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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在 Yuan 的瑜伽馆（晚风说 E98：张媛媛 | 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持续练习阿汤两个月了。我渐渐明白，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让自己每天站在那张垫子上。只要开始，一切都会随之而来。身体的，内心的变化，以及生活中非同巧合的种种显现。
我也在练习之余悄悄观察眼前的瑜伽士们，想象他们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在练习的一两个小时里，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什么。渐渐地，这些想象汇集成了一个虚构的人物。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也是一个开始怀疑世界的真假，但还没有走上真理之路的懵懂之人。 她负累重重，又振翅欲飞。她在混沌之中看见了光影，对冥冥中的命运既敬畏又胆怯。但终究，她会启程。
瑜伽只是媒介的一种。人生也只是一个不那么经得起翻阅的故事。但也许，此刻飞驰而过的念头不只值得被放过，也值得被纪念。因为只有此刻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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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站在垫子上的第 2 年零 3 个月。这是她参加的第 7 个工作坊。这是工作坊的最后一天。老师是某个来自东南亚的有名老太太。今天的内容是 108 拜日式。同样的动作重复 108 遍。
 1   计数钵声响起。教室里充斥着海洋般的呼吸声，40 个肉体在同一时间做出同样姿势，脸上透出相似的虔敬认真，让她恍然感到压抑窒息。抬头，低头，后跳，上犬，下犬，5 个呼吸。再起身，就是一个新世界。
 2   从为了产后恢复身材接触瑜伽开始，她总是在尝试新的门派，新的老师，新的体式。再后来，这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瑜伽课和瑜伽工作坊是她出离生活的仪式。练什么，练成什么样，无所谓。拜日是什么，能拜出什么奇迹，随它去。
 3 停留之际她悄然环顾四周。只有三个男生，两个有纹身。瑜伽就像带孩子，好像只与女人有关。但再苦再累再无聊，比起带孩子，也算得上无与伦比的享受。她想起一个女儿幼儿园同学的三胎妈妈跟她说，自己最大的爱好是攀岩。一旦爬到高处，就算哪个亲生骨肉哭成什么样也别想把她叫下来。她就是要把自己牢牢挂在墙上，如如不动，铁石心肠。
 4 前屈的时候，腿还是伸不直。下犬的时候，脚还是不挨地。不过她想起曾经花了好多钱的一个工作坊上大师说，身体坚硬的人是幸运的，毕竟没有谁想把脚掰到头后面。从此她不再羡慕那些身体柔软到妖娆，能做出各种奇葩动作，恨不得把身体拧得让造物主惊叹的高手们。
 5 动作要配合着呼吸，这个道理她懂。瑜伽如同冥想，最终要做到心无杂念，她也懂。可这太难了。垫子上的时间，她没有老板，没有老公，没有孩子，难道还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每次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她都恨不得能把自己的人生重新思考一遍。怎么走着走着，就从一个细白粉嫩，自由自在的小女孩，变成了朴素暗淡，中规中矩的大女人。
 6 每次俯身，她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自己的腹部线条。35 岁，就算是周围这些保持运动的精进者，也大多有了小肚子和大腿后侧的横纹。这是她恐惧的。她还怕皮肤摸起来不再那么滑，有一天睡前的激情爱抚变成紧紧相拥，紧紧相拥变成礼貌拥抱，礼貌拥抱变成躲避触碰。她明知道这无关皮肤什么事，没人能把荷尔蒙和爱情延续到老。她怕的是那一天早就到了她还不知道，习惯面面俱全，事事周到的老公会假装对她兴趣盎然，撑起一场互不拆穿的演出。
 7 老师走到身前，把她的脊背向下压了又压。她感受到他干燥坚实的手掌透出的温柔与耐心。这里的每个人，不被老师摸这么一两下，好像就花了冤枉钱。唯有她不想引起任何关注，也不需要合影和证书。她只想在这星期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把看娃的职责交给老公，旁观他尽力弥补几乎从不独自带娃的愧疚。
 8 老师说，如果体力跟不上，可以随时婴儿式休息。她知道自己不会，现在不会，100 遍以后也不会。自长大成人，她就再未曾采取婴儿式休息的战术。学会了好强、吃苦、隐忍、战斗、斡旋、等待时机、愈挫愈勇、佯装镇定、重头再来……可就是没学会婴儿式休息。一旦休息，就输了一时，输了一时，就输了一辈子。不是吗。
 9 站立山式。双手合十，眼神凝视鼻尖。多巴胺令人平静愉悦。
