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0以来,我对各种死亡消息已经渐渐麻木。年初时,为武汉流过几次泪,再后来,当这场超级瘟疫席卷全世界时,我慢慢就钝感了。就像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从死尸堆里爬起来时,一定是大脑空白,来不及悲伤的,他惟一想的是自己怎么活下去。
前几天写了篇公号,正准备今天发,没想到一个核爆级的新闻,让我压下那篇,连夜写下这一篇新的文章。因为——

迭戈·阿曼多·马拉多纳,世界上最伟大的10号,死于感恩节的前夜。
能让全世界40岁以上男人同时心碎的死讯,这是惟一的一次,从前没有,以后也几乎不会有。
他不是阿根廷的神。他是世界之神。

先上一段犹如陈年毛片的视频吧。黄健翔1994年编辑的。

26年后,我们真的失去了你。

这么粗糙的画面,正如我们粗糙的青春。
在多数球迷眼里,真正的世界第一球王是马拉多纳,而不是贝利,因为贝利时代是古典足球,马拉多纳时代是现代足球。马拉多纳在对方密集盯防下千里奔袭见血封喉,而贝利呢?我记得他最著名的射门是一记凌空倒钩,不过那是拍电影,片名《胜利大逃亡》。

看一下足球史上最顶尖的球员们对马拉多纳的评价: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崇拜的球员就是马拉多纳,如果生活在贝利那个年代,我同样可以一场比赛进10个球。(罗纳尔多)
我作为一个球员,任何一方面都无法与马拉多纳相比。(克鲁伊夫)
我不是天才。天才这两个字眼只有马拉多纳这样的球员才称得上。(范·巴斯滕)
我不希望人们拿我与马拉多纳比较,因为他不是这个星球上的球员。(齐达内)
究极的最佳十一人就是一个守门员加九个后卫再加一个马拉多纳。(布冯)
阿根廷人假如被要求只提一个偶像的名字的话,不可能会有人不提马拉多纳的。(梅西)
马拉多纳的球技很棒,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要我选一个足球史上的唯一,我会毫不犹豫的选个子比我小的阿根廷人。(迪·斯蒂法诺)
我和巴乔确实称得上是球星,但绝对不是超级球星。现今足球界内能称得上超级球星的只有马拉多纳一个人。(罗马里奥)
足球比赛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拿下来的。能做到那种事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名叫马拉多纳的球员。(舍甫琴科)
马拉多纳令足球生辉,他是个天才,他是唯一的天才。(坎通纳)
如果没有马拉多纳,阿根廷会是另外一只球队,不会如此强大,如果把马拉多纳给我,我也能赢得世界杯。(蒂斯)
无须怀疑,迭戈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球员,比贝利更好。(莱因克尔)
史上最好的球员?真愚蠢的问题。除了马拉多纳和贝利之外就没有任何答案了。硬要只说一个的话则是马拉多纳。(托蒂)
在我见过他们踢球的所有球员中,我认为其中一个是最完美的——迭戈-马拉多纳。他做任何事情都很出色。(C罗)
连阿根廷的死敌英格兰和巴西,都不吝啬对他的赞美。

凭什么?就凭他在1986年对英格兰的比赛中,就奉献出两个载入史册的进球——连过6人的世纪之球,以及上帝之手。

我对马拉多纳的直观记忆,并不是从1986开始的,因为,我家1987年才买彩电。那时我读初中,班上的男生都在说阿根廷有一个闪电般的矮子。有个同学的哥哥,球技精湛,身材矮小却灵若狸猫,十个人都堵不住他,被誉为“钟山的马拉多纳”,广西队的教练还来考察过他,但终究没有阿根廷青年人队赏识马拉多纳的那种慧眼,最后放弃。

后来看意甲,我只粉两个队,一是AC米兰,荷兰三剑客尤其是范巴斯滕帅呆了,那是名门正派,另一个是那不勒斯,像坦克般壮实的矮胖子和卡雷卡啸聚山林,典型的江湖悍匪。1990年,那不勒斯的主场战绩是16胜1平,应该是世界纪录了。

90年意大利世界杯,神一样的马拉多纳拖着猪一样的队友跌跌撞撞闯进了决赛,那年的他就像晚清的李鸿章,独木难支,那年阿根廷与联邦德国的对决,是百年世界杯中最无聊的一届决赛。
94年美国之夏,我作为大学渣居然改邪归正准备考研,整个暑假都在学校里度过,但定力不够,隔壁宿舍一传出欢呼,我就扔下课本去看球。攻入希腊队一球后,马拉多纳冲到镜头前怒吼。我没想到的是,这是今生看到的马拉多纳在球场上的最后一个特写。几天后,他药检被查出阳性,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那样的扬长而去,那样的悲戚落寞,那样的绝不回头,如同我们一生负气的青春。

