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毕生难忘的庚子年，只剩下最后5天了。
摊开一个手掌，就能把它的余额数清。它正如潮汐般散去，卷走无数生灵，而我们，都是呛着水爬上海滩的幸存者。多么不容易的一年。
某个午后，我晒着2021年的惨淡阳光，看一篇八卦文，关于钟镇涛的。

2002年，曾经在香港娱乐圈呼风唤雨的钟镇涛背债2.5亿，宣布破产，这一年，他49岁，变成了瘟神。几个熟识的导演在餐厅看到他时立马摆出臭脸，偶有找他拍戏的却开出他刚出道时的龙套价码，惟有狗仔队不离不弃，但却是为拍他穷困潦倒的衰样。
曾经笑脸盈盈的世界背身而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苍凉的屁股。
他去一家日本料理店，那是他风光时常去的。老板怕他逃单，在他点餐时说：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就像某年春晚小沈阳对毕姥爷说的那样。饱受羞辱的他吃完晚饭，叫老婆范姜（对，已经不是章小蕙了）先带孩子回家，自己去了公园。范姜等不到他，去公园找。
这个曾经的巨星如今的落魄鬼，正在黑暗角落里孤独地抹眼泪。
看到这里，忽然想起30年前，在福州上大学的我在江西转了上海过来的179次火车，对面硬座是两个广西玉林人，其中一个圆脸男人，有乡下的憨气，戴着walkman耳机大声地跟着唱，都是钟镇涛的歌，不是上面这首《让一切随风》就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显然是阿B的歌迷。

因为都是广西乡党，他向我大声描述上海摩天大楼之繁华，市民素质之高，像复读机一样说了一路，滔滔不绝地从江西说到广西。他的同伴，一个沉默而眼神阴冷的人，忽然对我说了一句：这家伙是个土包子，从没出过广西，这是第一次，见什么都是新鲜的。
圆脸的阿B粉丝顿时涨红了脸，扭过头去，一路上再无一句话。
10多年后，他的偶像钟镇涛，同样也受到这般的冷眼和暴击。
又过了10多年，在庚子年被暴击的人，远比像钟镇涛这样在97金融风暴中破产的人多。
02
我的微信好友们，经常给我发来各种视频。譬如下面这个。
一头角马被鳄鱼死死咬住，同伴们全是漠然的看客。没有谁出手相助，就是在一边观赏，看它怎么死。
最后见义勇为的还是非我族类的河马。

我看完后，突然浮现出80年代的一个场景。
那时我刚小学毕业，还没学会游泳，有一天和小伙伴们在故乡的河流里玩水，我自然只敢在齐胸深的水里扑腾，但忽然脚下一空，我踩进了深水，咕噜噜呛了几口水。我拼命挣扎，喊救命。
几个水性很好的小伙伴装着没听见，还故意背过身去嬉笑，偶尔扭头看我一眼。他们距离我只有几米远，就像去年那些安徽警察离投水女生那么远，只要拉我一下，就安然无恙了。
我在恐惧和悲愤中拼命乱蹬。他们纹丝不动。最后我精疲力竭，心想天绝我也，今天就死在这里了，我仰着头，无力地往水里沉去。就在水即将漫到鼻孔时，奇迹出现了：我的脚触到了河底。
后来小伙伴们讪笑着说，他们以为我是骗他们逗他们的。我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
从此，我再也不相信人性。随后，我迅速学会了游泳。
去年夏天，我对在游泳池里大呼小叫的流氓兔暴喝：赶紧踩水！以后你掉到水里，不会有人救你，只能自己拼命！
在这寒凉的世间，哪有什么援军。
谁不是独自浮游在冰河里的草履虫。
03
许多许多年前，贝多芬说：扼住命运的咽喉。许多许多年后，我常在专栏里念叨：捏住命运的睾丸。反正都是命根子，一个意思。

没有人能选择此生劈头遭遇的时运和国运，所有人只能选择自己此时此刻的人生态度。

几年前，我在湘西凤凰的民间博物馆里看到了许多牌匾，古代的贞节牌匾。无数寡妇的长夜孤灯，劳碌耕织，也就只能换来风化斑驳的一块烂匾，无人再记得她们的姓氏。
但有一个现代的寡妇，却如此的超凡脱俗。她把13个子女全部培养成了博士，3个被授予美国十大杰出青年，其中，包括国际神探李昌钰。
著名的太平轮，是东方的泰坦尼克号。蔡康永他爹蔡天铎的船在舟山群岛海域撞上了荣毅仁他哥荣鸿元的船，李昌钰他爹李浩民正好在船上。

