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1、张雪萌(以下简称“张”):2021年,著名诗人、译者黄灿然获得“东荡子诗歌奖”主奖。能否为我们简单介绍其获奖原因?
世宾(以下简称“世”):东荡子诗歌奖评委会给予黄灿然的评语是:作为一位全身心投入诗歌事业的诗人,黄灿然是当代诗坛致力于自我修炼和自我完善的典范。他的诗歌从日常经验中获取灵感,以融合中西诗学传统的文化视域拓展现代汉语诗歌的感受性与表现力,对时间、语言、沉思、使命等重要主题进行卓有成效的命名实践,丰富、扩张了值得珍视的新诗资源。他在充满喧嚣的交叉地带保持着谦逊、专注、开放、敏锐的思想者姿态,成为见证当代诗坛定力的一道灿烂风景。他的诗歌翻译融合诗人和译者双重角色,通过全方位扫描、精心挑选的文本对象为诗歌注入源源不断的审美感性,促使现代汉语在多元文化碰撞中吸收淬火的能量。体量巨大的译作完满地诠释了译者与使者的文化担当,促使当代诗学视野向世界之心持续敞开。
每年我们都在众多优秀诗人中间比较、挑选、投票。我认为不一定胜出者就一定优于没获得者,毕竟我们看好一个诗人的因素非常多,某些因素对一个奖项、某一个评委具有决定性作用。因此,每年的获奖者都是一个综合的结果。但一个奖对自身的理想的坚持是十分有必要的。东荡子诗歌奖就是一直坚守着具有人类意义的精神价值,推崇真诚、勇气、宽阔、深邃的精神品质。黄灿然的获奖具有偶然性,但也情理之中,他对于诗歌精神的坚守和在生活中体现的纯粹性,以及他在翻译的专业精神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2、张:2014年“东荡子诗歌奖”设立,是为纪念离世诗人东荡子,传承其在当下诗歌现场的写作实践和诗歌精神。回忆起东荡子促进会成立的契机,有哪些令人难忘的细节?
世:东荡子诗歌促进会是基于朋友们之间的友谊和对诗歌的追求而建立起来的。东荡子和朋友们在广州生活了很多年,他的性情、友爱、深邃的诗歌感动和激励了很多人,所以,他周围的朋友在他去世之后,就决定成立东荡子诗歌促进会。
东荡子诗歌促进会的目的、宗旨是推广东荡子的诗歌,弘扬他的诗歌精神。东荡子诗歌促进会在社会中产生影响的重要的支点,来自于东荡子诗歌奖的设立。而这个奖的设立必须归功于东荡子的大妹吴真珍女士,还有促进会成立时的老桥,在背后默默支持这个奖的聂小雨,以及许多朋友,他们在每年的颁奖典礼期间,都或多或少地出钱出力。吴真珍女士每年,拿出20多万设立东荡子诗歌奖。也就是因为有东荡子诗歌奖,所以诗东荡子诗歌促进会每年都必须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通过东荡子诗歌奖把东荡子的诗歌精神,以及他的友爱传递到汉语诗歌广大的诗人中间。
东荡子诗歌奖是友谊和诗歌的结晶。这批围绕在东荡子诗歌奖周围的诗人,都是以一生的时间专注于诗歌,追求诗歌的高贵精神。在所有的评奖中,我们努力保持着一种艺术良知,去保证这个奖的公平和它的影响力。在颁奖典礼的设计上,我们尽量保持一种庄严和艺术性相结合的风格,把所有的荣光献给获奖者。我们一直在力争把东荡子诗歌奖办成中国当代汉语诗歌的精神和艺术标高。
3、张:今年的高校奖单元,同样引人关注。请您谈谈对本届获奖的高校写作者文本的直观感受。
世:近些年高校的写作还是比较活跃的,我们每年都能收到两三百份相当成熟的校园诗人投稿。他们在技艺和知识上都要高于刚出道时的前辈诗人。我希望他们在不断打开自己的视野的同时,投身于社会、人类的生活和伟大的历史,锻造属于人类的伟大情怀;不要甘于卑微,在小心翼翼中求生存。我说这话是有感于这几十年,因为生存的压力,在社会中弥漫着犬儒和小人物心态,如果以这种心态和人格去面对社会和写作,那我们的民族的精神和诗歌将萎缩成一团软泥。
4、张:在国内众多的诗歌奖项中,您认为“东荡子诗歌奖”的独特价值在于?
