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起点和终点,我就能串起一条有意思的漫步路线。”
△ 格里董拍摄的各具风格之门面。
周末的上海,愚园路的一个路口。格里董说出他的经典开场白:“侬好,我是格里董!”周围的人逐渐靠近他,彼此互相确认网名。格里董拿出小型耳机和消毒棉片,分给每个人,自己带上便携话筒,转身迈步,开始边走边说。


这是一场城市漫步,也是格里董最习惯的度周末方式。从 2009 年开始,每个周末的午后,他都会组织一个十来人的行走团,选取上海的某些地点,开始一次城市漫步。这原本只是基于经历和兴趣的业余爱好,但某一次漫步后,格里董的这份爱好多了一层“抢救”的意义。


格里董把大家带到一栋老建筑的拱廊下。拱廊不高,身高超过 180 公分的格里董,略显局促地弯着腰,举着 Surface,给大家对比旧照资料。当天的主题是“百年愚园路西段探秘”,从热闹的中山公园出发,没走几步,格里董拐进一条岔路,沿着狭窄蜿蜒的里弄,当天他们探访了沪西曾经的最高住宅楼西元公寓、卜内门洋行宿舍、民国前交通部长的宫殿式洋房等称不上“景点”的目的地。
△ 格里董的重要装备包括 Surface 与“小蜜蜂”话筒,他一般会在出发前将本次路线的情况在 Surface 上作简要说明,并适时展示对比当下建筑或街道的旧时影像资料。
愚园路 1293 弄的英式小洋房门厅里密密麻麻的电表昭示着上海人的生活态度、1058 号的“老伯伯内衣店”依旧人丁兴旺、宣化路 149 号藏匿着的漂亮水磨石地板与雕花楼梯……两个半小时的漫步中,格里董的讲述让这些目的地背后的故事浮现。
格里董每周都在自己的公众号发布最新的漫步预告,他擅长起一些有噱头的标题,有时这些标题会让人觉得似乎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虹口拾遗,提篮桥的犹太方舟”“静安烟云,爱文义路的风景”“渐行渐远的老城厢——小南门的最后时光”“菜市路到尿布街——顺昌路的最后印象”。这也是报名参加行走团的人们最期待的内容。
△ 格里董热衷拍摄各种水磨石花地砖。
格里董本名董雄飞,“格里”是上海洋泾浜英语中"colleague"的音译,旧时指银行里穿西装的男同事。后面加个姓氏,意思类似于“Mr.董”,格里董觉得这个有上海特色的称呼会更亲切。


格里董对城市漫步的兴趣起于童年。他的童年在上海徐汇区的花园洋房中度过,这些洋房现在都是保护建筑,但在格里董童年的 1980 年代,一栋楼里要住好几户人家。少年时格里董的活动范围,就是衡山路、高安路、永嘉路一带的里弄、花园、假山石、甚至还有私人游泳池。如今,这片区域被认为是上海最有文化风情的地区之一。


2002 年,格里董赴日留学,在只有 5 万人口的千叶县学习“映像制作”。作为外乡人难免孤独,但是一个人在小城闲逛时,当地人总会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当地历史与风土,还能讲出地域性的魅力,格里董说这反而让他回过头审视自己与故乡上海的关系——对这座出生于此的城市,自己究竟了解多少?
△ 格里董拍摄的居民楼内部木质旋转楼梯与扶梯雕花。
回到上海后,格里董进入一家日资公司工作,业余时间开始到处行走。2009 年,他在 MOCA 上海当代艺术馆举办了第一次分享会,聊上海古县城墙变迁。这次分享引起了不少原南市区居民的反响。南市区保留了许多上海老城厢的痕迹,但作为一个行政区划,它在 2000 年并入黄浦区。