 10 重复是仪式感的源头。她开始回忆，这辈子有没有吃过 108 顿同样的饭菜，穿过 108 天同一件衣服，或者说过 108 遍同一句话。她是个害怕重复的人。直到最近觉悟到，追求变化是源自对无尽可能的贪婪，重复才会让人谦卑踏实。这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碾过日日一致的生活轨迹的说辞，如同这条街上每一个经过过的普通人。
 11 汗水滴到垫子上，马上被黑色的橡胶颗粒吸收。如果人身上的所有罪恶、业力、回忆，也能如此这般被倏然抖落，那该有多好。
 12 她一直觉得自己大概是幸运的。若是偶尔洞察到生命的空洞和戏谑，那绝不是他人的原因，也不是命运的原因。困苦会激起她的斗志，反而是平静更令人绝望。瑜伽体势制造的生理疼痛在恰到好处地提醒她清醒的滋味。有时她会尝试停留在疼痛中久一点，更久一点，像小时候在泳池底下憋气。那最后几秒钟因缺氧带来的危险感，让她恐惧又上瘾，总想再来一次。
 13 她讨厌任何瑜伽老师说法。智慧这个东西，一旦流于言说，就显得浮夸和伪善。
 14 右腿膝盖开始隐隐作痛，折叠时迸发出清晰的弹响。她怀疑自己到了骨头变得薄弱的年纪，又怕乱吃钙片容易得肾结石。她想过定期离开这个江南城市，时不时去云南晒一两个月太阳。可女儿快上小学了，也没实现过。究竟放不下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15 也许是愧疚。除了算命道士和针灸医生，她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打掉过孩子，就连亲妈也不知道。人类记忆会随着时间渐渐模糊，这件事反而一年一年愈加清晰，分外强烈。那一刻起，她常常将生活中的噩运归因于那一场杀生之罪，毫无反抗地接受和承担。堕胎是两个人的决定，而因果报应好像只由一边承受。
 16 人天生是柔软的。长大后变得坚硬。再花数十年练习回归柔软。人天生是无罪的。活着就会积累种种业。再用尽余生修行重拾纯真。
 17 有时她又觉得是自己太认真，想太多了。她羡慕只为了减肥塑形来报瑜伽课的那些人。羡慕公司里为了多买一个名牌包而心甘情愿加班挤地铁的小姑娘。羡慕坦然悦纳着妈妈，妻子，保姆照顾，只顾专心赚钱，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倒头就睡的丈夫。她羡慕冬天必须迁徙，春天注定归来的候鸟。羡慕案板上没有思想的番茄。羡慕像竹子一样，无需纠结，只拼命向上的，从前的自己。
 18 吸气，延展。呼气，深入。
 19 上，看向眉心。下，看向鼻尖。
 20 疼痛，更加不能忘记呼吸。
 21 老师用缓慢蹩脚的中文说，请让心柔软。
 22 阳光挪到了她的垫子上。指甲被照的闪耀。
 23 身体轻盈了一些。可她还想要再轻一些，轻到跳跃没有声音，支撑毫不费力。轻到想不起自己是谁，有什么还未得到。轻到可以从某一个呼与吸的间隔抽身而出，钻进虚空里。
 24 而最终，她总会被拉回地面上。
 25 渴，累，开始怀疑能否坚持到 108。她担心女儿没被照顾周到，又不想她被保姆过度溺爱。她怕亲手建立的生活秩序被打破，也怕人生就这样一眼望穿。她不想在没有爱的世界里佯装正常，怕自己像身边的人一样，如同没有死亡那般活着。
 26 一年前母亲突发心梗，病危之际说，以后别把我和你爸的墓放在一起。她哑口无言，完全没想到一辈子表面和平，是因为早已心如死灰，把念想放到了死后。别把墓地放在一起，似乎是她在婚姻中最任性，最自私的要求。
 27 她深吸一口气，像鱼潜入海底。
 28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她甚至幻想过老公出轨或家暴，好让她名正言顺地远走高飞，换种活法。可是高飞又能飞到哪呢。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瑞士，也恰好是最贵的地方。美是美，但 100 多人民币一份的简陋肉丸让她一天都不想多呆。在钱面前，家庭就是一个阵营，一支队伍。她无法单打独斗。抚养孩子、善终老人、应付疾病也是一样。更何况，他是一个好人。
 29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一切都可以没有。就像此刻她只需要这一块瑜伽垫。
 30 佛说，世界不过就是人心造作出来的幻像。
 31 那女儿呢？她是多么珍贵又真实的存在，让她相信了世界上有神。神也是幻像吗？
 32 她有时由衷地感恩死亡的存在。这让她得以放过自己。19 岁时父亲被纪检委带走，自此入狱 8 年。是父亲的情人牵连了他，可也是这个人给了他足够让全家多年维持优绰生活的钱，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她没有为了尊严做什么。相反，她有点感激这个比母亲有能力很多的女人。如果没这些钱，出国留学只能是个梦。她也曾为内心的立场感到羞耻。但人生只有一次，她必须先对得起自己。反正，最终都是要死的。
 33 死亡也让她心有不甘。结婚的第二年去香港出差，她和前男友喝酒喝到黎明。她扯着他的领子，舌头在他的唇齿间剑拔弩张。兵临城下的最后一刻她退下阵来。她不是喜欢他，也不是厌倦了被旁人当作教科书一样的美满婚姻。她只是突然有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反正，最终都是要死的。
