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成为奥运冠军,
短跑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陶陶的故事在今年春天出现在豆瓣上,她口中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出生于高考大省农村地区的小女孩,没钱没资源,一路靠着体育特长和优秀的文化课成绩获得了本省最好的教育资源。不仅没花钱,奖学金和赛事奖金还没断过。从城中村小学转学到市重点小学,特招进重点初中,考进省重点高中,进魔都985,拿上奖上优毕,再到现在留英世界Top20读研,突破教育资源失衡的限制,成功逆袭。”
故事的另一面,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短跑天赋敏锐的识别,笨拙却智慧的坚持,理智的教育选择,以及十几年如一日的陪伴和爱护。

我们被这个故事里流露出的力量打动了。今年11月,我们联系上陶陶和她的父亲。她在英国,刚刚修完一个体育政策管理与国际发展的硕士学位,提交完毕业论文,和朋友们去欧洲游历了一大圈。她给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更丰富的细节,关于一个家庭,如何在穷困之时不放弃向上走的愿望,靠着勤劳和智慧越过越好;也关于一个人如何自以为被体育选中,却终归失望,最后被体育留下的礼物治愈。
她提起今年8月触动到自己的一篇报道,《东京不见叶诗文》。她们算是同龄人,她觉得那就是另一个得到过金牌的自己,她把文章转发到朋友圈,配文:真正的人生在离开赛场之后才开始。
如今,22岁的陶陶不再是一个运动员了,但体育深刻地影响了她,影响了她的家庭,同样的,这也是一个体育让人变得完整而强健的故事。
以下是陶陶的自述: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我爸没事就会带我动一动。
小学一年级的冬天,很冷,他带着我到操场上去跑步,看到有好几个小男孩在那边,就叫我们一道跑,那几个男孩都是四五年级的,结果都没跑过我。我读书早,一年级的时候还不到5岁,我爸看我个子不高,但是步频很快,觉得我有跑步的天赋,决定开始培养我。
他算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运动爱好者,一开始,都是带着我做一些挺不正规的训练。在巷子或者是公园里,找一块直直的水泥路,做加速跑、高抬腿和弓步跳。
我比同级的人个子小,比赛的时候一直不占优势,小学三年级,我作为校队里最小的小萝卜头去区上参加比赛,结果穿着橡胶底布鞋跑到了女子60米第三名,学校的副校长很惊喜,想重点培养我,我爸也想给我找个专业的教练,带着我去了市体育馆。
那个教练让我做一个起跑给他看,我还是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在橡胶跑道上特别滑。下蹲,站起,我一冲出去就直接栽倒在地上,教练看着我哈哈大笑,说这个小姑娘爆发力真好。
三年级,我开始跟着市运动队一起训练,其实就是跟在后面跑一跑,不少小孩子被父母送去锻炼,只有我爸,每次训练都在,还要和教练讨论。一开始我练长跑,我爸觉得我个子小,步频快,适合练短跑,给教练建议,四年级我转练短跑。 
小时候登上报纸
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我穿从菜市场买来五块钱一双的橡胶底布鞋,跑着跑着鞋底都磨坏了。教练指着我跟其他大哥哥大姐姐说,你们看看她穿的什么鞋,你们有她那么努力吗?

