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懒得码字,反正写几句真话就会被删,写假话自己又不屑干。但好些朋友都在催更,说是这几年都习惯了在年尾看我的盘点。

我也挺矛盾的。此处删去二百五十字。
冬至之夜,我买了一只清远鸡做白切,祭祀了祖先,然后教4岁的流氓猴读书识字,再辅导10岁的流氓兔奥数题目并探讨了文科理科工科的差别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切迹象都表明我骨子里是个尊重传统、重视教育的客家人。
客家人还有一个传统,是忠实地、不加任何修饰篡改地向后代讲述自己的经历,我的父母都是客家血缘,他们的叙述构成了我的人间记忆。
所以,我决定从冬至夜开始,开始录入2021的悲,没有欢。这一年,毕生难忘,我实在不愿写,可是,我不能不写。再不写,多年后长大的俩娃会忘记这年发生过什么,而届时老年痴呆的我,更无法记得。
在地裂山崩之前,在斗转星移之前,在须发尽白之前,在阿尔茨海默之前,我想留下一丁点,关于辛丑年的文字。算是荒原上的几朵野花。
1
2021年的大事,以及大瓜,挺多的。
譬如作为龙的传人的王,又譬如朴树歌里呼唤的VIA,还有许多一说就可能会删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谣言。
因为发生在年末,所以我才略记得一二,再往前的那些新闻,我真的失忆了。
其实我的视野不曾错过这一年里的任何一件大事,但它们多数都被我的大脑皮层格式化了,能残存的都是2021那些关乎生死的瞬间。
2021年1月的最后那天,我驾车回了南宁。翻了下当时的微信,我记录的都是各种菜单,乳鸽汤、白切鸡、柠檬鸭、酸辣大肠。在父母家,我的任务就是当好厨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母亲操持厨房的事,而今她病重,轮到我挑起这个担子了。
母亲服用了几年的靶向药物已经出现了耐药性。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竭力把每道菜做得美味。其中的一道菜是豆芽炒猪肝,这是1983年母亲第一次从故乡带我来南宁时,半路在柳州吃过的菜,她早不记得了,我却记了几十年。我的锅铲里有许多伤逝。
我会打麻将,但却历来毫无兴趣,以往都是流氓兔陪着爷爷奶奶三个人打。但今年春节,我破天荒上了牌桌,陪母亲打了几次。不知母亲有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
按照客家的风俗,过年不能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但除夕之前的那夜,我和父母都同时漠视了这个忌讳。
是的,我们谈了生死。我们都平静且坦然,母亲交待了许多事,我都记了下来。

但我还是强颜欢笑尽力逗母亲开心。我和她说:你知道吗,我刚写的一篇公号文,连刘晓庆都在看,还给后台留言了。童年时,母亲常带我去看露天电影,电影里有刘晓庆、姜黎黎、张瑜,1981年她带我去县里的水泥厂看过《神秘的大佛》,就是刘晓庆主演的。
母亲微微地笑了笑。
2
人生的惊惶,不是悲剧的来临,而是你明知它已经在路上,但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抵达。
2月11日那天是除夕,我驾车去父母家给他们准备年夜饭。途经白沙大桥,想起这是我和从前的幼齿、后来的兔妈结婚时,迎亲车队经过的桥。我犹记得那年的粼粼江水,那夜的喧闹婚宴,以及,母亲第一次拿着麦克风给儿子致辞祝福。那时我发未白,母亲也康健,那时我们都觉得人间是很久远的事。
但这个除夕的午后,兔妈带着俩娃熟睡着,困倦的父母也熟睡着,天地如此安静,我系着围裙独自准备着年夜饭,忽然涌起了旷世孤独。

午睡后的母亲蹒跚着过来要过来帮我备菜,我连忙找张凳子让她坐着,她辛勤了一辈子,终究闲不住。我叹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的厨艺,何必操心至此。她说:你离家久了,怕你找不到油盐酱醋和佐料。
除夕夜的春晚,我一分钟都没看,父母也是。我们一直在电视机前聊天,也许是出于血亲的直觉和预感,我们都明白此刻的长谈,比世间的所有歌舞升平更宝贵。