马拉多纳绝不是完人,说他是恶人也丝毫不冤。他在那不勒斯时,隔三岔五带全队上青楼,赢球了嫖娼庆祝,输球了嫖娼消愁。他还和一个女理发师——我们这边叫发廊妹——搞出了绯闻甚至人命,反正有了私生女。他心情不爽时,会操气枪打记者。至于吸毒,那更是家常便饭,他死于心脏骤停,不晓得和多年来的吸毒有无干系。

但奇怪的是,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以此抨击他。也许每一个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吃喝嫖赌的马拉多纳,也许对天才,公众总是会更宽容一些。

我年轻时锋芒毕露,不知宽容为何物,但对马拉多纳,我却有博大的胸襟。我历来最憎与独裁者勾肩搭背的人,譬如乔丹的队友罗德曼,但马拉多纳和卡斯特罗情同基友,我最多心想:这家伙毕竟出身贫民窟,读书还是少了呵。

你喜欢一个人,便能容他;你厌恶一个人,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罪恶的血。如果生活中的一个人右臂纹着切格瓦拉,左腿纹着卡斯特罗,我会当他是疯子,不会正眼瞧一下,但假若这人是马拉多纳,好吧,你只是一个迷途的爱国者。

如果没有马岛之战,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就是一次寻常的咸猪手。因为马岛,1986年世界杯的英阿遭遇战被注入了国家意志。四年之前,阿根廷海军怂,陆军更怂,只有无畏的空军小伙子驾驶着老旧的天鹰战机,拼死穿梭于炮火之间,轰沉了5艘英舰。

