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Quang Nguyen Vinh from Pexels

文/呦呦鹿鸣
1999年,一个弥漫着神秘气息的年份。
“新千年即将到来,一切都将不一样”。“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报纸上电视上、课堂里、来信里、以及那时刚刚冒头的网络论坛,人们的措辞,各有各的紧张和迫切。
仿佛空气中都飘散着荷尔蒙,彼此感染。
我是困惑的:1999、2000、2001,它们之间,只是纪年数字标记不同,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世界,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个自然顺延的数字就改变了呢?大家如此兴奋,难道是一个互有默契的游戏?是我不合群了吗?还是他们太幼稚了?
直到今天,2021行将结束,二十多年过去,我才终于知道:不是他们幼稚了,而是我幼稚了。
一. 国运节点
正是在1999年年底,中国“入世”谈判来到最关键时刻:中美谈判——全球多边贸易体制史上最艰难的一次谈判。往前15年的漫漫“复关”路,往后20年的经济突飞猛进,都决定在这一刻了。 
11月9日,美国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率团抵达北京,与中方就长期以来争议最大的问题谈判。汽车、农业、保险、音像、电信、化肥专营权、外资控股、特殊保障条款……谈判陷入僵局。
11月14日晚上,离开谈判桌的美方代表团集体消失了。外交部联系美方代表团下榻的王府酒店、美国驻华使馆,但都找不到人。
不辞而别。
兹事体大,中方通过使馆交涉,直指美方代表团这样做是错误的。凌晨4点,美方回到谈判桌。此时,中方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会谈开始后,美方提议把这些年达成的500多页协议逐一校对,严谨到每一个标点。“如果美方只准备做一次表面会谈,对谈判有一个交代,不需要4点开始,七八点就行,而且他们要求小班子会谈,说明准备在小范围内做出妥协。根据我的经验,重大妥协往往是在小范围内做出的,最重要的妥协甚至是在团长和团长一对一的谈判中做出的。”
据此,龙永图在早上6点和7点两次致电时任总理朱镕基的办公室:美方真的想签约了。9点多,总理回了电话,对龙永图说:我相信你的判断,我再向中央请示。
当时,朱镕基正在出席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会议中途,他和副总理钱其琛、国务委员吴仪来到谈判一线。
朱镕基亲自和巴尔舍夫斯基谈。龙永图回忆说,朱镕基的第一句话是:“龙永图你也不要啰嗦了,就把目前还没有解决的问题给我写在一个小条子上。”
龙永图写下7个问题。 
最后时刻,双方各自做了妥协,中方守住了底线。1999年11月15日下午4点,中美双方签署了双边协议。
▲1999年11月15日,美国国家经济顾问斯珀林与巴尔舍夫斯基亲吻,以祝贺谈判成功及协议签署。右为时任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
当时中国的谈判代表、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回忆说:“约好下午3点半签字,我准时到了会场,等了一会,不见美方团长到场。我派人去找了一圈,回来说巴舍夫斯基和斯伯林两个都在谈判间一楼女厕所呢,在打电话。电话内容我是一年后知道的。白宫安全事务助理伯杰来拜访我,他说那天他们两个是在给克林顿总统打电话,是他先接的,克林顿正在‘空军一号’上洗澡,还让他们等了会儿。斯伯林当时对克林顿说:报告总统先生,世界上最伟大、最艰难的谈判完成了。”
中国代表团继续各项“入世”工作,两年后的2001年11月10日,WTO第四届部长级会议,与会国家全体协商一致,通过了中国加入WTO的决定。“进行到最后阶段时,要对报告的每一项内容进行审核,由成员国代表举手表决。每通过一项,槌子就在桌子上重重地敲击一下,我的心也随之‘砰’地一震。几百项内容表决下来,我都觉得快得心脏病了。”龙永图回忆说。 
要在20年后,我才知道,那一次中国领导人直奔谈判桌亲自谈判,着实是在事关国运的节点,抓住了一个瞬息而过的机会。就在当月的11月30日,WTO西雅图部长会议将启动新一轮多边贸易谈判,以制定新的世界贸易规则,被称为“千年回合”,这轮多边谈判将持续数年,如果我们不能在这个时间之前结束最为关键的中美谈判,则中国“入世”大概率要拖到2002年往后,但,在2001年,美国遭遇划时代的“911事件”,国门大关,再要谈成类似谈判,恐怕已是万难。

▲911恐怖袭击悲剧,给美国带来不可磨灭且长久的影响
“入世”之后,中国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清理法律法规,中央政府清理法律法规和部门规章2000多件,地方政府清理的地方性政策、法规有19万多件。工程浩瀚。
当时,我读的专业是“经济法”,而我的两位同样进入法学院的高中同班同学,就读的是“国际经济法”专业和“法律外语”专业。
当时我以为是巧合,而真正的原因是:中国高校在“入世”之前成规模增加相应专业的培养计划,我们只不过是集体掉入了命运彀中。 
很多人说,人生是一张白纸,一笔一划都由自己写就。这是对的。一些特殊历史关头,会为我们许多人的人生剧本铺就底稿。中国“入世”的2001年就是这样一个年份。
也是这一年,北京申奥成功、男足出线,举国欢腾。
二. 谁是“新主流”?