守岁的钟声响起时,母亲拿出两个特别厚的红包,递给流氓兔和流氓猴小哥俩。我坚决地拒绝,说你要治病花钱,不能给这么多钱。母亲说这是给俩孙子读书的钱,必须收下,她边说边流下了眼泪。我亦不忍,抽出了几张钱,说只能要这么多。她一脸的怅惘失落。
她心知这是最后一次给孙子们压岁钱了。而我,心里又何尝不知。
因为流氓兔的学校规定从外省回来必须居家观察14天才能入学,所以我们必须初二就回长沙。初一深夜我们回兔外婆家,父母站在窗前凝望着我们的车远去,我远远望着母亲挥手的影子,眼泪忽然落下来,我不知道明年的除夕,还会不会有同样的影子在同样的窗前等待我们。
3
回到长沙才10天,忽然接到电话,母亲呼吸急促,喘不过气,去了医院。

我马上买了翌日的高铁票,因为上幼儿园的二宝没法按时接送,我带着他一起回南宁。
我本以为这是一次暂时性的归途,不须多久我就可以带着二宝回长沙,去看湘江边的油菜花。没想到的是,二宝当了一个多月的失学儿童。我亦再没能带俩娃看辛丑年里的油菜花。

南宁的木棉花正在满城怒放,似血红的夕阳。元宵那天,我带二宝在凄风冷雨中上了青秀山,去观音庙里烧香。其实春节前我们回南宁时路过衡山,也去烧过香。世道寒凉,我们心无倚靠,只能祈望佛祖了。
亲戚们都从各地赶来看望母亲,他们每次到,母亲便振奋起来,他们一离去,母亲便沉睡过去。我想起母亲今生没吃过大龙虾,遂托亲戚买了一只越南青龙,照着网上的美食秘笈做了一道。龙虾于我实在不算什么,就那味道,但我只想让母亲尝尝她没吃过的东西,也是不留此生遗憾。
母亲终于下决心做化疗。我背着她去住院,她常规体检时已经站不稳,几天后医生对我和父亲说:母亲的病体已不可能承受反应剧烈的化疗,还是出院吧。他叫我在出院证明上签字,我说容我想一想。

我行到楼下,抖抖索索点起一根烟,躲在无人的夜幕里大哭了一场。我晓得无力回天,一切都注定了,我亦知晓惟有我能在表格上去签这个最艰难的家属名字。
抹干眼泪后,我摁电梯准备上去。这时一台电梯抵达一楼,有个医生带着10多个家属模样的人鱼贯而出,他们眼神空洞,呆若木鸡,推着一个空荡荡的担架。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医院是人类所有泪水的集中营。
4
翌日,表姐从母亲的故乡赶来,我们一起接母亲出院。
我叫的士司机绕三倍的远路,走民族大道,南宁最繁华的一条路。母亲在这座城居住了17年,我想让她最后一次看看南宁城。车过广西科技馆时,想起1995年我毕业前夕,母亲陪我来这里参加人才交流会找工作,在几万毕业生的人潮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我唤她在角落等,自己独自扎进了人海。
车到楼下,我再次背起了母亲。几天前,我曾在一天内背着她四次上下高楼去医院排门诊办住院手续,累得差点跪倒在楼梯上,但当时心里是抱着希望的。而这次归来,心里是绝望的,我心知这便是今世背她的最后一程了。
我背着瘦骨嶙峋的母亲,就像40多年前她用外婆送的土布被带背着我给学生上课一样。我爬着楼梯,眼泪不停地流,但我还要尽力匀着呼吸,不能让母亲发现我在哭。她以为医生说的是待到身体调养好一些了便可以做化疗,其实那是我们骗她的,而主治医师对我和父亲说的是:最多只剩两周。

几天后,是我的生日,母亲吃了几口蛋糕。38年前她带我第一次来南宁时,也是三月,回故乡时她给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蛋糕,甚至几十年后还能记得颜色和款式。那一夜,母亲昏迷过去,我心想,倘若她这一夜走,那我今世都不会过什么生日了。好在,天明时,她又缓缓张开了眼。
大姑送来了呼吸机,小姑也从故乡赶来陪护。母亲渐渐不认识人了,我们家说的本是客家话,有天母亲凝视着我,用普通话问我是谁,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某夜,在呼吸机冰冷的震动声中,她忽然在梦呓中说起了外婆家的蒙山话,我知道,她思念她的故乡了,也许,逝去的外婆和三姨在喊她了。