世:我和东荡子、黄礼孩在2003年提倡完整性写作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诗歌美学倾向,那就是以一种人类的价值来关照我们的现实生存,通过诗人的独特的技艺、语言呈现这种精神,以及由这种精神和语言共同建构起诗性、诗意的诗歌世界。
完整性写作理论,是作为东荡子诗歌奖的美学皈依,因此在国内众多的诗歌奖项中,东荡子诗歌奖具有强烈的理论依据和美学皈依,这一点我认为是非常特殊的。很多奖可能是奖给不同的人群,出资方认同谁就给谁,或者说他们提倡一种好诗主义,但是何为好诗?我们需要怎样的精神资源?诗歌应该放到怎样的历史发展格局中考察?我们处于怎样的时代文化背景?我们必须基于这些问题来讨论诗歌的好坏。除了这些问题,完整性写作一直关注当代汉语诗歌在诗歌技艺、精神强度,对精神境界上的追求也是独树一帜,我们一直在寻找和发现具有广阔精神空间的诗人的作品。因此,东荡子诗歌奖的获奖诗人的面目是相对比较清晰的。当然,我们还努力地挖掘那些被遮蔽的优秀诗人,因为我们时代是多元的,有很多优秀诗人被世俗所忽视,而这些诗人却又有着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和强大的不被扭曲的诗歌精神。这些诗人也是东荡子诗歌奖要发现和挖掘出来的。这就像东荡子的命运。东荡子一生富有才华,在他生前已经写出非常优秀的重要的作品,但是他并没有被世俗所认识。时代有它喜好的东西,而诗歌所面对的是人类的漫长的生存,因此诗歌常常会跟世俗背道而驰,或者不在同一个维度上。这样的一些诗人都是与东荡子有共同命运的诗人,我们愿意把这样的一些诗人挖掘出来,褒奖他们坚毅的意志和伟大的诗歌成就。
东荡子诗歌奖还设立了高校,就是要扶持那些年轻的高校诗人,在这些年轻的优秀诗人里,发现优秀的苗子,扶持他们,关注他们,给他们以鼓励。人生在青春的时期,非常需要激情,需要愤世嫉俗,需要具有超越时代和同类的那种胸怀、眼光。诗歌是在引领人类前进的,因此,这些优秀的诗人,我们愿意给他们褒奖,愿意把他们推到舞台上,我们也希望他们从此出发,去关心人类,关心民族的未来,去创造属于人类的文明,去创造伟大的精神。
5、张:“东荡子诗歌奖”主奖,每年都会产生入围诗人名单。其中是否遇到过难以定夺的情况?在优秀的诗人群体中,评委会更看重哪一种写作特质?
世:每年东荡子诗歌奖都有一批由评委们分别提出的入围名单,我们在入围名单里对每一个诗人都会进行充分的讨论,至少每一个提出名单的评委都会充分地阐述他提名的理由,然后每一个提名者都会在几位评委之间被充分的评议。点评、评议过程,评委之间也常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评委之间都抱着互相说服对方的专业精神和耐心。每一年的讨论都是一次汉语诗坛的大扫描。有一些诗人可能在早年就被提名了,但后来又逐渐的消失了,也许这是评委们对他近些年的写作的变化的不满意,有些诗人一直都在关注之中,我们相信在以后,他完全有可能获奖。汉语诗歌的现代化、文明化走过了40多年的历程,产生了很多优秀的诗人,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诗歌面貌。但我们必须在其中选择符合东荡子诗歌奖精神的诗人,所以这难免有一些优秀的诗人可能会被这个奖所排斥,因为一个奖只能有它自身的标准。如果所有的标准都进入了这个奖,这个奖也就没有了特色和个性。完整性写作是东荡子诗歌奖的理论基础。强调对现实的批判力,强调具有建构一个失性的、诗意的世界的能力,强调诗人有自身的独特的语言方式。
6、张:自2019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决定将遴选范围扩展至全国。在年轻一代高校诗人身上,您认为都呈现出哪些不同于前代人的特点?是否有不足的地方?
世:每一个诗人都有他成长的过程,也有时代的社会生活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或者说,时代社会生活所提供的政治、文化背景也会影响到年轻诗人的写作。虽然这些年轻诗人可能是在继承和批判前辈诗人的过程中成长的,但时代的文化、政治特征,还是依然会在他们身上呈现。像这几年的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的获奖诗人,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些诗人身上,他们能够敏锐地捕捉他们的现实生存,以及对种种的生命的特征、状态能够较为准确地呈现,也有一些诗人在技术上的学习挪用,都可以看出一定的成效,也就是说在这代年轻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早熟和诗歌技艺相对比较高超,起点比较高。但是,他们又会缺乏像80年代、90年代他们的前辈诗人那样,具有批判力、创造历史的冲动和对陈规陋俗的破坏的行动力。他们的性格显得比较温文尔雅,也比较柔软。诗歌的技艺也比较成熟。活力、创造力可以体现在方方面面,我希望当代的这些年轻诗人要敢于去追寻人类文明的方向,敢于锲入我们时代和社会的疼痛部位,富有力量地去呈现一个有尊严的宽阔的世界。并且,希望他写下的诗歌作用于他的生命,让他的生命在现实中像诗歌一样不屈不挠地活着。
7、张:作为一项民办奖项,“东荡子诗歌奖”即将走过它的第八个年头。期间是否遇到过一些困难?
