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为阿纳斯托普洛(George Anastaplo),李世祥译,选自《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篇》(下册,刘小枫选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本次推文已删去原文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原书。
每当我想弄明白智慧与聪明的差别时,映入脑海的就是利茨勒(Kurt Riezler)。他做政治判断不会受到情绪、体制或偏见的误导。有个别情况我当时认为利茨勒是错的,而后来发生或泄露出的事实则印证了他的判断。对于韦尔莫特(Chester Wilmot)二战后在密息材料基础上得出的所有重要结论,利茨勒在战争期间就已经根据人人皆知的情况讲明了。
——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
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1780–1831)
如今,人们读到克劳塞维茨有关战争的论文时,很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部名著直接谈及军事情报的地方少之又少。对文中提到我们今天所说的军事情报及其如何应用的段落,我将其作为附录二附在本文后面。
有关克劳塞维茨针对情报的论述及其为何采取这种方式,近期有篇文章做了颇有裨益的介绍。在文章开头,作者告诉我们:
克劳塞维茨鄙视情报。其有关情报的言论大部分都是轻蔑性的。在军事活动的诸多主要因素中,克劳塞维茨对情报持消极态度。在战争的方方面面,他都把情报都降为次要因素。
不过,当今司令官和军事理论家都重视情报。他们在谋划和战斗中使用情报,突出情报在历史中的作用,把情报作为军事行动中的核心要素。
当然,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技术。但技术并没有使克劳塞维茨的所有言论都过时……
其后,作者告诉我们:
在《战争论》中,克劳塞维茨用一章来论述情报(第一卷,第六章,见本文附录一),有三段,其中一句表明他对这种活动的不屑:“战争中得到的情报,很大部分是互相矛盾的,更多的是假的,绝大部分是相当不确实的”(页117)。克劳塞维茨用简洁的笔触对主要的一段进行归纳,“简单地说,大部分情报都是假的”(页117)。他在整部书中都表达了这种观点。克劳塞维茨说军事活动有三大特点,第三个就是“所有信息的不确定性”(页140)。在列举交战的影响因素(心理的、生理的、地理的、数学的[如行军路线]和后勤的)时,克劳塞维茨把敌军信息排除在外(页183)。他说“指挥官能够全面了解的唯一形势就是自己的境况;他只能根据不可靠的情报来了解对手的情况”(页140)。在分析交战时,克劳塞维茨说“战斗时刻,有关敌军力量的信息往往是不确实的”(页233)。同样,在战略中,决策的部分基础是“不确定的报告”(页210)。实际上,《战争论》没有提及一个能够侦获到敌军规划的情报例证,更不用说靠此类情报取得成功的榜样了。
作者还告诉我们,“克劳塞维茨并没有对信息需求视而不见,也没有武断地说情报永远不会发挥作用。克劳塞维茨承认(通常是通过暗示),情报能够获得,有时还会有所帮助”。 这些话对情报具有很有效的指导作用,这个题材对现代人来说要比对克劳塞维茨似乎更重要。
柏林军官学校,克劳塞维茨曾在此担任校长
实际上,我们面对的挑战就是努力使用情报分析员的技巧来处理克劳塞维茨自己的作品,从而进一步研究克劳塞维茨以及情报的本质。从而可以看到(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如此),对思索情报而言,有关战争和政治的某些根本性问题要比克劳塞维茨作品表面上的一些问题更具指导性。要想从现成的观察分析中看出克劳塞维茨隐藏的东西,尤其具有挑战性。
克劳塞维茨“偶尔承认情报有用,但这要服从于他在更根本层面上对情报的轻视”。“信息无用的诸多理由”就以这种方式汇集在一起:
[克劳塞维茨]质疑情报最重要的依据就在于运气的作用。这一观念贯穿于其整个战争哲学。运气削弱了信息的准确性和预判性……
克劳塞维茨质疑情报的第三个理由就是观察本身固有的局限性。“毕竟,一支军队的视域通常不会超出其火力范围”(页302)。“每棵树木,每道起伏的地形都可能隐藏着”敌人(页210)。黑夜也是“一个重大的保护屏障”(页241)……