 34 在梦里发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她偶尔想要操纵梦境，尝试起飞，穿墙或变成植物。但大多数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醒过来。
 35 智者说要活在当下。可人们活在当下的方式是纵酒、花钱、娱乐至死。所谓当下，不过是又一刻难以面对的无聊无意义。
 36 这些她都试过了。年轻的时候她喝多了就会哭，不是因为难过，是对世界升起莫名感动，恨不得握住每个人的手说我爱你。后来喝的再多也哭不出来。她看着众人醉酒后的百态，愤怒的，羞怯的，狂喜的，称兄道弟掏心掏肺的，互诉衷肠悔恨人生的，都无法感同身受。天亮之后，各归其位，不会有半点区别。
 37 只有这一呼一吸是逃不过的，因此是最真实的。她喜欢看女儿睡觉的时候圆鼓鼓的肚子起起伏伏。她的睫毛微卷，宽大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窗外的世界依然混沌着，叫嚣着，但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她每呼吸一下，就创造一个新世界。
 38 或许，她也做过那个纯净美好到足以造物的婴孩。那个时候，妈妈是不是也对她分外满意呢？她难以想象自己曾经给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创造过超越一切的喜悦。她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和价值。
 39 嘎哒，大脚趾被搓在垫子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她长呼了一口气，没有担心真的受伤。这两年多以来所有值得一提的伤痛，都来自于提前于动作的恐惧。后滚翻扭到脖子，倒立从反方向摔下来，轮式折伤腰椎，盘莲花触发膝盖的旧伤。只要对可能出现的危险早有防备，危险就会成真。
 40 于是她想学会无知无畏。从小最亲的舅舅诊断出胰腺癌晚期的时候，她从来都不会去想象他离开的画面。她坐在床边给他读书，聊量子物理和佛法的关系，像小女孩一样央求他出院之后像以前一样带她自行车骑行到最近的城市。但最后，他还是走了。
 41 无常。
 42 要有信念。
 43 也要放下。
 44 她从小姿色平平，反倒是到了这个年纪，越发在同龄的朋友间显得出挑。她与她们一样，胶原蛋白流失，发量减少，晒斑和蚊子咬过的伤口都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恢复，且一熬夜就像一朵干枯枯的假花，粉底浮在干皮表面，口红换了什么色号都觉得不太对。不同的是，别的女人对抗岁月的方式是加大剂量的武装，而她是步步退让，卸掉了衣柜里大多数花枝招展的战袍，省去指甲油、染发膏、每周一次的做脸和按摩。与其自欺欺人地无畏抵抗，不如赢得最后一点尊严。
 45 她也不相信那一套，运动是美的，流汗是美的，自律给人自由。上一两辈的女人，哪个不是成天里里外外停不下来地忙活，也没见她们多美不是吗。
 46 运气。
 47 要感恩。
 48 也要不留恋。
 49 钵声响起。一半过去了。
 50 时间被抻长。108 原来是如此之多。
 51 人类以为自己意志力薄弱，无法跑完 10 公里，无法戒烟，无法一天不发脾气。可人类往往能坚持完成尴尬的婚姻，熬人的子女，毫无意义的事业，极度无聊的生活方式。延迟满足难，延迟毁灭却很容易。
 52 她不知道那些教人安住在当下，接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的说辞，是在安抚众生，还是真有什么玄妙的道理。她曾经仔细检查自己身上从小到大留下的每一道伤疤，回忆他们的由来。小时候从爸爸的自行车后座跌下，头上缝了 10 针的曲线；以自残的方式要胁父母不要吵架，在左臂留下的烫伤伤疤；还有生下来就只有微弱听力，需要一辈子佩戴助听器的右耳。哪里有什么最好的安排，无非是不接受也得接受。
 53 人终其一生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对抗宇宙的墒增。这是她在短视频里学到的。但也许还有一种活法，就是豪不抵抗地顺应无序混乱，终将毁灭的一切，如柔软的婴儿般躺在时间的河床里，同时英勇无畏地穿越时间。
 54 于是她的意识跳出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来回折腾的身体。汗流到眼睛，手心微热，唇齿干涸。表情时而隐忍决绝，时而温柔清冽。每多做一遍体势，她就又年轻了一点，可爱了一点。像一朵微微张开的花苞，还没有决定是否到了该绽放的时日。
 55 一辈子要花这么多时间去维护修补这副脆弱的皮肉之躯，吃饭，睡觉，运动，实在是浪费时间。
 56 然而除了透过这眼耳鼻舌身去感知世界，一生也终究无事可做。
 57 几年前她去土耳其旅游，在湖边的山上坐滑翔伞。飞行员在半空中打破沉默问她，你想接吻吗。她说好。她并不太喜欢那个吻，也对飞行员没兴趣。但她深刻地记住了当时天空中的那个没有前文，也没有后续的吻的感觉。那是即时的，真实的感觉。
 58 佛说，六根六尘六识都是虚妄的，都是幻觉。
 59 那爱是什么。