李昌钰的寡母在台湾打着几份工，含辛茹苦把所有孩子都送上了博士学位，嗯，还是全日制那种。13个，100%，这应该是破了世界纪录。
我不愿意把这视为中国式教育的成功范例。倘若时光能倒流，李昌钰和他的兄弟姐妹，和他的母亲，一定更愿意选择一个父母双全、子辈平庸、不缺角的家庭。这样的成功，背后有无尽的凄凉。
这分明是家国苦难下，乱世悲剧里，诞生的一部笑不出来的励志剧。
别以为只有你们在拼命地活着。每一代人，都在拼命地活着。
04
有老友自东瀛归国，和我聊日本的教育。
日本曾经也是应试教育，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但后来，他们变成了素质教育。
朋友说，日本的小孩，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身体素质，因为老师时常带他们远足，那距离长得连成年人都吃不消。几十里的路程走下来，小孩们个个腰板挺直，目光坚毅，毫无怠色。
日本孩子貌似特别扛冻，雨雪天里，照样光着腿奔跑在户外。
有一个日本孩子，因为父亲要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即将离开幼儿园。老师为他举行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告别会，让他挑战此前一直没能完成的跳马。
面对比自己高得多的跳箱，孩子一次次地失败，不停抹眼泪。同学们围上去拥抱他，为他加油。
我小时候也去跳过这玩意，那真是魂断一刻。每跳一次都觉得跳箱肯定会绊住我的腿，让我那张本来就很胖的脸拍成面饼，当场暴毙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特别佩服这个小孩。
还有一次，在视频里看到，一个参加接力赛的日本女生，在剧烈比赛中骨折了，拖着鲜血淋漓的腿，爬完了余下的赛程，将接力棒交给了下一个队友。
五雷轰顶。我们下一代能这么拼吗？能赢这么拼命的民族吗？
不能。因为我们在培养做题家，而他们在培养挑战命运苦厄的人。
05
前几天，有政协委员提出了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教育部给出了回应，无数网民也吵成一团。

我自然也不喜欢掩嘴娇笑眼波柔媚的男儿相。但与皮囊的阳刚相比，灵魂的坚毅顽强更加重要。
有必要界定一下什么叫女性化。秋瑾施剑翘算女性化吗？李昌钰母亲在漫长年月里打着几份工，历尽磨难抚养13个儿女算女性化吗？七尺男儿被上司当众扇巴掌不敢一拳回敬过去，只能捂着胸口去住院，反而是妻子拍案而起上网控诉，你说是老公女性化还是老婆女性化？
倘若一个男人在健身房练出了C杯胸肌，胡子茂盛胸毛浓密，但被领导训斥两句就尿失禁，碰到点生活困境就堕落颓丧，你说他娘还是不娘？
这些年来，亏欠大节、奴颜媚骨的男人，可比女人多得多。不曾在苍凉世道中为尊严和底线放弃过那么点世俗功名的男人们，没资格去指责娘不娘炮的问题，你们自己就是娘炮。
我是这么教育流氓兔的：真正的男子汉，并不是邋遢、粗莽、耍蛮，而是举止有度、以礼待人，但骨子里有勇毅和担当，不趋炎附势，哪怕泰山压顶都能拼命地扛起来。
06
我对所谓娘炮问题并不上心。因为我知道，每一代的孩子都会在各自的艰辛中学会担当，学会忍受，学会竭尽全力地活着。父母不能罩他们一辈子，他们终将成熟，变成男子汉。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决定的。

20年前，80后在舆论的眼中就是一群怪物，10年前，90后更是怪物。老人们都觉得他们骄奢淫逸，好吃懒做，从小在蜜罐里泡大，是一群寅吃卯粮的月光族。
而现在，没人会再羡慕或指责80后和90后了。这两代人没沾过计划经济时代的任何好处，譬如毕业包分配和福利分房，他们面临的是996，35岁下岗，房贷，摆地摊，子女高昂的教育费，以及，独自负担家里的2到6个老人。
这场疫情，让他们的后半生蒙上了爆表的雾霾。

