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谈及日本近代史,伊藤博文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作为日本第一任首相(后来又三度组阁)和“明治宪法之父”,他直接推动了君主立宪制成立,奠定了日本近代政治体制的基石
不夸张地说,他是日本转向富强的大功臣,但对邻国来说又是灾难:正是在他任内发动了甲午战争,强迫中国割让台湾,随后又成为统治朝鲜半岛的首任韩国总监,最终也因此被韩国义士安重根刺杀于哈尔滨。
难以置信的是,也正因他在锻造国家富强上的高超手腕,清廷在甲午战败后还一度考虑延聘他来中国主持朝政,挽回败局。
然而,像这样重要的人物,不仅中国人缺乏深入的了解、研究,甚至在日本也颇受冷落。前些年去山口县萩市,我在城外松阴神社外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伊藤博文故居,游人寥寥,门可罗雀。
一千日元上的伊藤博文头像
虽然战后他的头像一度还上过一千日元纸币,但近些年来日本无论是学界还是言论界,对他都评价甚低,著名历史作家司马辽太郎称他只是个“没有哲学的政略家、没有思想的现实主义者”,而“政治上的完全的现实主义者不过是二流以下的政治家”——换句话说,这人依违两可、极其务实,这有助于他达成目的,但却因此缺乏人格魅力
这倒也不算太错怪了他,从他的一生来看,可以说是随着形势不断变换立场的变色龙:他早年曾是狂热的攘夷者,一度试图潜入英国公使馆附近刺杀洋人,然而后来却又以“喜好洋风”著称,甚至带领大臣举行化妆舞会,亲自装扮成威尼斯商人;西南战争之后,伊藤博文一度追随获胜的大久保利通,但在其死后,他又改变立场,赞成井上毅提倡的超然内阁主义,获得了宪法制定者之名;等议会建立后,他居然又联合了本应是死对头的民权派自由党,以此为基础创立立宪政友会。
在漫长的政治生涯中,他游走于藩阀政府、政党、枢密院、宫中等政界各处,与昔日政敌大隈重信、陆奥宗光、星亨等人结盟,转变速度之快之频繁令许多人为之瞠目。
这不仅让当时的盟友和对手困惑、愤恨,也为后世如何评价他制造了困难。司马辽太郎说他“总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进行着调和”,讥讽他“到底是‘大政治家’,表现得十分灵活”。
研究近代史的领军人物坂野润治就坦白地说:“我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伊藤博文的,因为他总是在两个清晰的对立面之间活动。即便是用整个明治历史,也难以勾勒出伊藤博文的形象。
[日]泷井一博
张晓明、魏敏、周娜 译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1-3-1
在日本学者泷井一博看来,伊藤博文并非没有前后一贯的政治思想,他一生都致力于锻造一个立宪国家,推动国民政治,融入近代化的“文明”潮流。只不过伊藤清楚地知道,要达成这一点,仅靠思想和理念还不够,而重视“实学”,力图以此为媒介将官民统合起来,使民间的力量可以对接、灌注到国家政策层面,最终实现国族的富强。
换言之,对伊藤博文来说,立宪国家这种文明的“国家形式”其实只是一个手段,是盛放国民政治的容器,而真正的目的是使日本在整体上获得提升,与列强竞争。
近代意大利实现统一时,时任撒丁王国首相的阿则利奥有一句著名的格言:“我们已经创造了意大利,现在我们必须创造意大利人。”把这个的“意大利”替换成“日本”,恐怕也完全适用于伊藤博文的想法,也就是说,一个原本内部联结松散的国家要完成现代化,政治上的统一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创造出合格的国民。
由此我们也能理解伊藤博文身上一些看似矛盾的想法与做法。他的确曾“攘夷”,但当他从英国留学归来时,上司威仁亲王问他日本有什么东西需要改变时,他却断然回答:“所有一切。”
这与其说是他态度翻转为“崇洋媚外”,倒不如说是他清醒地意识到,要想应对列强挑战、构建近代化国家,日本缺乏“可作为精神内部的‘机轴’而起作用的传统”(丸山真男语),必须引入西方的全新机制。
也就是说,“为了保存日本,必须改造日本”,这其实和“中体西用”的构想类似,引入的西方技术、理念,最终都是为了保存本国的手段,只不过伊藤博文的步子迈得更大、决断力更强。
伊藤博文
与此同时,这种“新瓶装旧酒”的设想背后,其实又隐藏着传统的政治理念。伊藤博文在1868年明治维新之初就强调每个人都肩负着国家的责任,“人心一致”才是兴国的原动力,所有人都应摆脱原先的幕藩单位的意识,“去私而归公”。
他之所以推动落实明治宪法,就是为了利用这作为框架,将从天皇到平民的政治活动都予以制度化,从而动员、激发出全国上下的活力。
既然连国家的基本法也不过是行政的工具,那就毫不奇怪他将当时怀抱各种理念的知识分子鄙视为“蠢货书生”了,把抽象理念当真才是误国——包括当时一些人鼓吹的“爱国心”,他也不屑一顾,因为真正的爱国心“并非那种耸起肩膀怒目而视之物”,而是带来国家富强的实用性意义。
他严厉拒斥旧传统,也是因为“昔之学问十之八九为虚学”,这种注重“实学”的倾向隐含着一种深厚的功利主义,即任何理念都得证明自身是“有用”的,否则不仅对国家无益,甚至有害
下关春帆楼 伊藤博文在此迫使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从清朝获取巨大利益
虽然泷井一博将伊藤博文的政治哲学看作是其“独特的世界观”,但耐人寻味的是,那其实与中国传统上那种务实的权术十分近似:这个世上的存在是变动无常的,没有一定的规则,因而必须“执一而守中”,不断应变,随时谋求最好的结果。换句话说,只要谋求富强的大方向不变,手段可以极其灵活,改变立场也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在日本政治近代转型的过渡年代,正需要这样的人物。整个国家的各方面都半新不旧,更谈不上有现代国民意识,看上去本应代表不同群体利益并追求各自政治理念的政党团体,往往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个人和小团体私利。
实际上,直到今天,日本的自民党政权内部仍是杂凑混合各派系,被戏谑地称为“囊括所有票务的综合百货店”,议员们只是在这块招牌底下,租借地盘营业的招租者,不分好坏,来者不拒。
既然如此,那一百年前伊藤博文试图联合对手,组建一个无所不包的政党,也就不奇怪了——对他来说,那与其说是为了谋求某个抽象的伟大理念实现,倒不如说是一个能充分代表所有国民利益的执政工具
从某种意义上说,连他本人也是在自觉充当实现国家意志的工具,为了追逐富强,他可以不在意个人名声,做一切在他看来有必要做的事。
虽然在日本可能不像中国的史观这样注重人物评价,但作为后人,当我们回顾其所作所为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种现实主义政治的取向,既是他成功的重要因素,也埋下了后来日本走向失败的根源。
因为在他的愿景中,缺乏什么原则理念来制衡国家权力,其结果,当明治国家借甲午战争之机骤然崛起之后,即便是像他这样老到的政治家,也逐渐无法掌控,最终只能任凭它在失控中走向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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