“入世”签约,顶着巨大国内压力:“狼来了”。
许多人担心:降低关税、取消贸易壁垒之后,我们国家许多领域直面国外同行竞争,将直接崩溃。被公开讨论最多、话题最集中的,就是汽车、农业。
有这么严峻吗?当时就是这么严峻。
美国5%的人口种地就支撑住3亿人国家发达水平的农业,而中国当时大半人口在农村。1994年,汽车工业被明确为国民经济支柱产业,关系近百万工作岗位和整个中国制造业,但到2001年,只能算“幼稚产业”,技术高度是一方面,产量数字也小得令人着急。
一旦放开,会怎样? 
许多事情,往往需要一个十年以上的时间段,才能看清当时的大江奔流。
在大学毕业之后,我辗转江苏、湖南,在2007年,来到了上海,到一家新闻周刊工作。这是新华社旗下众多杂志中的一本。在翻阅旧刊时,我反复读着2003年发布的创刊词:
让我们振奋的是,改革开放20多年,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最大变化,是在党政干部和“工农商学兵”之外,崛起了一个新兴社会阶层他们中间,有民营科技企业的创业人员,有受聘于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有个体户,有私营企业主,也有中介组织的从业人员和自由职业人员,更有千千万万拥有独立见解、渴望创造财富、向往掌握新知、追寻未来梦想的摆脱了旧体制束缚的理性人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在中国的经济天地里,新兴社会阶层第一次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干部和解放军指战员并肩而立,形成了这个社会的新主流人群,一起营造着我们世界的福祉。
什么叫做“新兴社会阶层”?此后,我在这里工作了8年,并需要时常琢磨:这样一个群体,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个人、群体的命运,与时代的波澜有什么关联?
在我的认知里,了解任何“大”,都要从最小的点介入。

我逐渐注意到了编辑部的日常用车:两辆“别克GL8”。很难不去注意它,一是因为时间很久,单位工作中常常用到,二是因为这辆车有些特别,属于一种细分领域的产品类型:MPV。
▲一不小心,别克GL8已经22年了,用户也达到150万。
这是上海本地产的新车,它们的源头,恰好就在中美谈判之际。1998年,投资15.21亿美元的上海通用汽车,成为上海市政府“一号工程”。这个工程由上汽集团和美国通用合资。建成之后成为当时最大的中美合资企业。 
这款车的初代产品在2000年由上海通用推出,广告中被宣传为“陆上公务舱”,二排座椅兼有办公功能,后来车上还配备了当时罕见的三屏DVD播放影音。在那个年代,如此配置足够吸睛。它定义了MPV,而且指向了一个新出现的社会群体:商务新兴人群。
这正是我要琢磨的人群。所以,对我来说,这辆车作为一张白纸上的小黑点,或许藏着两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中国“入世”之后,谁是赢家?具体到作为交叉点的企业,正在发生的是一些什么?
第二、谁是“新主流”“新兴群体”?他们走向何方?
三. 历史动脉
别克并不是第一次来。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就购买了一辆当时最新式的别克E-44敞篷车。美国总统罗斯福曾赠送给宋美龄一辆黑色别克车,现在还停在南京东郊美龄宫门前。还有,周恩来总理也曾有一辆别克世纪60。
罗斯福赠送给宋美龄的黑色别克车,现停南京
在合资建厂的同时,美国通用汽车投资与上汽集团成立“泛亚汽车技术中心”,共享技术,作为合资项目的一部分。这个中心使上海通用汽车具有了能参与国际经争的汽车设计和开发能力。真实因为有了这个中心,才有1999年开始起步的别克GL8等多款车型,以及之后的不断迭代开发。
但,它的背后是什么呢?
2001年,为期一周的上海车展,参观者竟超过35万人次,对于汽车,人们有更新、更多的期待:除了皮实耐用,还要舒适、舒心。 
恰在中国“入世”的2001,中国人均GDP突破1000美元,这意味着迈过了经济发展的低水平阶段,居民消费由生活必需品转向耐用品升级,汽车、住房消费成为主导。
这是其一。其二是:创富群体。
1999年,马云等18人创始的阿里巴巴引入包括高盛、富达投资和新加坡政府科技发展基金等在内的首期天使基金500万美元,2000年,获得日本软银2000万美元注资,推出“中国供应商”服务,促进中国卖家进行出口贸易,2003年,创建淘宝网。2014年,阿里巴巴赴美上市,随着淘宝店主、客服、美国小商户、快递员等8位普通“淘宝人”在纽交所敲钟,全球历史上IPO融资额最高的公司就此诞生。阿里巴巴上市当日,中国和日本的首富同时换人,马云成为中国新首富,阿里巴巴的投资者软银集团孙正义重回日本首富之位,与此同时,阿里巴巴体系内的持股者、创业者中,也诞生了一批富翁。
阿里巴巴围绕着贸易崛起的故事,正是中国入世之后融入全球经济的缩影,同时也在说明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对外开放,首先是对内开放入世之后,成千上万的企业解放了手脚。浙江义乌在2005年成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按每家店铺3分钟计,一天8小时不停,至少要用1年时间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无数的创富故事并未像阿里巴巴一样为人所知晓,但他们客观存在于这片炽热的土地。2010年,中国GDP达到40万亿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1年华盛顿邮报发表一篇文章《美国人应该真正怕中国什么》,很敏感地发现了中国的创业年轻人,他们眼里冒出的那种执着的目光,当资本和科技相结合,那就是一个“原子弹爆发”。
还有第三个背景:空前庞大、空前频繁的人口流动。
入世,开启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城镇化。2000年,全国超过100万人口的城市只有40个,入世十年后就达到125个。入世之后的第一个十年,中国城镇化率每年提高1.4个百分点,2.1亿人进入城市。不包括在城市之间不断流动的人,比如我。
10年2.1亿人,他们之中,有多少激荡人心的故事?