有次看到一张图片，是一个女孩坐在地铁站里嚎啕大哭，我骤然心生悲悯。我们70后，遇见了最好的时光，不曾有这样的孤单无助，不曾有这样的绝望凄凉，我突然惭愧不已，好像自己偷吃了这世界的蛋糕。
去年汇丰银行等机构发布了一个数据，中国的90后的平均负债率为1850%，也就是说欠债达到月薪的18.5倍，人均12万元。
20年前的春节，回到故乡的我去银行取钱，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同龄姑娘是去存300元钱。我当时很诧异，这点钱揣兜里就是了，何必去存？再一想，当年的小城月薪也就几百元，这对她并不是小钱。
而如今，90后只怕再也不会到银行里存钱了。他们连债都还不完。
我们也曾拼命地活着，但和后生们相比，我们的拼命不值一提。

90年代，我们已经开始工作攒钱买房了，当年的那些婴儿们才呱呱落地，如今，辗转于人世的他们，秃顶速度已经赶上我们这辈了。心底有深深的怜惜。
07
现世之人，谁又不值得怜惜呢。

前不久看到一篇网文，吐槽现在的菜价。各地网民都在嗷嗷叫，比如长春的大白菜涨到了3.5元，最离谱的是成都的蒜薹，最高达到了50元一斤。
我看那篇文章时心如止水，没什么反应，因为，长沙的菜价比文中的各地菜价更贵。茼蒿菜、菠菜一度12元，荷兰豆和葱蒜早就10元以上，超市里原先1元一斤的冬瓜涨到7元。
许多年里，我都属于对蔬菜价格不敏感、对肉价有点敏感的人，没想到如今吃个草都要先看价格牌了。有次我感慨地跟兔妈说：好几亿的低收入底层人民，怎么过日子呵。
记得几年前，有人曾在网上摆谱，傲娇地说：拼多多是三四线甚至十八线城市才用的APP，自己是不会去下载的。刚才看到了一个数据，拼多多前年在一二线城市的用户已经占到一半，其中7成是35岁以下用户，也就是85后和90后。
在这世界上，倒也真有人专挑贵的买，譬如，李成儒在《大腕》里饰演的那个进了疯人院的房地产商。

而现实中的李成儒，童年时家道中落，他母亲隔三岔五把家里的家具拿去卖了换钱买米。
我对阶层标签倒没有执念。我有房有车，强装穷人的话你们不会信；若要强装富人呢，我自己都不会信。所以，我花钱不是花给别人看的，年轻时我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何况中年。该花的花，该省的省。终究是童年时偷吃过白糖充饥的人，对我而言，省钱并不是件丢脸的事，更何况，有7.3亿中国人都和我一样在拼多多上省钱。我们家的肉蛋基本上都是兔妈在那上边买的。
几天前，因为家里老人身体不太好，原来准备在长沙就地过年的我们临时办了一大堆出省手续，连置办年货的时间都没有，两手空空急匆匆地赶回南宁。疲惫的我强撑着开车穿越千里山河，副驾驶座上的兔妈则拿出手机在拼多多上买各种年货水果和鸡鸭猪羊。过年是老人欢喜的，亦是孩子欢喜的，但于我这样的鬓白中年而言，却只有责任感支撑下的疲倦和劳碌。
此刻奔波在春运路上、忍受着一次次核酸检测的数亿归乡大军，谁又不是在这艰难时世下省吃俭用，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背着行囊穿越万水千山，只为父母和孩子在那一霎的欢颜？   
08
这些年来，时常有人在讨论阶层下坠。

也许是一场疾病，也许是一次下岗，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的命运都将随之改变。
被命运摁到水底的钟镇涛终于咸鱼翻身，没有潦倒到底；远眺太平轮的寡妇王淑贞跨越了三个世纪（1897-2003），终于培养出了13个博士子女。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下坠了就是下坠了，破产了就是破产了，前路即尽头。
惟有拼命活着，余生才有光亮。
2010年，一个驮着山一样的行囊的返乡母亲感动了中国。
  她叫巴木玉布木，彝族人，当时在南昌一个砖厂独自打工，春节到了，她带着不到一岁的二女儿，踏上三天两夜的归程，回四川凉山过年。前几天，当年拍下这张照片的新华社记者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