小学六年级,启蒙教练把我推荐给了市业余体校的校长,说他是专门练短跑选手的。教练委婉地跟我爸建议,应该给我买一双专业跑步的钉鞋了,120块钱。2005年,那相当于我家两周的伙食费。我爸用大手来回搓着下巴的胡茬沉默了两天,不知道从哪里抠抠搜搜弄来了钱,给我买了一双。红色的,35码,我很喜欢,一直穿到小学毕业,鞋头还打了两个补丁,后来实在是脚塞不进去了才宣告报废。那时候他连丢几辆自行车,上班都没有交通工具。
我在那一年拿到了省比赛的女子60米第三名。到初一,我开始拿区冠军,然后是市冠军,省冠军,蝉联多年省冠军,八九年前我创下的赛事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妈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还在工地干活,被八厘米的铁钉穿透了脚掌。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在北京打工,等我长到两岁半,妈妈带着我一起去了北京。那时候我妈每个月的工资只够用来给我交幼儿园的学费,但是一到周末,他们就会带着我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圆明园,去王府井书店。我最喜欢去书店,记忆里那个地方干净敞亮,还有很多书。
2003年,因为非典,我们回到家乡,身边的世界一下从首都的宏伟壮丽到三线城市的破败城中村:昏暗拥挤的平房,互殴的夫妻邻居,堆成山无人打扫的垃圾。我入读了一个教育资源极其贫瘠的城中村小学,一年级时教室只有一半屋顶,下雨的时候会从天花板掉蛇下来。
我爸一直想给我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说市中心的小学有一个田径校队,教练很好,正儿八经地训练。那是一个田径特色学校,也是我们区最好的小学,大家都想进去读书。我爸就每天下班之后趴在栏杆外面看他们训练,看了有半个多月吧,回家就鼓励我,我有一天也能在那里上学。
那时候全民体育,城中村小学也有个小校队,从三年级开始,每天放学后,体育老师带着我们一起跑跑步,就算训练了。
我爸对我的运动神经很有信心,觉得市中心小学里训练的孩子都没有我优秀。他找到那个教练,说我女儿60米可以跑8秒6——队里的小孩一般只能跑到8秒9,问能不能把我带去让他看看。那个教练一开始很冷淡,对我也没什么兴趣。谁会信一个莫名其妙在你旁边吹牛的人,对吧?我爸就一直站在边上,也不说话,看得人心生怜悯,教练就说,如果你女儿真的像你说的可以跑这么快的话,我立马就让她转学过来。
小时候在北京
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考试,结果考试前一周,我出了个小车祸,在医院里躺了几天,考试当天只跑了8秒7。好在教练觉得我很有潜力,还是让我转过去了。
小学五年级,我转学到那所市重点小学,但还住在城中村,每天赶公交车上下学。那时候我家旁边在修地下通道,每天早上都特别堵,我6:20出门,7:40还到不了学校,每天都迟到,名字每天都出现在黑板上。班主任来找我谈过很多次,我爸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房子租下来,一室一厅的老破小,还有很多蟑螂,但距离学校步行只要15分钟。
一开始上学我很不习惯。同学都是干干净净的城里小孩,戴着眼镜,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他们有眼镜,觉得近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每天放学后训练,我爸就趴在栏杆外面看,把我每次跑100米的成绩都记下来,然后接上我回家。他在我房间里贴了一张巨大的折线图,把我每次训练和比赛的最快值画进去,再指出我的问题,提出自己的改进意见。
不怕你笑话,我爸把我和弗雷泽,08年奥运会女子100米的冠军放在一起比。训练的时候他给我拍视频,回来之后就慢放给我看。他比较我们俩的步频,没差距,相同时间里都是13步。但是弗雷泽的步幅比我大,她一步能跨1米9,我只能跨1米7。他当时跟我讲,只要我一步能提高10公分,就是全国顶尖的水平,提高20公分,就是世界顶尖的水平。
我的文化课也没落下,我爱看书,作文写得尤其好,小学毕业后,特招进了重点初中。临近中考,我在上海读博的二叔告诉我爸,上海在招收外省市的优秀体育人才,让我爸带着我去上海考试,有机会上上海的高中。 
中考结束,我已经确定能上省内最好的高中,我爸可能还是想让我往上走一走,带着我去了上海。考试在莘庄训练基地,那是刘翔的训练基地,代表最一流的训练水平和教练资源。