终于,那个撕心裂肺的凌晨到来了。大脑一片麻木的我,竟然还能在剧痛之时有条不紊地迅速办完各种手续,直到灵车远去,才扶着老父亲一起泣不成声。去年武汉疫情最惨痛之时,我看过许多视频,有女儿追着母亲灵车哭的,有妻子追着丈夫灵车哭的。当时作为旁人,只是看着凄凉,如今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才痛切地知道:人生的至痛,不是血亲离开人世的那一霎,因为你当时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觉她或他只是睡着了,但仍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灵车呼啸而去,你才明白,这是永逝,这是永别,这是灵魂和肢体的一部分被永远截断了,此生再也不能再见。
那天下午在殡仪馆办手续,工作人员问我悼词是自备还是用他们的通用模板,我木然地,有气无力地说:就用你们的模板吧。
我已经连续10多天里每日只睡三四个小时,在那一天我已经40多个小时没合眼,走路都是飘的,大脑像是凝固的糨糊。作为一个写过近千万字的所谓作家,我竟然已经没有力气为自己的母亲写一句悼词,这是多么惨痛的事。
但我知道,母亲不会怪我的。她一直体恤我,叫我少熬夜。
5
母亲去世一个月后,我把父亲接到长沙,带他去河南旅游。
我们在一天内跨越了长江黄河,父亲在副驾上和我聊了一路的今生今世。
我们看了小浪底上映照着黄河的晚霞,看了洛阳城里的暮春牡丹,看了龙门石窟和白居易墓,看了千年古刹白马寺和少林寺。
汉魏洛阳城遗址已是一片荒原。我牵着俩幼娃,陪着父亲走在郊野,走在祖先的皇宫遗址上,父亲忽然说:什么皇子王孙,千秋万代之后不都是平民,功名又算什么东西咯。我说是呵,若论族谱,我们一路溯源要到刘开七再到刘备再到刘邦,但刘邦不就是个老流氓么,我们没什么可自豪的,就是一介草民,汉朝江山关我们P事。
原野空旷,这个遗址公园只有我们一家人慢慢走着。在留影里,父亲没有笑,我也没有笑。从前我漂泊万里时,时常带父母逛大好河山,几乎走了半个中国,如今的镜像里却已少了一人。每看一处景色,我都心生悔意:从前为什么没能带母亲一起来这里旅游呢?
在嵩山,父亲想看向往已久的达摩洞,但年迈的他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我说要不就折返算了,他说你们继续前行吧,拍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看就行了。我扶他到路边歇息,兀自带着流氓兔向陡峭的台阶进发。一场生离死别之后,父亲体力大不如前,我亦瘦得脱形,但他这点卑微的愿望,我终不忍拂,拼尽了全力上了顶峰,虽然我知道,自己亲手拍下的照片,和网上就能搜到的照片没什么两样。
回到长沙,父亲便吵着要回南宁了。我念及他不会做菜,强留他多住了一周,翻着花样做些菜给他吃,然后才送他去高铁站。
我买了许多路上的干粮,把父亲送到了候车的通道口附近,叮咛了路上要注意的许多事项,然后离去。
走了几步,终究放心不下,扭头望他。而他,亦正转头望着我。
心里一酸,想起三十年前,他风尘仆仆辗转千里送我去福州上大学,他回广西那天,我在福大北门送他上公交车。因为旅途困顿劳累,他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尘土扬起来,5路车不见了,他也不见了。那一年他的岁数,正是我在这辛丑年里的岁数。
1991年的初秋,告别父亲的我慢慢走在福大的校园里,想着父母从此就在千里之外了,17岁的自己从此就要独自面对人世的悲欢流离了,忽然掉了眼泪。
2021年的初夏,我在长沙高铁南站扭头与父亲苍凉一望,想起他今生再无老伴,而我亦再无娘亲,他已是我尘世里最后一个直系长辈了。
虽然已经是47岁的中年人,但我的眼泪仍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6
2021年的盛夏,我回到了南宁,去践行母亲交待我做的事。
到了家里的楼下,流氓猴照例仰着头远远地大喊“奶奶”,流氓兔抱着弟弟轻声说:奶奶变成星星了,她不会在家等着我们了。流氓猴忽然神情黯然,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和父亲领出了母亲的骨殖。母亲再一次坐上了我的车,从前她是跟着我们四处游玩,有时抱着流氓兔,有时抱着流氓猴,如今,她在坛子里静默不语。我一边尽力保持速度赶路,一边高度警醒着不能急刹车,我在后视镜里看到,父亲在后座上紧紧地抱着坛子,把脸贴在冰冷的坛口,似在低语着什么。我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拥抱母亲了。
