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0日凌晨3时16分,著名电视艺术家、中央电视台原副台长、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名誉会长、中国纪录片领军人,陈汉元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5岁。多年前,梁碧波老师曾撰写《名士风流陈汉元》一文。此时此刻,我们再次从梁碧波老师的这篇文章中,追忆陈汉元先生的过往点滴。
陈汉元先生(图源:央视网)
《名士风流陈汉元》
我初次见到陈老爷子,是在1994年秋天。
那是1994年10月,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第二次学术会议在银川召开,由宁夏台承办。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纪学会最成功的一次会议,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组织会议的灵魂人物是宁夏台的康建宁,人称康大爷。康大爷当时邀请与会人员的标准不是按电视台分配名额,而是指着人邀请,谁有好作品就邀请谁。于是,就对直把会议开成了群英会,高峰、魏斌、王海兵、陈晓卿、高国栋、祝丽华、刘景琦、章琨华、王海平、王子军、沈蔚琴等一大批中国纪录片的中流砥柱都在会上,《龙脊》、《壁画后面的故事》、《大红枣儿》等一批里程碑似的纪录片也是在这个会上首次亮相。我因为拍过一条四分钟的短片让康大爷觉得孺子可教,所以也荣幸地受到邀请,赶上了这次盛会。
陈汉元先生(图源:央视网)
一部片子又一部片子,一场讨论又一场讨论……每天的会议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开着,看得昏天黑地,看得热泪盈眶,没有人私自逃会,也没有人勾引女导演,每个人都那么投入、那么真诚,那么把纪录片当回事。我当时是会上年纪最小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陈晓卿),完全是个小屁孩儿、青沟子,对这些大师和他们的作品崇拜得不得了,经常尿胀了都不敢出去,生怕漏看一个镜头漏听一句话。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那次会议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康大爷的一句名言:《资本论》最深刻,黄色录像最好看……
就在我的崇拜快到高潮的时候,高潮真的来了——会议快结束的那天下午,会议室的侧门突然大开,门外长长的走廊灯火辉煌,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在一群衣着光鲜一看就很体面的人群的簇拥下,面带微笑向会议室走来,全场起立,掌声雷动……我师傅王海兵一面鼓掌一面给我说:最大的腕来了!我傻乎乎地睁着迷茫的小眼睛看着这瘦小的老头和周围热情澎湃的大腕们,崇拜的高潮喷薄而出,觉得这老头的身上仿佛散发着金光,身后似乎叠化着一轮红日,远远地好象有高亢的信天游飘来:山丹丹那个花开红艳艳……
小老头在主席台落座以后,我师傅悄悄地给我说:这就是陈汉元!
陈汉元先生(图源:央视网)
当时我刚刚入道,哪里晓得啥子叫陈汉元?所以就继续睁着迷茫的小眼睛看着我师傅。于是,我师傅就以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耐心给我细说陈汉元:原中央台副台长,现在是电视剧中心副主任,纪学会的会长……《收租院》、《雕塑家刘焕章》、《话说长江》、《话说运河》、《河殇》……最后,我师傅谦虚地说:老爷子从来没给人写过评论文章,我的《藏北人家》出来以后,他给写了一篇,是唯一的一篇……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1976年,陈汉元先生(左一)在南斯拉夫访问农户(图源:央视网)
那是一个崇尚作品的年代。陈汉元的这一串作品,砸得我晕晕乎乎的,于是仔细端详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陈汉元来:瘦精精的、干巴巴的、两个眼睛贼兮兮的,横看竖看都不象好人。突然掌声又起,原来该他做总结发言了。于是,身为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会长的陈汉元,代表组织讲话了:
前几天我回上海参加了中学的同学会。其实这段时间我很忙,但为什么要去呢?我是想去看看我那中学时代的梦中情人现在如何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风韵犹存哪……
1978年,陈汉元先生访问日本,身后为NHK(图源:央视网)
老爷子的这几句话一讲,全场掌声雷动!要知道,九十年代中期远不如今天开放,严肃、沉重、板起面孔训人是那个年代的主色调。他老人家此生动和个人化的语言,在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讲出来,立即激起了强烈反响,全场大腕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立起耳朵听他讲:
…什么是精品?又好看又深刻就是精品,如果要排序的话,第一是好看,第二是深刻…
“好看”、“深刻”,是当时讨论的关键词,围绕这些概念,各种观点都有,比如康大爷说“深刻是最重要的。要说好看,黄色录像最好看…”,我师傅说“片子不同要求不同,有些要深刻有些要好看…”。陈汉元的这几句话,就是针对大伙的讨论说的。后来我在欧洲在美国在澳洲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见过了各种各样的洋大腕谈纪录片,都没有他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深。
1987年,陈汉元先生参加世界广告大会(图源:央视网)
…现在有的人拍片子,没有思想没有创意,只知道记录不知道提炼,我把这种人叫做跟腚派…
见我的小眼睛又开始迷茫,我师傅就给我解释说,北方人说的腚,就是我们四川人说的沟子,书面语叫屁股。“跟腚派”就是莫得想法、只晓得跟在人家沟子后头瞎拍的意思。