四年之后的墨西哥,当马拉多纳高高跃起用手破门时,无数阿根廷人一定会热泪盈眶地想起被击沉的“贝尔格兰多将军”号、649具士兵尸体和9800名战俘,以及,阿根廷指挥官梅南德兹少将向英军摩尔少将递交的降书。
来自贫民窟的马拉多纳,来自战败国的马拉多纳,那一霎就是天鹰,以非典型的不要命的姿势,向羞辱过自己的老牌帝国行刺。
英国人还是很绅士的,当时也在场上的巨星莱因克尔,看到马拉多纳连过5人后的世纪进球,几乎忍不住想鼓掌,考虑到自己回国后的性命问题——英国足球流氓太凶悍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马拉多纳暗合了无数人的英雄梦想:出身贫寒,天赋过人,一出道就是巅峰,一出脚就是经典,成名之后可以随便吸毒嫖娼打记者,可以跟国家元首谈笑风生,尤其是,他还那么爱国,动不动就为阿根廷哭泣,战袍上绣上总统题的“民族英雄”也丝毫不为过。我们这些80年代的穷小子,谁不曾做过这样的黄粱梦呢?
顺便说一下,马岛之战,是阿根廷先挑衅动武的。不要只看结局,有空也可以关心一下起源。
对于我们这一代而言,马拉多纳是不可替代的图腾。
昨晚第一个给我发马拉多纳死讯的哥们,是当年南都的老同事。今天他说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感觉世界不一样了。我说,昨夜我就觉得,世界缺了一个角。00后和10后会认为我们矫情,有篇文章说“爸爸都哭了”,你们不知道老马对老爹那代人是多么重要。
马拉多纳亦是我们的青春。我们因他而热爱足球,热爱体育,甚至当了体育记者。今天贼蔫那哥们,前些天给我发了一张南都体育部散伙的饭局图片,那个诞生过著名的五文弄墨的部门,就此烟消云散。而几天后的马拉多纳,也要烟消云散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体育佬,我写过许多次马拉多纳,10多年前给新京报写过一篇《呼吸机上的迭戈》,那年他病危,我以为他会殁了,但终究又挺了过去。今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有旧人贴出了我2010年写的《迭戈的遗产》,当时阿根廷队在世界杯上惨败于德国队,马拉多纳宣布辞职,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世界杯赛场了。
迭戈的遗产
我最痛爱的恶棍马拉多纳折戟那夜,我那肥厚的心脏只痛了一秒。他死得其所,他总是倒在印有“迭戈”、专属自己的那具楠木棺材边,并且不失悲壮。我不想看到马拉多纳捧起大力神杯,进入国际足联的话语体系,进入沐猴而冠的戏子生涯。
  马拉多纳永远属于江湖,用自产的土制钢炮轰炸着庙堂,我不希望他成为庙堂里的宾客——简称堂客。当阿根廷队和墨西哥队在场下干架,老马居然去劝架时,我伤感得失魂落魄,这不是我记忆里的迭戈,我怀念26年前率巴萨队友跟毕尔巴鄂队群殴的那个泼皮迭戈。
  每个清晨都把我吵醒的手机报,前一天说马拉多纳是天神,后一天就说马拉多纳是烂人。马拉多纳从来都是烂人。同样,马拉多纳有情——他经常亲吻男人,有操——那不勒斯的发廊妹对此深有体会。但没有情操。老马不需要情操,就像魏忠贤不需要杜蕾斯。
  老马当然也是粉仔,虽然15年前著名评论员费尔南多指出1994年美国世界杯时老马深陷药瓶风波,是中情局特工在赛前指使神父向祷告的马拉多纳发了一块含有禁药的圣饼,但他的嗑药之癖,是跟郭敬明抄袭、凤姐风华绝代一样不可翻案的事实。
  老马当然也是黑社会。他在那不勒斯时,每逢有游客被抢劫,警察就会把苦主带到老马家,老马的表弟打几个电话,就会有人把东西送回来。
  但是,我们就是爱这个嗑药、乱搞、涉黑的肥佬。我们甚至可以宽容他的左派面孔,宽容他爱格瓦拉爱查韦斯爱卡斯特罗,政见或可不同,但睥睨霸权的精神值得肯定。二愣子往往可爱,因为他们真实,我们不能用曼德拉的标准去要求马拉多纳。
  至于在球场上,迭戈是神。斯托伊奇科夫说:没有马拉多纳,足球就是婊子养的。哦,原来马拉多纳诞生之前的方丹、尤西比奥、贝利们都是韦小宝。
  马拉多纳留给这个世间的遗产,不是他腕上的两块表,不是他身上的LV,而是他的天外飞仙,他的五毒俱全,他的那句“我宁愿被讨厌,也不愿被可怜”。与马拉多纳相比,被商业支票操纵的贝利、被神坛面目约束的克鲁伊夫,更像是一只只可怜虫。
  晚安。迭戈。希望你在猪猡湾的游艇上悠闲地抽哈瓦那雪茄,希望维罗妮卡给你生一个能用橘子颠球的儿子,希望你永生不再回头,跟我们一样只做看客。
  为草皮而生的迭戈,能活到现在,已属不易。我们见过他的一襟浊泪,一襟大麻,亦见过他的一襟晚照。他从追风之子到蹒跚肥佬,我们从少年到白头。
  在北半球的酷暑里想起南半球寒冷的迭戈,如同想起一个恶贯满盈的过命兄弟。我们一同生在伟大而丑陋的时代里,作恶,苟活,反抗,重创。我们可以过五个后卫,却过不了此生命定的劫数。
                                                                                写于2010年7月

看标题就知道,过去许多年里,我好像在一次次给马拉多纳提前准备着祭文。也许是第六感吧。昨天从白天起我就莫名其妙地低落和沮丧,毫无缘由,到了深夜,消息传来,我才恍然大悟。
10号死了。
马赛主帅凌晨接受采访时说:建议FIFA在所有球队中退役10号球衣。
我知道以老马的生活方式,是不会长寿的,但一直都希望是在我们垂暮的时候,在他几乎被遗忘的时候,才传来这样的消息。那时的我们看惯生死,心里不会有太多波澜。
我们的青春也死了。
翻墙看球的青春,白衣飘飘的青春,都进了岁月的碎纸机。谁还会记得80年代雨夜里的泪水和欢颜。
大凶的庚子年里,我们失去了许多同类,失去了许多心头所爱。
那么,就让我们最后一次为马拉多纳热泪盈眶吧,为他馈赠我们的那些神迹,为我们被时光的压土机碾得尸骨无存的青春。
谢谢这个浑身毛病的被神附身的家伙曾来过凡尘,谢谢他照亮过无数像我一样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80年代少年。
神派他来,如今,神叫他走了。
剩下满头霜雪的我们,眼神空洞,神情恍惚,继续在这肃杀的尘世里收羁滞留。我们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习惯没有马拉多纳的岁月。
友情提醒
因为微信公号平台改变了规则,请在阅读后点击“在看”或加星标,这样才能在下一次推送时及时收到本号文章。
刘原作家、编剧、前媒体人,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流氓三部曲。商务合作--微信/qq/邮箱:2958656392 。
 随便看看
发现“在看”和“赞”了吗,戳我试试吧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