔坐在船头埋头啃着口味虾,我问他:“这船如果一直往前开,会到哪里?”“洞庭湖。”“再往前呢?”“到长江,再到武汉、南京、上海,然后出海。
我说:人的一生,就像这夜雾下的湘江水,沉默地远去,如果有一天你出海,到了天涯海角,不要忘了你来时的路,要记得这湘江水,记得太平街的深巷,记得你是吃辣椒长大的长沙伢子。爸爸今生已无故乡,但我希望你心底还能有念想,有一个落满月光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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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原作家、编剧、前媒体人,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流氓三部曲。商务合作--微信/qq/邮箱:29586563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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