那次会议就在陈汉元充满娱乐精神的讲话声中结束了。记得余秋雨曾经说过一句话:学术会议就是为大多数人提供旅游机会、为少数人提供成名机会的地方。陈汉元是早早就成名了的,在宁夏那次会上,我感觉他更加有名了,大家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他,崇拜着他,他也乐在其中,享受着大家的崇拜与尊敬。
1989年,陈汉元先生在纪录片《望长城》签字仪式上(图源:央视网)
旅游机会还是来了。会议结束后,宁夏台组织大家到祁连山下去游一个湖,湖的名字叫砂湖。一到湖边,当地人就请陈汉元题字,老爷子欣然提笔:祁连山下一沙湖…刚写到这里,当地人就叫起来了:不是这个沙,是石字旁那个砂…当时我心想,要换一张纸重写了,谁知老爷子还是继续写下去,写的内容居然是:哦,是砂呀…
后来我师傅告诉我说,陈汉元的老家,是出唐伯虎那种才子的南方,不是我们这种被叫做“蛮夷之地”的南方。他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的时候原本是分配到四川当中学教师、对直来教育我们的,谁知还没来得及报到,就被改派到中央台了。从那以后,就在中央台以文采璀璨而著名,拍了一大堆优秀节目,间接地教化着我们四川人民。说起来,他在学术上的起飞还是基于四川,文革中他以《收租院》拔地而起,著名的解说词“斗啊斗,吃人的口……”被列入小学教材,被四川乃至全国的小学生传诵。他自己也拍而优则仕,官至副台长,后来因《河殇》而被降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基本上已是闲云野鹤了,幸亏还有纪录片这片天空让他翱翔。
1999年,陈汉元先生策划《阳光卫视》(图源:央视网)
宁夏会议以后大约有五、六年时间,中国纪录片一天天走向高潮,热火得很。每年,纪学会都要找一个杭州、厦门这样的好地方开一次会,发一次学术奖。会长陈汉元,是大家当然的中心,他的讲话,总是大家最喜欢听的,除了归纳、总结、提炼、指导全国纪录片的创作对大家具有现实意义以外,他的语言也着实生动鲜活,经常以二黄二黄的男女关系作比喻,开启大家的创作智慧。这样的讲话,是为广大纪录片制作人所喜闻乐见的,特别是我这种一身低级趣味的人,更是庆幸自己加入了纪学会,找对了组织。
会下的空闲时间,他通常都和上海台的刘景琦在一起,就象说相声的搭档,一唱一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已经很普及了的“贼心贼胆”之说,最早就是他说出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忙工作,有贼胆没贼心,后来当了领导干部,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贼心贼胆都有了,贼没了……”。对新提拔的领导干部朋友他告诫说:“当了领导,要管住三巴,别乱讲话——管住上面的嘴巴,不要骄傲——管住中间的尾巴,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管住裤腰带下面那个什么巴……”每次聚餐的祝酒词,他的话也别出心裁:“祝大家身体愉快、精神健康”,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这个时候的我,依然是青沟子,是混在人群中的匪兵甲匪兵乙,跟老爷子说不上话,只能远远地象看神仙一样地仰望着他,为他挥洒自如的幽默而痴迷,为他领袖群伦的风采而倾倒。估计老爷子也没有注意到我,直到2000年匈牙利那次评奖。
2000年,陈汉元先生访问欧洲萨尔茨堡(图源:央视网)
2000年1月,我收到匈牙利国际视觉艺术节MEDIAWAVE'2000 -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VISUAL ARTS)的参赛邀请,说是这个节将于5月在匈牙利的Gyôr举行。于是我就把刚拍出来的一部长片《婚事》寄过去了,很快他们就回信说入围了,邀请我去参加。但由于经费有限,他们只能负担我在匈牙利的吃住行,国际机票要我自己出。鄙台是小台,经费从来就没宽裕过,并且由于我以前多次出国都是老外全管,鄙台当官的早已习惯了,所以这次是不可能给我出机票钱的。至于我自己,日子一直过得苦寒,哪里还有这个闲钱?所以只好回信说片子参赛、我本人就不去了。执着的匈牙利人又回信说,国际机票你出一半我们出一半,还是请你来。想想一半的钱还是好大一个钱哪,我还是出不起!所以我最终还是没去,只是片子参赛了。
六月份的时候,我接到时任北京台总编辑的王惠的电话:你的片子得大奖了,是我上台帮你领的。我一辈子代人受过,这是我第一次代人领奖……
2000年,陈汉元先生接受“中国艺术海外传媒艺术奖”致辞(图源:央视网)
后来我从纪学会发的简报上了解到,纪学会这次组织了一个十几人的代表团出席匈牙利的这个艺术节,代表团成员都来自各个台,费用都是各个台出的。陈汉元老爷子,不仅是代表团的团长,而且还是艺术节五个国际评委之一。我后来拿到的奖状上,果然有老爷子的签名。
吉林台的李蕴是代表团的成员,她多年以后告诉我说:老爷子原本是力挺另外一部中国片子的,但看到老外都喜欢你这部片子,他就转而支持了你!李蕴最后加了一句:老爷子有一颗中国心……
老爷子的中国心让中国片子得了奖,也让老爷子知道了在祖国偏远的肾脏,还有一个弱势个体,一个青沟子,也在拍纪录片。2002年的春天,他到成都来找我了,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2000年,陈汉元先生在匈牙利接受“海外传媒贡献奖”(图源:央视网)
那个时候,老爷子在“阳光卫视”,好象是很大一个官,管所有的节目生产。他们想拍一个系列,片名叫《漂》,讲中国人如何终于打破“井田制”以来土地对人的束缚、开始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由流动了。老爷子想让我来挑这个头,由我所在的成都台做承制单位。
当时成都台分管我的副台长,也是做节目出身,我拍新闻就是他教的,亦师亦友亦领导,对我的事很上心,对老爷子也崇拜得不得了!所以那天一大早,就带着我在台里的大厅恭候老爷子。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老爷子还没到,台领导当时的夫人就到了!于是,台领导一脸尴尬地给我说:你接一下老爷子。然后就把夫人迎进了会议室,关上了门。——当时他俩正闹离婚,夫人找他扯筋来了!
