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些时候,去看望一位刚刚生完宝宝的朋友——41岁的高龄产妇,早婚晚育的典型。因为剖宫产的原因,从前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动作也慢下来了,偶尔不小心牵动刀口,能听见她“嘶”地一声,皱紧眉头。头发随意地扎着,眼圈有点发青,眼尾也耷拉了下来,虽然说话还是噼里啪啦,但生育的辛苦和照顾新生儿的疲惫,肉眼可见。

可是,听她吐槽怀孕,看她目光温柔地凝视被她言语里各种“嫌弃”的新生命,她那种从心底涌出的怜爱和打开新世界的欣喜,也是肉眼可见。
同去探望的,还有另一位女性朋友——她俩曾经约定一起不生。“所以,你'背叛'我了。”她一边佯装生气,一边轻手轻脚地逗着摇篮里的新生儿。粉白粉白的一团,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一双仿佛透明的小脚丫上,蹬在她的手心里,凉凉的,心头很难不柔软。她低低地感叹:“小孩子确实可爱啊……”
还有下半句话,她咽回了肚子里。
从月子中心出来,她提议去喝杯咖啡。直到坐下来,捧着热热的一杯,她才幽幽地对我说:“上个月体检,医生随口叮嘱,如果想生孩子,要务必抓紧,明年可能是我最好的(或者说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以为她早已内心笃定、百问成钢了,但那天下午,我真切地感受到她内心的纠结和挣扎。所以,我还是很认真地问她: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生孩子?
老实说,在我看来:她和她的先生,是我见过的少数幸福伴侣。他们有相同的文化视野,有各自钟爱的事业,并且领域相通。他们对金钱与物质的看法也高度一致,当然经济上也是旗鼓相当的,并没有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在感情基础和经济能力全部到位的情况下,她选择不生,确实让所有人都不太理解。
“很多人都以为我不喜欢孩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她说,“我姐姐的孩子、身边朋友的孩子,哪一个不喜欢我这个又大方又好玩的阿姨?和孩子在一起,我也很投入、很放松,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当然亲近我。”

“但是”,总有但是,“因为他们是别人的孩子,我才能放松。如果是我自己的,就不会是这样了。”
她的确是一个不太放松的人。和我一样,小镇做题家,靠自己走出小镇,在大城市扎根,赤手空拳,甘苦自知,一点一点挣出如今的生活。她对自己要求极高,从相貌、身材、个人口碑甚至时间管理,丝毫不容瑕疵。
“是,道理我都懂,但如果我真的有了孩子,我一定会成为那种疯狂晒娃、疯狂鸡娃、控制欲超强的妈妈。对自己孩子,我绝对做不到放松和放手。”