当时正好是 2010 年上海世博会前后,“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口号遍布全上海。以此为契机,格里董开始公开招募行走团,也顺利地运转起来。
△ 格里董在为行走团的成员讲解。图片来源 | 一见图书馆
参与行走团的成员背景各异,上海本地人占一半,也不乏来自海外的朋友。最近一次,格里董带队行走拆迁在即的百年顺昌路,一位瑞金医院的医生加入了队伍。“平时工作忙,很少能有机会参与。但这次很不一样,我从小在顺昌路长大,想感受老卢湾最后一次的烟火气。”这位医生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这种“破圈”的团友,也是随着每次路线的转移而出现。
△ 格里董的每次行走团通常会提前制作宣传海报。
格里董还会不定期地组织专门的海外团,“白相大上海,shanghai city walk”。这是他与在沪日籍友人宇山纺共同发起日语漫步团,目前他们也定制了 14 条路线,在路线中加入了有中日历史渊源的地标元素,帮助因公外派或来沪留学的日籍朋友们有了更多的机会了解城市故事。“董桑最近带我们去了虹口的内山书店,还带着我去了广东路附近的老房子,我们爬上屋顶观测了鸽子屋,很有意思!”宇山开心地在一次视频采访中展示她根据漫步回忆绘作的漫画。
“你只要给我一个起点和终点,我就能串起一条线来。”格里董设计一条成熟的漫步路线基本无需作太细致的计划,也不会背诵导游词。二十年间不断看书、查阅资料、行走三件事的结合积累,让他有了底气。他的书柜收集了从清代至今的 1300 多册资料与书籍,从网上搜、从旧书市场淘,最贵的一次花费是六千块钱购入一本清代图集。平时看着书随手做笔记帮助记忆,然后用脚步丈量。同样的路线走十次,每次都会有新的发现,不断更新补充,层次丰富的漫步路线一条条贯通了起来。
△ 1876 年的《red book-ladies direction》,收录了当时的名媛地址。方便沪上名流们每周日的拜访日去各位太太的客厅作客,书中也囊括了当时的广告、地名信息。
△ 1897 年《法華袖珍辭典》。当时外国传教士传教时需要学习上海话,所以近现代中国最早的翻译家都是传教士。
转折发生在 2014 年,格里董基于爱好的行走团进入第五年。当时他组织了一次董家渡之行。

董家渡靠近黄浦江,聚集了许多码头、工厂、仓库和老住宅。2014 年前后,这块区域正在经历较大规模的拆迁。


“2014 年春天,我在董家渡看见一栋 art deco 风格、1930 年代的小白房子,很漂亮,就随手拍了照片,这也是行程中的一个重要参照物。之后黄梅天一直下雨,出门少了,到夏天再去想好好再拍拍照,走着走着发现房子没了!”格里董回忆说,“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心里虽然做好了预期,但这么快,真的没想到。”这是格里董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城市里一栋老建筑的消失。
△ 董家渡石库门前后对比,摄于 2014 年。
“在上海市区,近 20 年已有 100 多条路随着动迁消失。”格里董说。在那次行走之后,他的城市漫步不再只是悠哉地兜兜转转,他开始收集被拆迁建筑的门牌号——这成为格里董行走中的另一个目的。他的门牌收藏只有标准:这条路即将彻底在地图上被抹去。
△ 格里董至今已经收集了 157 条道路的 237 块门牌。
带有这个目的的行走瞬间变得辛苦,因为他需要和时间赛跑,也需要软磨硬泡。格里董描述了最近一次的成功案例。当时他路遇黄浦区磨坊弄 22 号正在搬家,户主全家搬走 2 小时后,拆迁团队到场,立刻开始拆除,格里董赶忙问工头可否把门牌留给他,工人带着怀疑,盘问他的目的。邻居阿姨也在边上帮腔:“小伙子大老远从徐家汇过来的,你就给他吧。”格里董这才从工头手中拿到了这块“磨坊弄 22 号”的门牌。为表示感谢,他把电话留给阿姨,想给阿姨拍个全家福,但后来始终没有等来阿姨的电话,回到原址也早已“人去楼也去”。而这是格里董收集门牌号比较顺利的一次。
△ 格里董与即将消失的路牌合影。
格里董还记得另一位帮助过他的老阿姨,她住在“竹行码头街”一带。1970 年代之前,上海日用竹制品需求量大,从浙江航运来的竹子在十六铺老码头卸货,码头正对面有一条“竹行码头街”,码头附近形成了竹器加工聚集的产业链区域,因而有了篾竹街、筷竹弄等地名。2010 年,筷竹弄 11 号的一位阿姨拦住了拿着微单到处扫街的格里董,主动请他为自己和房子拍个照,拍照前,奶奶特意回屋换了一件“两用衫”,庄重地站在家门前,面对镜头。照片洗出来后,格里董送了过去,经阿姨准许,他准备拆卸 11 号与 13 号的门牌,结果被阿姨的女儿呵斥阻止。