我迎到老爷子和随行的西冰、陈琛以后,就把他们安顿在另一个会议室。垂直领导的尴尬事我怎敢暴露?所以就只好给老爷子说:抱歉抱歉,我们领导有点急事,一会儿就来。谁知这“一会儿”很快就变成了一小时,最后变成了一整天。老爷子在鄙台的会议室里,枯坐了整整一天!
我感到万分抱歉!
我想老爷子肯定很生气,——这么大的人物,身边永远簇拥着一大堆崇拜者的老爷子,被晾了一天还不知道为什么,怎受得如此怠慢?没想到的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爷子面对一脸苦瓜相的我却气定神闲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没关系,他肯定有过不去的事……
这句话说完,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为老爷子的宽宏大量而感动。那个项目最终因经费问题而没谈成,但老爷子的这句话,却一直印在我脑海里,随着年岁的渐长,我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为别人作想、体谅别人的难处,原本是一种美德。
后来,我有好几年都没参加纪学会的会议,也就没见到老爷子。听夏骏说,老爷子那几年也不是很顺,先是在“阳光”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试图闯出一条商业化纪录片频道的路子来,奈何天不遂人愿,景况一直不太好。后来就离开了“阳光”,再后来脖子又出了问题,还开刀动了手术,住了好久的医院。一些当年老爷子在位时受了老爷子大恩的人,也没有去看他,让老爷子很是体会了一把世态炎凉。
2004年,纪学会在湖北的九宫山评奖,老爷子和我都是评委。那天一进宾馆的大厅,就见老爷子正站在那里和人说话,他一看见我,就把我紧紧抱住了,亲热得很。脖子果然是僵的,头发也白多了,但说话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在山上的那些日子,他继续是大家的中心,只是搭档除刘景琦以外增加了刘效礼刘将军。我记得有一次饭都吃完了他还在讲他那伊朗籍的女婿:
…有天他洗完澡出来,我一看,浑身是毛!我就问他,你怎么把波斯地毯挂到胸口上去了?女婿说:不是地毯,是挂毯……
那次会上,我虽然人到中年,但依然是年纪最小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薛继军,他官很大,年纪却和我差不多,所以每天都是我们俩一起耍。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完全把开会当成了旅游,一有时间就到处耍。老爷子见状,就对我们说,你们玩儿也把我叫上!所以,从那以后,我和薛继军就常带着老爷子耍。后来在武当山、在乌鲁木齐、在成都的几次会上,我们俩加我师傅还带老爷子去洗脚、泡酒吧。经历了风风雨雨很多事情以后的老爷子,人变得更加旷达,但风采依然,风格依旧,天性不改。有一次和四川台一位献身纪录片事业至今还是单身的资深美女导演喝酒,我因不会喝酒被她指着鼻子骂:梁碧波你不是男人!这时候,刘将军说话了:碧波,这是哀怨啊!老爷子紧接着跟了一句:碧波,你把她办了吧……
2000年,陈汉元先生在刘焕章雕塑展上(图源:央视网)
算起来我认识老爷子也已十四年了。从我见到他起,就没见他拍过什么片子,但人们依然尊敬他、推崇他,到处请他讲话,请他做策划,请他当评委。老话说,怀才就象怀孕,时间久了是看得出来的。陈老爷子的才情,更是怎么也藏不住,一眼就看得出来。想想老爷子的这一生,因才情而致仕,又因才情而落魄,最后还是以才情找回自己,以一身的才情演绎着一部堪称经典的纪录片——名士风流陈汉元。
记得前几年我跟王新建、盛振华拍《中国邻邦故事》,一个长驻阿富汗的新华社记者告诉我:那巴米杨大佛,虽然已经被塔利班炸成了碎片,但依然有很多人去朝拜他。我想,这是有道理的。
2008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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