即便最有活力的情报行动,也无法浸qin入敌军的大脑;他将至少能成功地保守住自己心里的秘密:“他不会漫无目标地胡乱射击”(页273)……克劳塞维茨说,战斗是最终的侦察,但到那时为时已晚……
那些分析对于[信息]搜集的局限性还是个补充。在决定敌军会采取何种举措时,涉及的因素是如此繁杂模糊,以至于无法形成一种科学的方法。一个国家要在“众多的枝节和多样性”中评估自身及敌人的政治目标、实力、特点和能力,这是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波拿巴说得很对:这是一道连牛顿那样的人也会被吓退的代数难题”(页586;还见页112)……对克劳塞维茨来说,分析比不上直觉,有时甚至不如猜测。
克劳塞维茨不信任情报的最后一个原因就是,想象支配着事实,至少有时处于支配地位。克劳塞维茨承认一个人理论或情感的重要性。他在文中另一处地方将勇气或对自身力量的感觉称为“将印象传递给大脑的透镜”(页137)。勇气及其他种类的透镜也能够使有关敌人的信息扭曲。“一个人始终会意识到这个点(敌人更强大),但由于缺少更切实的方案,这种意识会受到他对机会、好运、天命、胆识和勇气信任的制衡。所有这一切现在证明是不够的,他面对的是严苛无情的真相”(页255)――敌人更强大,自己已一败涂地。
我们可以再次说,战斗是最后的侦察。即便如此,还会浮现“什么是真正的胜利”问题。不仅有比鲁斯式的胜利(Pyrrhic,[译注]代价极为惨重的胜利),还有一个国家不取胜反而更好的战争。这些根本性问题在《战争论》中并没有得到阐明。这同样表明,无论此类信息当时如何重要,有关具体事件的所有信息都是转瞬即逝、软弱无力的。
滑铁卢战役示意图,克罗塞维茨参与此战
尽管如此,大部分军事情报的日常特点正如德语Nachrichten一词所示。我们把Nachrichten解释为信息或情报,这就揭示出军事情报的脆弱性。对这个词不那么精确的翻译就是新闻报道(news report),这会让我们对情报的性质更为明了。
在克劳塞维茨看来,至关重要的并在于指挥官碰巧截获到的信息,而在于指挥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涉及指挥官有关最重要事务的知识,包括他对研究当前形势需要了解的情况所存在局限性的认识。克劳塞维茨对指挥官技能的描述指出,指挥官品性在于不依赖普通人所指望的信息的数量(页514):
整体分成的部分越多,对时间(包括各次行动的具体时间)和空间(包括各次行动的具体地点)的考虑越多,智谋起作用的领域就越大,也就是说智力的支配作用就越大。这时智力所起的作用就使偶然性活动的领域缩小了一部分,但不一定能抵消它全部的活动……我们决不能忘记,智力活动并不是统帅的惟一精神活动。在进行大规模决战时,勇气、坚强、果断、沉着等素质就比较重要,而在双方力量平衡的赌博中,这些素质所起的作用却比较小,在这里智谋的特殊重要性的增加不仅缩小了偶然性的活动范围,而且也削弱了上述这些素质的作用。但从另一方面看,在进行大规模决战时,这些光辉的素质却能够利用偶然性所支配的大部分领域,并在某种程度上填补智谋在这种场合所顾不到的地方。由此可见,这里存在着几种力量的冲突,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偶然性在大规模决战中要比在双方力量平衡的赌博的总结局中起更大作用。如果我们说,我们在这种赌博中所看到的,主要是双方运用技巧的斗争,那么,这只是指智谋方面的技巧,而不是指整个军事上的造诣。
促使人们赋予战略机动以上述那种不应得的重要性的,正是战略机动的这个方面。首先,他们把这种技巧同统帅的全部精神活动混为一谈了,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因为,如上所述,我们必须承认,在大规模决战时刻,统帅的其他精神活动在起支配作用。这种支配力量即使主要来源于巨大的感受,来源于几乎无意识产生的和未经长时间思索的灵感,也仍然是军事艺术中一个真正的公民,因为军事艺术既不是单纯智力活动的领域,也不是智力活动占支配地位的领域。其次,人们认为,战局中任何一次没有结果的活动的出现都同某一方甚至双方统帅的这种高超技巧有关。实际上,产生这种没有结果的活动的一般的和最主要的原因,却经常存在于使战争变成这样一种赌博的总情况之中。
在此处是不是像看到了工作中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是否必须要敛气凝神,以免受到信息的不当干扰,不管这种信息如何密切相关?