下葬那天,我抱着母亲,在烈日下一步一步地走。她怀我时120斤,当运动员拿广西射击冠军时100斤,临终前80斤,如今在我的怀里只有10多斤。
她生了我,带我来这世间,而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土里。当沙土扬起来,我知道,今生我们再也不能彼此相见了。
我从未给母亲买过花,母亲一生节俭且奉行实用主义,倘若买花她会说我败家。没想到,献给她的第一束花,竟是放在她的碑前。但愿她喜欢。
返程时,我带着俩娃,从南宁到母亲的故乡蒙山,再经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我的故乡钟山,然后一路北上。这三地便是她的一生所有印记,我是代她重温这一世走过的路。
以前我对生死,只是远观,并无切肤之痛。而辛丑年里的这场劫难,当我真正置身与经历过,才明白每一个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对死亡已经彻底没有了忌讳和惧怕。这一年里,进过许多次医院殡仪馆火葬场墓地,见过一拨拨吊唁的未亡人,密密麻麻的骨灰坛,以及林立的墓碑,麻木了,没什么好怕的。这是每一条生命必经的路程,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凝视着它,就像仰望一颗彗星的来去,就像俯瞰一棵花木的枯荣。
珍惜眼前人,珍惜每天的朝阳吧。早春时,守通宵的我每次看到晨曦,就会想真好呵,母亲又挺过了一个长夜,我又可以多当一天有娘的孩子了。
7
十一时,我带娃们去崀山旅游。旅行对我而言历来不是重要的事,但今年从肉体到灵魂都遭到暴击,我需要在山水间透透气。
我们在将军石下的扶夷江浮游,在幽深的天下第一巷穿行,在险峻的骆驼峰攀爬,在紫霞峒捕捞鱼虾捉蚂蚱树蛙螳螂变色龙,像一支科考队。
在八角寨的山路上,流氓猴忽然冒出了一句:我刚才看见奶奶了。我心头一震,问他在哪看到的。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说刚才看见奶奶坐在那里休息。他还对兔妈说:你常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是不对的,奶奶还在那里呢。
传说几岁的幼儿能通灵,会看到成年人无法看到的一些事物。4岁的流氓猴2月底就辍学随我回南宁,陪伴着奶奶,给了奶奶最后的温暖慰藉。他也很乖,看着大人们都沉郁憔悴,不哭不闹,总是独自趴在地上玩小火车。后来我精力扛不住了,把他送回了外公外婆家,有天我去看他,回来前他忽然闹着要跟我走,要去看奶奶,我不允,说爸爸太累了,没力气照顾你。流氓猴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亦心酸,父子俩在夕阳下抱着头哭。而那夜他凌晨两三点时,忽然哭醒,和外公说要去看奶奶,而恰恰就是那夜天将明时,奶奶去世了。
我始终相信,那一夜,母亲的魂魄在离开人间之前,终究舍不得这个最小的孙儿,于是在梦境里去探望了他。而她现在知道我们要去湘桂交界的崀山,于是从广西赶了过来,让流氓猴在山梁上再望见她一次。
夜宿崀山时,我看到一个视频,是国外的一个小孩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临终前摸着他的小脸说,以后会变成蝴蝶来看他的,一年后果真有一只蝴蝶飞到襁褓上。
翌日我们游辣椒峰时,竟然也有一只蝴蝶飞到流氓猴肩上,流氓猴咯咯笑着扑腾,它始终不忍离去,兔哥说:你别赶,这只蝴蝶可能是奶奶变的,来看你的。
在无神论者眼里,这些全是怪力乱神。但在我们眼里,哪怕是虚幻的错觉,那也是美好的。有转世,有来生,有轮回,那我们便可能在这尘世重逢,即使失散不见,那也能一同望见世间的日出日落,何其温暖,何其美好。
8
岁末的长沙下了一场暴雪,朋友圈里全是雪景。娃儿们开心地去堆雪人,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去和朋友喝酒,看起来生活照例美好。