11年前，照片里她怀中的女儿已经在返乡半年后夭折，一年后，她刚生的孩子又夭折了。她并没有放弃生活，继续生了三个孩子，和丈夫种着烟叶，盖起了新房子。她并没有实现阶层的跃升，但实现了温饱。
不唯独中国人，才是命运巨灵掌下的赤裸羔羊。有一个南非妇女，在31岁那年与家暴的丈夫离婚了，净身出户，独自抚养着三个孩子。她曾经同时打5份工，最穷的时候要靠邻居救济，但她依然从牙缝里挤出钱给大儿子买了台电脑，因为他有编程天赋。她的三个子女，最终都凭个人奋斗成为了亿万富翁，其中，大儿子就是造出SPACE-X和特斯拉的马斯克。
瞧瞧，人家培养出的儿子是多么的卓尔不凡，超越了所有男人的低级趣味。假如有一天周杰伦邀请貌美如花的你欣赏他的双截棍，你也别瞎激动，“哟？带拐弯的？这得看看”，然后你就在他房间里听了一夜的单曲循环。

马斯克的母亲梅耶，是以古稀之年仍活跃在T台上的超模。她和李昌钰的母亲王淑贞一样，都是美丽而坚毅的母亲。
而无数的母亲，没能培养出马斯克或李昌钰，但她们在尘世里拼命活着的姿态，永远值得我们感怀。

09
回南宁前的那天，我带着俩娃在长沙家附近的公园散步。走在山路上，我给流氓兔说起了家族史，说起了我的外婆为了供我母亲读书，母女俩赤脚走过寒冬的田野，挑着八分钱一担的草去筹学费。

我跟娃说，你的命运是无数的偶然组成的，我的祖辈都是经历过战火和饥荒的农民，父辈拼命读书才到了县城，而我漂泊万里，吃尽了无数的苦，好几代人的奋斗，才有了出生在省城的你，出生在拥有国内一流基础教育资源的长沙，别以为你今天的生活是天注定的、天上掉下来的，里边凝聚着几代人的斑驳血泪和风尘仆仆。要珍惜，要感念。
流氓兔瞬间长大了。回到南宁，他除了陪爷爷奶奶，都在刻苦地学二外。他终于明白，自己得像大人一样拼尽全力活着。
千里归途，我看到的车辆甚少，包括南北大动脉的G4高速，中国经济一如既往的霾。这般的萧条是前几年就开始了，早于疫情，甚至早于猪瘟。
几年来，许多人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每个人的饭碗都岌岌可危，多少手停口停的人陷入了谋生困境，但此时此刻的他们，依然奔波在路上，忍受着一次次的咽拭子和肛拭子，揣着所剩无几的余粮，去和远方的亲人相聚。
面对多舛的世道，每个人都得学会调整心态。
2019年夏天，一个英国球迷来到旧金山，叫了辆优步。司机在路上和他瞎聊到足球时，忽然冒出一句：“我以前很出名，世界杯上最快的进球就是我射进的。”英国球迷觉得这哥们一定是抽大麻抽嗨了，当他把司机照片当吹牛大王发到网上时，却发现这居然是真的。
那司机叫哈坎苏克，土耳其足球巨星，前体育部副部长，因为得罪了总统埃尔多安，被迫流亡美国。
有许多曾经光芒四射的人，如今都韬光养晦地活着。这不是天赋的问题，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而是当你与恶龙缠斗对视，如果自身不愿成为恶龙，那就只能尿遁，当一个隐士。人生必须能屈能伸。
保持宽阔的胸襟和澹泊的心境，忍受这种从奢到俭的人生，从明天起，砍柴，喂马，当一个使用商场优惠券的人，一个见到奢侈品商店绕道走的人，一个上拼多多买年货和水果的人。节省手里的每一分钱，爱惜你眼前的每一个人。
这篇文章是原叔在庚子年里的最后一更。这苦痛的瘟疫之年，正进入倒计时的撤离，即将到来的辛丑年，大概率会更坏。但我们大可以将一切抛在脑后，珍惜这迫在眉睫的除夕，岁月正长，但和年迈老人相聚的时光，已经像我们的掌纹一般，屈指可数。
祝福像蝼蚁般奔波在万里江山的人，祝福两手空空回家团聚的人，祝福深夜里无声拭泪的人，我们心底多么悲凉，但都得拼尽吃奶的力气活着。
愿你脸上有阳光，愿你心底有深情，愿我们都不辜负与这世间的苍凉一望。
那么，春节快乐，让我们在除夕的烟火中，在冰河般的长夜里，默默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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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原作家、编剧、前媒体人，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流氓三部曲。商务合作--微信/qq/邮箱：29586563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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