在按照这一思想进一步推进之前,审慎的做法就是,认可(实际上是强调)过去几十年有关技术进步对情报在军事事务中地位的影响反复讲的话。但无论情报在新闻时代影响如何巨大、如何吸引人,是不是恰恰因为情报受技术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对更有头脑的战争指挥人员来说,情报不过是次要因素?
克劳塞维茨看待情报的方式似乎与他对某些重要服务的态度相同,如医药、物资供应和武器开发。今天,技术对这些服务都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也就是说,发达的技术至少原则上独立于军事谋略。司令官没必要操心技术性的问题。司令官之作为司令官,不可能有能力为医生、供应商或发明者在军事行动中的贡献再增加实质性的东西。信息搜集和数据处理(二者对今天的情报活动至关重要)通常能分配给各个行当的人员,如史学家、商人、专业博彩人士、投资金融家和公共卫生官员。与苏联相比,美国今天的优势之一就是:在全国各地都有大量人才从事密集的信息搜集活动。如果需要,凭他们的技术和经验,这些人员可以随时加入军事情报行业。
克劳塞维茨的妻子兼编辑玛丽·冯·克劳塞维茨
无论情报在具体行动中对司令官的影响如何巨大、意义如何重要,情报都没有像更为平常乏味的活动那样进入军事领袖的内心深处。例如,克劳塞维茨谈到和平时期的行动时,说(页122,第一卷第一篇第八章):
战争锻炼是任何一个统帅都不能赐给他的军队的,平时的演习所能补救的都要差一些。当然,所谓差一些,不是同以训练机械的技巧为目的的军队的操练相比,是同实战经验相比……特别重要的是,它能使军人——无论哪一级军人,都不致到战争中才头一次看到那些他们初次看到时就会惊慌失措的现象。这些现象他们只要在战前看到过一次,就可以熟悉一半。甚至于忍受劳累的问题,也是这样。这方面的锻炼,不仅能使肉体,更主要的是使精神习惯于劳累。在战争中,新兵不难把不寻常的劳累看成整个指挥的错误、严重缺点和束手无策的结果,所以会加倍沮丧。假使他们在平时的演习中有了这方面的锻炼,就不会发生这种现象了。
我们从这里就能够看出,克劳塞维茨为什么认为司令官要取得更大的成功就要具备某些政治品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所珍视的军事艺术要服从于政治秩序,正像战争时期医术及其他技艺要服务于军事艺术一样。同样,情报技能也要有类似的服务功能。
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想起亚里士多德处理此类事务时的一种方式:
由于活动、技艺和科学有许多,它们的目的也就有多种。医术的目的是健康,造船术的目的是船舶,战术的目的是取胜,理财术的目的是财富。几种这类技艺可以都属于同一种能力,例如制作马勒的技艺和制造其他马具的技艺都属于骑术,骑术与所有军事活动又属于战术,同样地,其他技艺又属于另一些技艺。在所有这些场合,主导技术的目的就比从属技艺的目的更被人欲求,因为后者是因前者之故才被人欲求的。
然后,亚里士多德就明确说明了“什么是真正的主导技艺”:
政治学似乎就是这门最权威的科学。因为正是这门科学规定了在城邦中应当研究哪门科学,哪部分公民应当学习哪部分知识,以及学到何种程度。我们也看到,那些最受尊敬的能力,如战术、理财术和修辞术,都隶属于政治学。既然政治学使其他科学为自己服务,既然政治学制定着人们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的法律,它的目的就包含着其他学科的目的。所以这种目的必定是属人的善。
人们肯定会质疑,克劳塞维茨强调战争已经(妥善地?)实现其(自然的?)形式,这是否与亚里士多德的思考方式相悖?