第一天,我对那里的印象是特别大,场馆众多。第二天,我见到了刘翔!他可能训练刚结束,光着膀子,骑一辆自行车,把手上还挂着一个早饭之类的东西。我特别震惊,我之前见过他一次,他来我们市参加奥运选拔赛。媒体围着他,长枪短炮,人山人海,我当时觉得他是一个super star,宇宙大明星,但没想到他就那么光着膀子,从我们身边慢悠悠地就走过去了。
我的考官是孙海平,刘翔的教练,他负责给运动员做评测。我跑100米的秒表就是他掐的,评测单也是他写,我跑了12秒整,学校的教练后来告诉我,他当时给我写的是非常有天赋。
我考了第一名,得到了去上海上高中的机会。离开家的时候,我才13岁。因为老家学校一直不放人,我比其他同学晚入学一个多月,一个人住四人间。我其实胆子特别小,从小就怕黑,每天10:00熄灯,我9:30就躺在床上,希望自己在熄灯前赶紧睡着。
同学都是本地人,他们说话我听不懂,一开始我也没有朋友,每天晚上就和父母打打电话。我们每天下午4:30放学,5点开始训练,练到7点,然后去吃饭,上晚自习。我觉得很累,也很孤独,每天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少天能回去。我记得特别清楚,刚去的时候我数了一下,算到我高考完正好还剩999天,觉得唉呀,怎么还有900多天,怎么熬得下去。
高一,我进入了发育期,上海吃东西比较甜,我的饮食也没有什么人给我把控,那段时间长胖了大概10斤。教练觉得我胖,经常别的队友训练完了,我还要单独留下来继续练。 
和爸爸妈妈在北京
从小练深蹲,我的大腿和臀肌那一块非常发达,大腿围很粗。小的时候,我最讨厌听别人说我腿粗,从来没穿过短裙和短裤。上高中那段时间,教练都觉得我腿粗了。从他专业的角度出发,他可能是觉得我的肌肉有一些拔苗助长了。有一次,他当着全队人的面说我的腿怎么那么粗,比男生还要粗,我非常受伤。

与此同时,过去一些过度训练的痕迹显露出来。
12岁的时候,为了提高腿部力量,我已经开始负重100多公斤深蹲了,每次练完第二天,肩膀都会肿起来,没办法背书包;路也不太会走,下不了楼梯。人都有一个极点,但是我们的训练就是要不断去冲击你的那个极点,一次一次地冲刺,把你的极点的阈值提高,在那个闯极的过程中,生理上会非常地累。
上海的教练不是主攻短跑训练,他用中长跑那套训练体系来训练我,虽然只跑300米400米,但是它需要你一直保持一个高度的速度,对于我这种60米100米的短跑选手来说很痛苦。我的肌肉跟不上,成绩一直没有很大提升。
小时候在赛场

我爸每学期来看我一次,坐动车来给我开家长会,花几天时间,和我的每一任老师长谈,和教练长谈,甚至是和学校的保安和宿管阿姨长谈,希望他们多多照顾我。
不舍得住宾馆,他就在洗澡房凑合几晚。我知道后很难过,他安慰我说那里条件很好,和酒店没差的,为了给我补营养,他从超市买了好多好多零食,十几包牛肉干和八大箱牛奶。
有次冬天的周五晚上,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寝室,就在学校操场发呆,等到快九点才慢吞吞往回走。走到后门时被值班室的保安叫住,他喊我的名字,让我以后早点回去,外面不安全。我很诧异,我根本不认识他,轮班的保安有好几个,后门每天进出几千次学生,他也不应该认识我。保安叔叔看出我的疑惑,告诉我,我爸和他们聊过天,给他们看过我的照片。他说小姑娘,你和你爸真了不起。
高一结束那年暑假,我回了趟训练队看老师,说那就顺带动一动吧,结果教练非要看我在上海练得怎么样,让我跟当时队里的人比赛。可能是热身没到位,我在跑的过程中拉伤了左腿,腿直接就不能动了。
我爸当时不在场,我回到家,冰敷,按摩,以为很快就能好起来,毕竟我才14岁。
我伤在大腿后肌,这是短跑运动员特别依赖的一块肌肉,它提供爆发力,受伤后很容易反复。
高二那一年,我的伤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透,别的队友成绩都在往上走,就我往下走。每天看队友们训练,都需要克服很多心理障碍,许多以前不如我的人渐渐都超过我了,我几乎有了抑郁症的倾向。我觉得体育让我很痛苦,自己好像有天赋,但是老受伤,没有办法再往前了。
高三那年4月,我去参加高考体育类专业考试,也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我挫败极了,不再去参加训练,那是我体育生涯的最后。
之后,我爸问过我几次要不要继续练,以后还能参加大学生运动会,我拒绝了,他也平静地接受了,我很感谢他。 
我和爸爸在北京
爸爸出身农村,家里八个子女,他排行老四。经济状况不好,他念到初中毕业,很早就出来闯社会了。但是他是个很聪明很勤奋的人,自己自学计算机、CAD,想自己做一番事业,不再打工。他在北京时帮别人做了很多年采光罩安装,拍了很多照片,回到家乡,他把这些照片打印成彩页,自己骑着自行车跑工地推销,说我会做这些东西,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做方案给你们看,慢慢就有了市场。