世:东荡子诗歌奖即将走过他的第八个年头,在这八个年头里,有各方面的朋友给予大力的支持,东荡子诗歌奖影响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得到朋友们的认同,所以,也有很多朋友愿意帮助东荡子诗歌奖。吴真珍女士每年出资支持东荡子诗歌奖,坚实的经济基础,还有许多朋友在场地、接待、住宿等方面给予支持。我们每年的评审,都有朋友,或有些地方邀请我们去那边,给我们提供吃住。这些情谊,都是东荡子诗歌奖能够坚定地走下来的基础,可以说我们没有什么困难。我们相信,只要守住我们的标准,守住我们的理想,只要时代还能够喘一口气,东荡子诗歌奖就能继续走下去,因为有这么多的怀着对诗歌执着的热情的朋友,这就够了。
8、张:您在中国当下诗歌写作的“民间”力量中,观察到了哪些现象?
世:中国民间是相对官方而言的,当然所谓的民间的和官方的有时也会交错;民间诗歌也是多元、多维度的。首先民间的基础是广大的乡村、乡镇的诗歌爱好者,他们人数众多,又进不了官方的大刊物上,那些寂寂无名的写作者都是民间;还有一个民间,那就是从朦胧诗、第三代延伸过来的对文化、对现实、对语言具有强烈批判力的诗歌写作,这种写作也在官方刊物的视野之外的,他们同样构成民间。民间诗歌写作呈现了多元的局面,他们互相抵牾,互相批判,常常扭不到一起。但是事实上他们都是民间的,他们以批判为基础,努力在捕捉现实的生存,呈现那被忽视的被压制的不屈生命。只要没有汇入大合唱的诗篇都是属于民间的,虽然民间也是一个混乱的不团结的民间,但这样的民间才充满着生机和活力。我们努力在这样的民间写作里发现那些高贵的、端庄的、不妥协的、富有创造力的诗歌写作。
9、张:2002年,您和东荡子、黄礼孩等诗人,正式提出了“完整性写作”这一诗学概念。“完整性写作”的提出,和“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关系是怎样的?
世:上世纪80年代中期崛起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就已经开始消失了。但运动中的那些重要的诗人,以个体的面目出现在诗坛上,并且有着广泛的影响。从9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日常写作、口语化写作、下半身写作,甚嚣尘上。下半身借助消费欲望以下半身来解构意集体意识这个庞然大物;刊物上大量无关痛痒的天人合一式写作;或者只写写个人的日常生活,再或者是口语的这种简单的、脑筋急转弯、讲段子的形式,很没智力含量,就是这些诗歌在诗坛和大众中借助被控制的媒体和新闻噱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但我认为大众已经成为了欲望、消费、庸俗、犬儒主义的代名词,所以我说“诗歌还在原处,是大众远离了诗歌”。完整性写作的提出,正是针对这样一种庸俗化、简单化、下贱化的社会趋势和诗歌趣味的批判,提出了完整性自己的写作理念。完整性写作的理念那就是追寻一种具有人类精神意义的价值倾向,就是曼德尔斯塔姆所说的那一种“世界文化”,追寻具有建构能力的、诗性的、诗意的写作。完整性写作希望能够在汉语诗歌写作里面建构一个有尊严的、宽阔的、没有障碍的诗歌世界。这种写作需要有批判力,需要有建构力。有些人认为完整性写作是一种乌托邦,没错,如果它没有在现实中落实,它就是人类精神的乌托邦,但我相信完整性写作的存在,就对人的生活构成了召唤;它不屈服于现实,也不愿意作为萎缩的生命、一个庸俗的人的映象来表现这所谓的真实;它愿意表现那种被人类的精神、勇气和想象力所召唤的写作。
10、张:“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后期转向,也受到外部环境的变化影响。当商业、消费越发介入文化、进而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逻辑时,诗人该如何处理个人写作与外部环境的关系?