如今,数据和事实前所未有地浩繁,部分原因在于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是不是面临这样一种趋势(不限于军事):由于浩繁而偏离了深刻的思考?
要说所有信息都没用,有点儿武断;但什么样的信息有用?有多大用?人们着迷于更先进的设备,这使人依赖(如果说不是臣服于的话)这类设备搜集的信息(和据此采取的行动)。
人永远无法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实际上,信息的丰富恰恰会遮掩基本的事实,尤其是那些关于敌人和潜在敌人的重大、常常相对容易保密的情况,这些情况在搜索更多信息时往往被忽略掉。例如,1904年人人皆知的关于日本的情况要比1941年搜集到的大量情报材料(所有材料都看到这点)更有助于预防珍珠港偷袭。关于潜在的敌人俄国人,我们从克劳塞维茨这里可以学到些什么(页627-628):
拿破仑1812年的例子远没有使我们怀疑这个论断,反而使我们更加坚信这一观点。拿破仑这次战局所以失败,不像一般舆论所说的那样,能真正被征服的国家至少用现在欧洲各国的军队是征服不了的,用拿破仑为此目的而统率的五十万人是征服不了的。如俄国这样的国家,只有利用它本身的弱点和内部的分裂才能令它屈服。为了打击这个政治上薄弱的地方,就必须要震撼这个国家的心脏。拿破仑只有通过强有力的打击到达莫斯科,才会有希望动摇俄国政府的勇气以及人民的忠诚及坚定。他希望在莫斯科缔结和约,这是他在这次战局中可以提出的唯一合理的目标。
他统率其主力向俄军主力进攻,俄军主力仓惶退却,经过德里萨营垒到斯摩棱斯克才停下来。他还迫使巴格拉齐昂随主力一起退却,并且打败了这两支军队,占领了莫斯科。在这里,他的做法同他一向的做法是相同的。他过去也只是采用了这种打法才成了欧洲的统治者,而且只有采用这种打法,他才能成为欧洲的统治者。所以,凡是赞扬拿破仑在过去历次战局中是最伟大的统帅的人,在这次战局里不应该指责他……
我们认为,1812年战局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俄国政府巩固,人民忠诚而坚定,即,因为这次战局不可能成功。或许进行这次战局本身就是拿破仑的错误;至少结果表明他估计错了。我们认为,假如他要追求这样的目标,那么,恐怕基本上就只能采取此种打法。
拿破仑在东方没有像他在西方那样进行长期的、代价很大的防御战,而是采用了达到目的的唯一手段:用一次大胆的打击,迫使惊慌失措的敌人媾和。这种情况下,他可能遭到全军覆没的危险,这是他在这次赌博中所下的赌注,是实现巨大希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说他的军队损失过大是他的过错,那么,这种过错并不在于前进太远,而在于战局开始得实在太迟了,在于采取了浪费人力的战术,在于对军队的给养和退却路线考虑得相当不够,最后,还在于从莫斯科退却的时间晚了一点。
迎接拿破仑的火中莫斯科
敌人可能会隐藏自己的情况和意图,让人难以获悉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并不少见。但敌人最重要的东西却难以逃过不受任何阻碍的详细审查,即审查其性格和准则或基本观点(包括做事方式),而人们对此并不普遍认同。实际上,掩盖日常活动的系统努力本身就最能暴露出敌人意图和情况中的长期因素。
克劳塞维茨不高度依赖情报,这似乎与他对某些基本要素的坚持相一致——如果说不是受后者支配的话,尤其是克劳塞维茨对司令官性格、智力和道德力量的强调。当然,司令官通常依赖于各种信息,但更重要的是(这对于信息的妥当使用及充分意识到无知的状态至关重要)获得这些信息的人的才干。