小的时候,我还没有专业教练,他去书店里买那种外国的田径短跑技术光碟,放给我看,然后跟我分析说你看他们的腿是怎么抬的,抬得多高,他们的胯是怎么送的,他们的摆臂是怎么摆的。
他好像总能看出来我的不同。我四五个月大的时候,他经常在外面跑工程,隔几天回来,就能看出来我的变化,说我的眼神变懂事了。
他喜欢看我跑步,每天放学把我接到体育馆,就在外面看着我练。他说我跑步节奏感好,看到我一点点进步,就感觉心里特别舒服。 
家里现在还有爸爸用来锻炼的沙袋,他已经打坏了好几个
虽然对我体育上的期待很高,但是在我上学这件事上,他一直很理智。小时候训练完,我经常在自行车后座就睡着了,他们就要紧盯着后面,让我不能睡觉,不然会掉下去。回家的时候,虽然很心疼,也要让我把作业写完再睡。

初中,省队过来要我,每个月还有一两千块的补助。我爸觉得我要是去了,每天8小时,全国各地地训练,文化课就彻底丢了,他坚决拒绝了。
正因为此,我的文化课成绩不错,本科进入了上海一所985大学,学习社会体育。我对体育的抵触心理持续了两三年,2016年里约奥运会,我完全没办法看。
很久以前,我爸说过,想看我2016年去里约。我以前也是真的以那个为目标去练习的。我原本觉得,我来到上海以后,其实离这个目标并不算遥远,如果我不受伤的话,其实是有可能的。
队里当时有一个特别被看好的女孩子,比我坚持得更久,她进了上海的田径队,过着那种8个小时训练2个小时上课的生活,不过最后她也放弃了,回到大学正常上课。每个省队有可能有几百上千的运动员,但是最后能拿冠军的有几个呢?
这些年,我的家境也在父母的奋斗下渐渐殷实起来,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向爸爸提出想出国留学,他毫不犹豫答应了,说“钱不是问题”。
2020年,我进入了英国一所世界排名前20的大学读研,攻读体育政策管理与国际发展硕士。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比如说体育政治,体育社会与国际发展,我对男女平权、种族歧视、军国主义都有了新的认识。我想以后,也许能去到国际赛场,我的理想是奥组委,那里的女性声音还很少。
我保持着运动的习惯,不动就不舒服,身材没变,但现在腿没那么粗了,哈哈。今年奥运会,中国田径队的比赛我都是掐着点去看的,苏炳添,巩立姣,包括今年的女子4×100米队员,那些人曾经都离我很近,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去要过签名。
在瑞士洛桑的奥林匹克总部,刘翔的照片放在楼下展馆显眼的位置
和过去的朋友聊天,他们还说今年奥运会女子4×100米里的第一棒和我的技术动作特点很像,简单来说就是频率很快,步子比较小。

偶尔我做梦,还会梦到自己在训练,跑到最快的时候,真觉得自己要飞起来,有一种漂浮感,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五六年级,参加一个区运动会,当时我在跑接力赛,旁边围观了很多市民观众,我拿到接力棒之后,一路从第三名追到了第一名——就是那种感觉,然后全场观众都为你欢呼,给你鼓掌,说这个小女孩怎么跑那么快,那种感觉非常难忘。
上个月,交完毕业论文,我去了瑞士洛桑的奥林匹克总部,刘翔的照片放在楼下展馆显眼的位置,场馆里还摆放着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领奖台,很多游客站上去拍照。朋友让我站上去,我拒绝了,觉得自己不配,哪怕作为游客站上去也不愿意,也可能是近乡情怯,我认为那个位置的分量太重了。
墙上贴着顾拜旦在《奥林匹克宣言》里的一段话,看懂之后,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The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not the triumph,but the fight;
the essential thing is not to have won,but to have fought well.
这句话慰藉了我。仔细想想,我也并没有天赋异禀到那种程度,感谢奥林匹克曾经给了我一个纯粹美丽的梦,一个遥远的方向。我竭尽全力为之奋斗过,也努力靠近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拥有一个美好的梦就已经很难得,更何况我还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许许多多,没有遗憾了。 
*图片皆来自陶陶,陶陶为化名
作者  悬章  |  微信编辑  冻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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