这是现实中的历史脉动。这样一些新人群,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生活如何更加自由?谁将成为未来的赢家?以及,什么时候成为?
四. 为什么我们的担忧总是落后于实践
2002年起,上海通用汽车向菲律宾出口5000辆别克GL8,这是中国汽车产业的一个突破。2003年起,上海通用汽车公司向凯米汽车公司(通用汽车公司与铃木汽车公司在加拿大的合资企业)出口高档、大排量V6汽车发动机。这是零部件总成出口的突破。
2005年,别克GL8推出新一代——“GL8陆尊”,大天窗、电动滑移门、氙气大灯……定位更高了。此时他们已经积累11万用户2010年12月15日,上海通用年销量超过100万辆,这个数字对于整个汽车产业有节点意义。这一年,全新别克GL8豪华商务车上市。
从2001到2010,可以划成一个阶段:2009年,中国汽车销量超过1300万辆,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新车消费市场。2000年我国汽车出口仅为1.5万辆,从2006年开始,我国汽车产品贸易由逆差转为顺差,扭转了持续几十年的逆差状态,2012年,中国汽车出口突破100万辆。2018年,中国宣布继续放宽外资股比限制,汽车行业首当其冲。
汽车曾经是入世时最令人担心的产业,如今却是如此百花齐放的存在。正如中国汽车报社原社长何伟所说:“当初最让人担心的行业,却成为增速最快的行业之一,增速连续多年保持世界第一。为什么我们的担忧总是落后于实践?因为不相信开放的魅力,竞争的魔力,市场的能力。”

▲这些年来常见的一张GL8图片,写满了进取的希望”。
▲GL8全家福
五. 20年来的变化
今天回看2001年“狼来了”的担忧,不禁哑然失笑,甚至有恍若隔世之感入世20年,中国是当然的赢家。如今,中国已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货物贸易国、第一大外资吸引国。在中国加入WTO这二十年中,中国对全球经济的增长的贡献率多年稳定在30%左右,连续15年位居世界第一。中国利用外资规模从2001年468亿美元上升至2020年1443.73亿美元,对外直接投资方面,中国从2001年全球第26位,上升至2020年全球第1位。 
这些数字背后,都是激荡人心的故事。
最重要的是,在这20年里,更多的人获得了工作岗位,更多的家庭住进了更好的房,坐上更舒适的车,到更加开阔的精神世界吸取营养
就我个人而言,这20年里,国家最直接的社会变化有五:出现了高铁体系,作为京沪高铁的常客,高铁让我实现了城市间自由迁移;出现了“村村通”,这让我可以便捷地抵达任何一个行政村;出现了微信等互联网运用,拉近我与朋友们的距离,提高了效率;控制了灰霾,当年我一度因为北京灰霾而成了气候难民,但如今,大力度的《大气污染防治计划》之后,蓝天渐渐回归;出现大量新房新车,改善、便捷了生活。
20年来的巨变,都与“入世”紧密相连。像穿越三峡的长江,社会流动更快、更急了,越来越多的恶暴露了出来,但明显更多的善又迅即冲刷了他们。
今天逛B站,竟看到里面别有洞天,年轻网友们正纷纷尝试“GL8座椅爆改电脑椅”,而且还被媒体报道了:
虽然只是一种另类趣味实验,但从入世到在汽车市场百花齐放的今天,GL8一直在MPV这个细分市场占据C位,历经五代产品,积累了150万用户,它被当作爆改对象,也在情理之中。
(长期案前工作,容易导致肩、背、手、腿、骨盆出现各种症状,我自己也一度深受困扰,得过肩峰下滑囊炎,手腕也一度疼痛。我目前采取的办法是:1、买电动升降桌和人体工学椅,随时桌子调节高度;2、买阅读架,站立阅读;3、手表设定站立定时提醒;4、将鼠标改为垂直鼠标;5、针对性锻炼。
有一位朋友问我:“娃快要上初中了,你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将来会惨吗?”我说:这一代人当然不会很惨,因为他们拥有比我们好得多的物质条件。我只希望他们有比我们更好的运气:如果他们能像我们当年一样,沉浸在整个社会昂扬向上的进步氛围中,知道目标所在,他们就会比我们更幸福——对未来的好奇与希望,正是力量之源。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