简言之,我们有必要抵制这样一种倾向,即认为隐藏最深的就是最真实的。克劳塞维茨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把他的话牢记在心是有益处的:“如果有人说,个别情况出乎意料地对整个会战的进程发生了强大的影响,那么,这多半儿可能是战败者掩饰自己在会战中失败的借口”
我们没必要进一步描述克劳塞维茨对情报的态度所造成的现实影响。尽管如此,仍应注意,这种态度可能会让大量情报资源从现代通常的研究路向转向深入到研究历史上最伟大统帅的职业,特别是他们的性格和看法。 更不用说,它也使得人们认真地研究那些更有头脑的战争研究者——自荷马和修昔底德开始。这种研究已是理所应当,尽管它超出了国防情报学院课程“文本中的问题”的范围,而对这门课的推介是这样的:
[课程的目的是]通过批评性阅读修昔底德、普鲁塔克和西塞罗等文学欺骗大师的作品,增强对各种欺骗形式的敏感程度,从过于零碎的信息中得出结论从而能采取确定的解决方案,要知道,轻信和多疑都会使真理变得模糊。
当然,克劳塞维茨本人值得研究,正如他主要的老师马基雅维利一样,而后者是克劳塞维茨的老师这点并未得到世人的认可(马基雅维利反过来又受到色诺芬的影响,尽管他又背弃了这位同克劳塞维茨一样有着实战经验的古代作家)。还应对汉尼拔进行研究。汉尼拔可能是古代最狡猾的情报使用者。不过,当他知道了足够多的信息、有了充分的材料后,却未能落实自己设定的方案,至少依照李维的描述是如此。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书影
克劳塞维茨重视(可能过于重视)司令官的勇气(司令官似乎是马基雅维利Capitano一词的后裔)。不过,克劳塞维茨也在军中历练多年,同马基雅维利一样,为坚守前景(prospects)而反抗运道(chance)的征服:
因此,我得出的结论是:当命运正在变化之中而人们仍然顽强坚持自己的方法时,如果人们同命运密切地协调,他们就成功了;如果不协调,他们就不成功。我确实认为是这样:迅猛胜于小心谨慎,因为命运之神是一个女子,你想压倒她,就必须打她,冲击她。人们可以看到,她宁愿让那样行动的人们去征服她,胜过那些冷冰冰地进行工作的人们。因此,正如女子一样,命运常常是青年人的朋友,因为他们在小心谨慎方面较差,但比较凶猛,而且能够更加大胆地制服她。
克劳塞维茨经常显得尊重运道在军事变化中的地位,这似乎使他勉强高度依靠军事情报。运道不仅会影响到可能有什么样的信息,还会影响情报接受方的局势,从而影响他看待情报的方式。
现在,人们更加依赖技术提供的信息,这反映出“运道已经被征服”这样一种看法。这种看法起源于马基雅维利的原则,并在现代社会科学中达到鼎盛。现代社会科学显现出对狡诈(cunning,或“现实主义”)的依赖和对科学活力的自负,而克劳塞维茨对此则向他的艺术家同仁提出了警告(页202-203, 215)。
我们应对聪明(cleverness)保持警惕。人们很容易错误地把“聪明”当成“审慎”,从而在学院、国会和军事委员会中往往草率行事(thoughtlessness)。
例如,我们在内外事务中竭力仿效俄国人,这种倾向本身就是轻率的体现。在国会会议期间,我们听到过许多有关情报和政策的引用材料,说全世界了解美国人的谋划要比打听俄国人的企图容易得多。这些援引往往语气懊丧,而这反映出的事态正应是值得庆祝的理由。我们持久的实力是否要取决于这样的自由,即我们以人类编年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向如此庞大的国家展示出全体人民的想象和能量?