但我知道一切正在起变化。我常带流氓兔去吃午餐的美食街,馆子垮了一大片,幸存店面不到1/3,流氓兔最爱的螺蛳粉店关门了,更悲剧的是,我们如今吃的两家店,门口也贴着“店面转让”,一副随时寿终正寝的样子。
这一幕,又何止发生在长沙。疫情笼罩下的哈尔滨,眼见自家饭店门可罗雀,妻子忽然崩溃,抱着丈夫大哭。
一位广州老友说,他在写字楼的电梯里观察过,以前只点外卖的白领们,如今上班自带便当的越来越多了。点餐的价格变高,许多年轻人已经吃不起了。
许多90后和00后,怕是这两年才开始学做菜的吧。
两个月前,在广州,一位公交司机紧急停车,救下了一个抱着孩子跳珠江的女子。

没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只能猜到她很艰难,她不想活了。
南京有一位老汉,在长江大桥上当劝生志愿者,19年来救了400多人。
其中一个女孩,想跳江的原因居然是饿,没钱了,就这么简单。老汉给她买了面包,她狼吞虎咽地吃。
不久前看到了一个词,特别感慨。那个词叫——
自度。
你的悲伤要自己度过去;你的艰辛要自己度过去;人间的所有苦厄、凄怆和孤寂都要靠你自己度过去。
悲伤的四月之后,我外出旅行时常会触景生情:这里的风光真好,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带母亲来走走呢。有次做了道成都著名的老妈蹄花,味道极鲜美,我却黯然:为什么从前不试着去做这道菜给母亲尝尝呢?但这些隐秘的心绪,只能似乌云般偶尔飘过,我甚至不会和妻儿说这些感慨,即便是他们,亦很难完全理解我。
人类的悲欢,本质上是限量版,是不太相通的。你独自走过雪夜的长街,冷了,饿了,想起前尘时鼻子酸了,这都是无人知晓的。你的无妄之灾,在他人眼里都是一粒浮尘,能停下脚步多望你一眼的,那都算知交了。这并非世间冷漠,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在耗尽心力支撑着生活,都有各自的凄清和绝望。
所以每个人都需要学会自度。尤其我们这些最苦逼的中年人。
如果力所能及,我们也不妨互相帮助一下,算是心灵上的自我救赎。就像前面那个公交车司机。
四月初,我去派出所办母亲的户口注销手续,有个老太太在向女干警哭诉,说她是中学高级教师,老伴去世了,女儿把她的身份证存折退休金都拿走,每月只给她三两百生活费,她已经几天没钱吃饭了。我看着不忍,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赶紧先去吃饭。
早年母亲曾与我说,她上街买菜时,每次碰到头发花白的农村老太太摆摊,她总会尽量多买一些甚至全买,因为会想起挑着菜担去集市卖菜的外婆。而我看到派出所里的老太太,也想起了同为中学老师的母亲。
原来,对人间冷暖的触觉,也是可以遗传的。
9
2021年间发生的事,其实挺多的。
娱乐圈里,一会吴亦凡,一会郑爽,一会李云迪和王力宏,那些离婚的明星都上不了头条了,瓜太多。
社会新闻领域,有海龟刺杀领导的,有酒店同事起了纠纷直接割下首级的,有一吵架就乱杀工友的,有奸夫与淫妇勾搭后把自己的儿女从高楼上扔下来的。还有城管去当街抢劫老头甘蔗,万夫所指后,赶紧去退还,甚至预订了老头地里的几亩甘蔗,原来他们只是去尝尝甜不甜然后再下单,本意是助农咧。
我最关注的一桩,是欧金中事件。不仅为其中的凄凉和血腥,也为其发生地——事发的福建莆田秀屿镇,是我今生第一次看海的地方。18岁那年,我们宿舍集体逃课,跑到舍友的秀屿家中通宵打牌,到湄洲岛看妈祖庙。记得我头次见到海,兴奋得直接喝了一大口又苦又咸的海水,比鸡血还爽。那片海,有我美好的人生记忆。
没想到,真切的人生,比海水还要苦,还要涩。
看到这个视频时眼睛湿了。想起了暮春时的自己和母亲。
这一年许多人都养成了一个全新的习惯:从新冠患者的流调轨迹里,去看别人的生活。广州老太是从一个茶楼到另一个茶楼,扬州老太是从一个牌馆到另一个牌馆,更多的人则过着枯燥重复的苦逼生活,买菜做饭接送孩子的家庭主妇,流调轨迹中没有大商场和美容院,每天开车接近20个小时的出租车司机,从未停歇休息过,最可怜的是一个几岁的男童,他的轨迹显示深夜10点多还在街头,因为他的父母在摆小吃摊,家里没人带他,他只能跟着爹妈在寒冷的冬夜里,提前预习刺骨的人生。