世:是的,诗歌常常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和左右,只有强大的诗人才能把握住诗歌的内核,把握住人类文化的方向,并且以此去创造一个具有世界文化意义的诗歌世界。但是,现实中的许多诗人还是被时代、被自身的生存和社会环境所影响,这是一个必然的社会现象。进入上世纪90年代,商业消费成为了社会的主流,理想主义、变革社会,这些理想热情在逐渐消失,诗歌在这种社会潮流和自身的恐惧中就躲到了个人的日常主义的温柔窝里去了。社会塑造的后果是羸弱的个人面对羸弱的自我定义、自我肯定,我的意思是人在不知不觉中对被塑造、被弱化的自我理解为理所当然的自我、天然的自我,并以此面对自己的生存。个人的,怯懦的,犬儒的,不敢面对社会的真实的问题的,便成了写作的普遍现象;从上半身降到了下半身,他们想通过下半身来消解集体主义对个人的侵蚀和绑架,但因为它自身缺乏建构的力量,便在消解对方的过程中,也把丰盈的、“完整性”的人消解了,把人消解为一个下半身的浓缩物,这就是诗歌的堕落。当然,这也是诗歌对时代文化和社会生存的反应的结果。
诗人,真正的诗人,不处理个人写作与外部环境的关系,诗人只处理文化的问题,以及他自身的诗歌语言、技艺问题。诗人关心的是生命的问题。也就是说,那些小日常并不是诗人要处理的问题。我也知道,小日常可以上升到文化和历史的角度来看待,但我说的是一个庸俗的心所纠缠的日常。个体的生命当然也投射到诗歌的世界里。个体的生命,诗歌的世界,如何呼应人类的文明,如何呈现生命在历史进程中的可能?这才是诗歌的任务。
当然有无数的诗人被时代裹挟着走,时代的生存,时代的号角,常常让他深陷其中,而迷失了诗歌那创造的方向。无论社会如何喧哗,让生命和心灵与人类的最高文化想象在一起,守住一份寂静,并保持创造的激情,我想,这是诗人自我完善的一条道路。
11、张:诗歌的力量不仅来自于其文本内部,更源自它与社会、政治等命题活跃的互文之中。关于诗歌和坦克的关系,也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在您看来,“东荡子诗歌奖”,乃至东荡子及所有获奖诗人的写作实践,能为当下提供怎样的现实意义?
世:首先,诗人必须有能力锲入她时代的疼痛之处,只有在疼痛之处诗性地处理问题,在疼痛之处散发出来的诗歌才是有力量的。诗歌,他最重要的是一种对人类文化、人类文明的追寻。诗歌与现实产生关系,是因为它面对现实时、与现实遭遇时的必然反应。诗、诗歌不一定要关心现实,海德格尔就说过“诗人不关心现实,只耽于想象,并把想象制造出来”,但诗必须面对时代深渊,这又使他无法脱离现实,这就要求诗人必须与现实保持审慎的距离。诗歌的精神以及诗人对文化的想象才是诗人要追寻的,他们会由此创造出一个诗性的、诗意的世界。但是,诗人作为知识分子的一员,他们又具有见证时代的责任,因此,他们面对现实时,必然有能力发现他所处的社会时代的溃烂之处,反过来说,有力量的诗歌,伟大的诗歌,必须从诗人生活的时代、社会的溃烂部分发出来的,必须具有批判的力量、见证的力量和重新建构世界的力量。那些重复着过去的田园生活,或者唱着赞歌的诗歌,必然像灰尘一样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具有文化创造力,具有深邃的关注现实目光的诗歌,才是这时代具有诗意、诗性的诗歌。这些诗歌能把人类带到一个高远的、宽阔的、勇敢的、不妥协的生命境地,只有这样的生命才是美好的,有尊严的,也是人的“完整性”的呈现。我们看到更多的都是妥协的,异化的,奴才般的活着,对于自身的生存,对于他者的苦难毫无感觉。
12、张:对于未来的“东荡子诗歌奖”,您会有着怎样的期待和展望?
世:一个诗歌奖,它是有它自身的命运的,它与时代的关系,与诗人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非常的密切的。我们非常看重当下这些优秀诗人的写作,我们把“东荡子诗歌奖”作为对写出优秀诗歌文本的诗人的褒奖,我们也希望诗人们都能不断地成长,毕竟汉语诗歌写作的现代性转化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我们还有巨大的成长的空间。我们希望能看到更多的诗人对人类的文化和命运给予更深刻的关怀,不断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我们相信诗歌的边界就是人类的生存边界,因此,我们需要具有强大的建构力量的诗歌,也希望能够看到对生命、对社会具有深邃的挖掘和呈现能力的诗歌;我们需要看到人强大的智力和强大的想象力。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