本周对我来说最具启发性的,就是你们中的许多人可能早已经耳熟能详的事情。几天前,我不禁对包凌空军基地Bolling Air Force Base)国防情报局总部大堂入口的开放性和随意性感到好奇,想到俄国同行进入大门的表情时,就更是如此。在我看来,美国现在和可预见的未来能享有大得多的实力,正是因为这种敏感且具有高度创新性的自由。
当然,如何才能使自由变得敏感,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这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人民的道德素质和对他们的教育。我们应加点小心,以免不当地依赖私下活动和秘密信息。看一下俄国世世代代如何使自己衰弱不堪,我们就会明白,这种依赖会让人付出多么可怕的代价。
美国极度“完备”的情报机构体系
实际上,对引领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今后十年需要进行一场开诚布公的争论,而世界需要我们来引导这场论辩。受益于我们的道德的,尤其应该是俄国人,而审慎的做法是不要一直或简单地把俄国人看作对手。
这并不是要人们对克劳塞维茨本人持保留意见,如对他所强调的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冲突要素半信半疑。克劳塞维茨的古代最伟大先辈们并不认为,可以像克劳塞维茨说的那样基于战争本身的利益而发动战争,就好像是(有时似乎是这样)战争本身有其合理性,这点并非无足轻重。即使如此,克劳塞维茨自己意识到,“战争即便不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也决不是什么可以独立的东西”(页605)。
我们关注的一直是,关于军事情报,克劳塞维茨能给我们什么教诲。以其处理这一题材的方式,克劳塞维茨是否在暗示,机敏的情报机构应靠自己引导?克劳塞维茨本人就从一个遥远的国度给我们送来了非常具有挑战性的消息,阐明他在这个高贵职业和战争艺术方面学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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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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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塞维茨论情报
(选自克劳塞维茨《战争论》,Michael Howard 和 Peter Paret 译,Princeton 1976,第一卷,第一篇,第六章,页1717-1718全章)
战争中的情报
情报是我们对敌人和敌国所了解的全部材料,是我们全部想法和行动的基础。只要考虑一下这一基础的性质、它的多变性和不可靠性,我们立即就会感觉到战争这座建筑物是多么危险,多么容易倒塌下来将我们埋葬在它的瓦砾下面。虽然所有的书里都说,应相信可靠的情报,决不能不抱怀疑的态度,然而这只是著书立说的人提不出更好的说法时提出的聊以自慰的可怜遁词而已。
战争中所得的情报,很大一部分是互相矛盾的,更多的是假的,绝大部分是相当不确实的。这就要求军官具有一定的辨别能力,这种能力只有通过对人和事物的认识和判断才会得到。在这里,他必须遵循概然性的规律。当我们还没有来到真正的战场以前在室内拟定最初的计划时,辨别情报的困难已经不小,在纷乱杂沓的战争情况下,情报接踵而来,这种困难就更加无限地增大了。如果这些情报是非难辨,互相矛盾,需要人们分析辨别,那还算是幸运的。对没有经验的指挥官来说,更加糟糕的是情况不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而是一个情报证实、支持或补充另一个情报,图画上在不断增加新的色彩,最后,他只得匆忙作出决定,但不久又发现这个决定是愚蠢的,所有这些情报都是夸大了的、虚假的和错误的等等。简言之,大部分情报是假的,人们的胆怯又使情报的虚假性和不真实性变得更大了。一般地,人们不容易相信好的却容易相信坏的,而且容易把坏的作某些夸大。以这种方式传来的危险的消息尽管跟海浪一样会消失下去,但也会象海浪一样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就常常重新出现。指挥官必须坚持自己的信念,跟屹立在海中的岩石一样,经得起海浪的冲击,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谁要是天生不乐观,或是没有经过判断力不强的战争锻炼,那样他最好遵循这样一条规则:强迫自己,即违反自己内心的想法摆脱恐惧而面向希望。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持真正的镇静。