半年后,格里董重回这片区域,这是正式拆迁前的最后一次漫步。行至磨坊弄,正好偶遇和邻居闲聊串门的阿姨,阿姨一眼认出了他,抓住格里董说:“小弟你等一歇!”转身一路小跑回家,从屋里拿出了干干净净用塑料袋包好的门牌。
△ 格里董收集的筷竹弄路牌,和这一区域的老地图。
“时隔半年都惦记着我,太温暖了。当时拍照的时候,阿姨的老伴还跑出来嘲讽,说这有什么好拍的,老爷爷对房子可能没有留恋,但奶奶一定是对家充满感情的,年轻时嫁过来,在这里度过大半生,听说后来他们迁去了闵行浦江镇。”格里董至今已经收集了 157 条道路的 237 块门牌。
从市民变成漫游者,让格里重新发掘了城市的景观。而自己观察的城市正在经历剧烈变化时,这种观察本身就变成了留念。
△ 格里董在每次行走后都需要大量整理自己的街头摄影。
△ 格里董近期的收藏,他常笑称自己是捡垃圾的人。
2020 年,格里董与历史建筑保护从业者施佳宇、澎湃新闻记者沈健文合著了《隐字上海》,这是一部关于上海街头招牌研究的摄影集,在市容更新的招牌拆旧换新间隙,短时间出现背后更久远的旧招牌文字,他们将镜头对准这些意外被揭开的“考古现场”,在这些隐字再次被长久隐没之前,按下快门。


“我以前对拆迁很反感,觉得一切旧的都应该保留,但久了之后,我觉得也不是忍无可忍。生活条件的提升是肯定的,城市从无到有再可能到无,都是一点点循环,只是个人偶尔有些感伤,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去世了。”格里董说。
△ 2020 年,格里董与历史建筑保护从业者施佳宇、澎湃记者沈健文合著了《隐字上海》。
2013 年,《上海交通发展白皮书》将规划建设慢行系统作为重要的交通策略,提出全市公共交通、步行、骑行比重不低于 80%;2016 年《上海市街道设计导则》明确提出城市功能最终实现从传统“以车为本”的道路到宜居“以人为本”的街道的根本转变。2018 年,上海市推出截至 2035 年的城市总体规划,其中包含对“慢行交通”“慢行网络”“绿色交通”的完整阐述,这座城市试图在变得越来越“慢”。


随着步行友好城市的逐渐成型,近年来上海的城市漫步团越来越流行。稻草人旅行、澎湃新闻旗下市政厅、艺仓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分别发起过多次城市漫步主题活动。格里董的业余爱好突然变成了这座城市的流行时尚。
△ 格里董深谙浦西各处的拆迁动向,每次的行走团都在与拆迁赛跑。
格里董身处浪潮其中,他坦言行走是一门杂学,在他的漫步中,考古与考现不断交替,而他暂时没有在学术上做更深入研究的打算。实践派的他,还是想在某些街区彻底变成记忆前,再多带一些人去走走。目前每人每次参团都需要收取一定费用,价格在 200 元左右,可以保证自己把活动持续下去,同时他也开始试着开发一些兼具趣味性与实用性的相关文创产品。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格里董带着团友经过武康大楼。这座百年公寓在社交网络上走红,每个周末,人们会挤在路口对面拍照。为了确保安全,当地政府特地改造了大楼对面的人行道,留出更多空间给人拍照。看着那些的镜头,格里董轻声念了一句:“我走了 22 年,怎么可能在这里拍?”那么,该深入哪条弄堂,要登上哪家的屋顶,才能拍到未曾看过的风景?格里董心里已经有一条清晰的路线。

延伸阅读


文:陈曦雨 | 编辑:肖文杰
校对:李起光 | 微信编辑:吕姝琦
图片提供:格里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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