最近西安疫情管控严格,为了逃避管控和隔离,出了几个神人。一个从咸阳机场步行100多公里,在8天里横穿了冰天雪地的秦岭主脉,包括无人区;一个在封城当天骑着共享单车,10个小时在漆黑飘雪的湿滑公路上跑了80公里;还有一个涉水过河,被困在河中滩地6小时。有人戏称这是铁人三项赛天团。
违反疫情管理当然不对,但对他们,我心里更多的是悲悯,这样的寒冬逃亡是以生命作赌注的,路上有很多惊慌,出个意外,命就没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内心里的自度吧。
10
2021年最后一天的阳光,盈盈可握,像慈悲的佛光。几天前的积雪已经消弭于无形,像是从未来过这世间。
这是我不忍回头的一年。
我甚至很不愿写这篇文章。曾经想过,过几年,等情绪平复一些,再写一篇纪念母亲的长文,写她此生经历过的从抗战到疫情的所有年代,写小人物在烽火、饥荒、运动中的艰辛生存。但又特别矛盾,我没能给她写悼词,一直是个心结,难道这一年过去了,都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写一个字?
我不忍就这么把母亲遗弃在2021年,终究应该留点文字陪她。
谢谢她今生对我的爱。
谢谢亲人们。这些年来,他们倾力帮助我们,让母亲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技术和药物救治,给了母亲最温暖的临终陪护与关怀。
谢谢朋友们对我的关心,谢谢你们的情义。
谢谢俩娃。他们今年陪着我几度奔波千里,吃了许多苦,经历了许多悲凉。流氓猴在奶奶床边从来不闹,和我去公园时才趴着石凳大哭说好想妈妈;夏天时,我在南宁的深夜里干活,独自睡觉的他从床上摔下,满嘴是血。流氓兔履行了长孙的许多职责,每次烧香磕头都很虔诚,为了给奶奶培土,他的小腿磨成了血淋淋的一大片。这是他们自出生后经历的第一场丧乱,亦是他们关于世间聚散离合的第一课,愿他们多年后能记得2021,记得尘世里的血亲。
2021年,对每个人都是艰难的。段子曰过最惨的情形:丈夫在房地产中介上班,妻子在教培机构上班,买了恒大的房子,买了中概互联股票,最后还发现意外怀上了三胎。
这一年,影星陈冲的母亲病重,她却因疫情无法赶回,只能在大洋彼岸写下悼文。
这一年,我的老友中,有的在21人遇难的甘肃白银越野赛中侥幸生还,有的在疫情下遭遇生意滑铁卢负债累累,有的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一年,我提着快餐和炖汤走在医院里,迎面有个中年男人喊了我一声,他是26年前和我同年毕业进厂的同事,二十多年不见,我从乌发少年变成了霜雪老汉,他竟还能认出戴着口罩的我,简直是人间奇迹。他母亲也在住院部,我向他推荐了最新的一种国外引进的治疗方法,他向我推荐了他母亲服用的一款保健药。我们互相祝福对方的母亲安康,苍凉一笑告别。
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在每一个隐秘的树洞边,都有失声痛哭的人,只是,他们说不出来,写不出来。
那么就不说罢。无声地凝望着2021年的最后这缕斜阳便好。
2022会如何,我不太关心。我们经历的、包括祖辈父辈经历的每个年份,都是上苍早已捏好的模样。我们的富贵与贫穷、欢喜与怮哭、安宁与离乱,早已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就像一场暴雨之前,浮萍命定的劫数。
未来一定会更好。只是,我们能不能看见是另一回事。

那么,让我们在2022年的人世里重逢,在下一个荒凉的街角互道一声:今晚的月色真好。
友情提醒
因为微信公号平台改变了规则,请在阅读后点击“在看”或加星标,这样才能在下一次推送时及时收到本号文章。
刘原作家、编剧、前媒体人,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流氓三部曲。商务合作--微信/qq/邮箱:2958656392 。
 随便看看
发现“在看”和“赞”了吗,戳我试试吧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