《普鲁士轮盘赌》,Rainer Ehrt绘,人物包括俾斯麦、克劳塞维茨、弗里德里希二世等
假如人们能正确地认识形成战争最大阻力之一的这种困难,那么事情就会跟人们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感觉得来的印象比经过深思熟虑而产生的观念更强烈,并且这种强烈程度极大,使得司令官在完成任何一个比较重要的行动时,都只得在最初克服一些新的疑虑。一般的人多半不能当机立断,容易受别人意见的影响。他们一直认为实际情况并不象他们原来所想象的那样,特别是当他们又听信了别人的意见的时候,他们就更认为是这样了。哪怕是亲自草拟计划的人,当亲眼看到实际情况的时候,也很容易对自己原来的意见产生怀疑。此刻,只有坚定的自信心,才能让他抵挡住暂时的假象的冲击。只有当被命运推上战争舞台的绘有各种危险形象的前景被拆除,眼前豁然开朗之后,自身原来的观点才能得到最后证实。这就是制订计划和实施计划之间的最大的差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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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情报是什么?
有必要在这里摘抄一段关于现在情报的解释,这是国防情报学院一位前校长颇具个人特色的表述L. D. Badgett,国防情报学院,《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校友评论》[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 Alumni Review],1982夏,页20):
在我看来,要把握情报的本质和情报活动占据主导地位的本质,情报界只需要接受与哈佛校训非常相似的座右铭:真理(veritas);或者更好一些的,耶鲁校训:光明与真理(lux et veritas)。但座右铭再相似也是不够的。仅在学术背景下寻找“真理”与“光明”,就无法捕捉到情报活动与学术活动的本质区别。二者差异的核心在于对抗。这不是那种考古现场或自然法则的材料体现出的冷冰冰的中立的对抗,而是外国政府有预谋的系统的欺骗性对抗,旨在阻止我们搜集对制订符合我们的(你们的)国家利益政策必需的事实(真理)。突破对抗常常采取的是非常规手段,也不应有被泄露的风险:突破对抗的事实以及拿到搜集的信息绝不能被泄露,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如此。我们就要谈到情报的另一个突出特点,秘密性,这将情报与学术活动截然分开。但从根本上来讲,两者有许多共同之处:搜集信息是针对某一个问题,分析信息是为了阐明这一问题,分析材料都分发给相关听众使用。Lux medio dissimulatione可能在更大程度上把握住了本质:伪装之迷雾中的微光。
臭名昭著的美国“棱镜”计划简报投影
这份材料还提供了有关现代实践中情报的搜集和使用形式的范例(前揭,页31)。
先兆与预警(I&W)情报就是有关对美国及其盟友利益可能构成威胁的外国举动的时效性强的信息门类。同其他许多情报类别一样,先兆与预警情报在二战后不久出现,目的在于防止出现针对美国利益的另一次珍珠港式的袭击。今天,先兆与预警情报中心遍布全球,它们都是五角大楼国家军事情报中心的[国防部]先兆与预警系统枢纽的灵敏触角。各个驻外站点工作人员的职责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一套复杂的指数清单,如潜在敌对部队的位置和调遣,不友好武装力量的备战状态,敌对国家战略存储的变化,某些外国政府和军方领导人的动向和会晤。全方位的情报传感器将指数状态的变化报告给中心。情报中心根据重要程度对信息进行记录和评估:少数重要指数的变化,或大量指数变化所一致显现出的模式会启动预警体系,让我国的武装力量处于各个级别的警戒或行动状态。当然,最醒目的指数反映的是外国力量采取敌对行动的能力,而不是采取敌对行动的意图。先兆与预警系统的目的是收集、评估和关注充足的有关能力的信息以揭示潜在的意图,迅速开展这一活动从而使国家的决策者有尽可能多的时间采取预防性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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