她聊起她小时候是如何从父母的失败中悟出争强好胜的必要性,刚踏入社会时如何被其他人出身带来的巨大优势碾压,结婚之后和老公如何磨合才达到如今的和谐,最后,她总结说——
“因为喜欢孩子,所以我才决定不生孩子。我的爱、我的性格、我的人生经验,可能会毁了我的孩子,也毁了我自己。”
那一天的谈话,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通常来说,决定单身、或者丁克的成年人,在所有人的预设里,无外乎几个原因:不喜欢孩子、本人喜欢玩、挣的钱不够花或者挣的钱只想给自己花、不想替人操心、一心早日退休……可事实上,有钱、有爱、有能力的人,也可能决定不生孩子。
尤其最近我读了一本书——《最好的决定》,再一次勾起了我对这场谈话的回忆。
这本书就像是对“为什么不愿意生孩子”这个问题的圆桌恳谈。书中收录了16位没有选择生育的作家(不全是女性,其中有3位男性),对这个人生重要决定的思考。他们坦诚地自我剖析,或犀利、或柔软、或诙谐、或自省。
其中67岁的心理分析师、作家珍妮·赛佛撰写的《超越母性之再超越》一文,是最为理性、又最为慈悲的一篇。
文章开篇写到——
“永远不会有人给我寄一张母亲节贺卡,我永远不会在新生婴儿的小脸蛋上找到自己黄褐色的眼眸,永远不会有我的孩子对我微笑,我也等不到自己的孩子大学毕业,或结婚……我死后不会有继承人。不孕症已然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话题,但我的情况不一样:我选择了这种命运。我做出了一个清醒的决定:不生孩子。”
她最初写下这段话的时候,42岁,结婚9年。她选择在生育期即将结束时,将这段话印成铅字刊登出来,对她来说,这意味着这个艰难的决定从此“板上钉钉”了。
在这段话的后面,她详细讲述了困扰着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女性的羞耻感,不仅来自个人内心,也包括外部文化的烙印。因此,当初这样一篇文章,她本人也只能匿名发表——因为怕被熟人认出来,怕从此被指指点点。
在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上犹豫不决的女性,最难克服的一种情绪便是羞耻感——在大众的认知里,有能力却拒绝生育的女性,是自私的,不配做女人。
关于不生孩子,还有一些会反复纠结的问题是:会不会因此抱憾终身?以后谁来给自己养老?如何面对没有天伦之乐的冷清?万一老了以后连朋友都没有又该怎么办?
在最初的几年,这些问题也曾反复困扰着珍妮·赛佛。但当时间走到25年后,67岁的她再回首重看当年写的文章,回忆这些年她所经历的一切,她只感到如释重负,并确信这个决定就是自己人生的正解。
那些年的自我怀疑和纠结矛盾,是自我审视的必经之路——在她终于认识到“我并不是真的想生孩子,只是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之后,她完全接纳了真正的自己。
这是一场严肃而痛苦的自我审视。她最终确认,“成为母亲”这条对女性而言理所应当的道路,不适合自己走。
不得不说,她是幸运的——有一个支持她的丈夫,35年的婚姻生活,他们享受到的那种智力对等、情感相依的亲密关系是特别难得的;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母亲,在她将放弃生育的决定公布在书中时,一度担心母亲会因此觉得她不孝、胡来,结果母亲的表现恰恰相反——她高兴极了。原来母亲一直希望女儿成为作家,完全超过她想让女儿按部就班生孩子的渴望。她苦心培养的女儿,的确做到了独立思考,这让她感到自豪。
67岁的珍妮·赛佛说:捱过艰苦的追问,找到自己的立场,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选择。这件事,从来都不轻松。
比起42岁的自己,67岁的作家拥有了更清醒旷达的观察。在过往的25年里,她看到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女性群体在上升,大的舆论环境也在一点点变得温和——但也出现了坏的一面。
“2013年8月,《时代》周刊有史以来第一次策划了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封面专题报道,但大标题却是《此生无子女——拥有一切,意味着不生孩子》。题图上是一对光鲜时髦的夫妇,穿着泳衣躺在沙滩上,笑容迷人,姿态轻松,看上去毫无负担。”
这篇报道里暗示的内容让珍妮·赛佛感到忧心,这种“没有子女”就意味着“拥有一切”的论调,看起来乐观积极,却是另一种制造对立。
“不生孩子就能拥有一切”和“成为母亲就能拥有一切”,本质上都是极端的。
世界上,没有谁会拥有一切。选A就自然失去B,毫无疑问。
成为母亲会失去一部分自由,但也会收获来自孩子的简单纯粹的爱;不做母亲会承受很多压力,但得以保留随心所欲的周末与说走就走的任性。
为了支持“不做母亲”的女性,描摹出一种“不生孩子就能得到完美人生”的幻象,并不明智。
如今我们常常看到很多针锋相对的言论,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一方拼命诟病另一方的选择——说不生育是自私、不负责任的;说生育的是“婚驴”、是“蠢到没有自我”的。都在此列。
一个成年人做出任何选择,只要能自己负责,根本无需证明,更不需要用诋毁对方来证明。
所以,回想和那位丁克朋友的对话,以及曾经收到过的许多读者来信(或许就有此刻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你),对于主动选择了不生孩子的你,我想对你说——
没错,如果你选择不生孩子,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为你绽放的纯真笑脸,是软肋亦是盔甲的亲子关系,陪伴一个柔软生命成长的全部点滴……这些都是很具象的。因为奶粉广告、纸尿布广告、结婚对戒广告、春节公益广告、就连快餐外卖全家桶广告,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一个女人从小孩到成年到妻子到母亲再到奶奶或者外婆的一生,你会错过些什么。
但这并不一定就是你人生的正解,它只是代表了一种社会大多数的选择。举个通俗的例子,就像毕业时拼命考公、或者努力挤进大企业的是大多数,直接进入自由职业的是少数派,后者显然缺乏像前者那样丰富的样本——但没有被广为宣传的样本,不意味着就是错的。
我们逐渐都在进入四十岁的跑道。都说四十不惑,我一直将这句话理解为一种期待,在这个年纪,希望我们都能成为一个不惑于心的人,就算无法完全解开某些困惑,就算依然有剧烈的挣扎,我们也一定要直面它,不要稀里糊涂地逃跑。
你不是一个喜欢为自己辩解的人,我也从未听你讥笑过那些选择生孩子的人,你非常尊重他人的选择——这是一个成熟理智的成年人,对世界的包容与善意。
所以,我也希望你像尊重别人一样,尊重自己——在抛开一些世俗的偏见之外,听一听自己的内心:是更渴望继续现在的生活方式,还是已经做好了改变赛道、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准备。
自由去选,不要怕;做完选择之后,更不必怕。
因为无论选了A,还是选了B,你都会活得非常精彩,这一点,不用怀疑。
“真正的自我接受,真正的解放,
都需要清醒认知自身的局限,
而非自以为是地否认其存在。
不管有没有生育子女,女性都可以实现自我;
你不用拥有一切,
也肯定能拥有足够丰富的人生。
这是事实,也应该被认清。
——珍妮·赛佛《超越母性之再超越》”
与所有女性,共勉。
插图来自Watt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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