 60 在母亲突发心梗之前，她们已经有 5 年没见过面，连婚礼都没有邀请。她受够了背负另一个人的命运，也绝不允许她的神经质和负能量蔓延到女儿身上。她用了 30 年狠下心，告诉自己缘分无法强求。
 61 算命的说过，这辈子母亲和她是互相讨债的关系，不想互相伤害就要远离。
 62 她不相信有轮回。
 63 几个月前她接到越洋电话。第一年到美国时借宿的房东老夫妇双双感染新冠死亡。他们无儿无女，警察局只在书架的相框背后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那年纽约的飓风让半地下室的房子淹了半层，老夫妇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睡，还少收了半年的房租。警察说，最后他们是被装在裹尸袋里集体火化的，连墓碑和葬礼都没有。
 64 幸运的是，他们是两个人一起走的。她想。
 65 要衡量爱情的真假，不仅可以用是否愿意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也包括是否愿意一起死去。与生相比，死更纯粹。
 66 回到山式站立，一阵晕眩。胃酸在疯狂地翻涌，却没有东西得以搅动。
 67 越是进入一种自发的流动，就越有更深层的意识像呕吐物一样地涌上眉间。有时候她想躲避这无休无止的侵扰，有时候又想一猛子扎下去，看看水能有多深。
 68 23 岁，她连恋爱都不谈，满怀希望，只争朝夕地在第一家公司打工的时候，是个从来不畏惧任何，不妥协任何的人。第二年小团队聚餐，老板拉着最年轻的几个员工一排一排酒杯地干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赤裸着在自己的出租公寓床上，鞋子屋里一只，屋外一只，完全不记得前夜的事。就在她无比尴尬而惆怅地又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并不断通过细节试图确认是谁把她送回家，又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人力资源突然通知她走人，因为老板指控她有不良行为。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如果是她先举报了上司，无论级别多高他都可能被直接勒令走人。所以不如先发制人。
 69 她没敢告诉任何人。重新找工作的过程中，她不得不编出各种故事解释离开的原因。谎说多了，她反而觉得罪孽深重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70 自此以后，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说的人。再好的朋友，再近的亲人，再忠心的伴侣，一旦误解，冤枉了她，不管事大事小，她会直接离开。她宁愿别人恨她一辈子，也不做解释丝毫。清白是无法分享的，正如信任乞求不来。
 71 她还是无比相信着世界的美好，只是不觉得美好与自己有关。
 72 小时候，正月十五的夜里，妈妈把她推到里屋的床上，递给她一把剪刀，一部电话。她说，一会儿不管我和你爸打成什么样，你要保护自己，不行就报警。又补了一句，我们不会伤害你。
 73 是的，能伤害她的只有她自己。
 74 老师说，做每个拜日式的时候，你都可以想象把它送给一个人，这样你会心怀慈悲，更有力量。
 75 除了女儿，她不知道该送给谁，她不想送给谁。
 76 太累了，她终于决定来到婴儿式趴下。
 77 她真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倔强到数学做错了一道大题就放开嗓子号啕大哭的好孩子。那份好强和天真，连同对未来怀有的无限幻想都被渐渐抹去了。佛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可为什么她觉得有执着的时候，反而是幸福的。
 78 她盘坐在垫子上，撕开一块带盐的柠檬糖，把糖递进嘴里，看着眼前的众生。
 79 如果她是上帝，会赦免所有人的罪。
 80 有一天辞职退休，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环游世界，而是删掉手机通讯录里的大部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算朋友的，不算朋友的。那些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维持的关系，还有明明不是一路人，却害怕删了对方会不高兴的男男女女。一个人真的需要微信里的几千号好友吗？无非是为了填补空虚不安罢了。
 81 她想起自己当红娘牵线，却在背后闲言碎语，无比八卦的邻居夫妇。想起清贫可怜，为了出书找她借钱从未还钱的叔叔，原来是拿钱给女人花。想起前一天看着她的眼睛说眼里再没有别的女人，随后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出轨的前男友。这些人，都还在她的通讯里。
 82 她不讨厌他们。她讨厌的是自己的软弱和随波逐流。最难撇清的关系，就是和从前的自己。
 83 她重新爬起来到下犬式。把胸腔向地面伸下去。老师说过，最难打开的是心轮。那里储藏着所有的恐惧和热爱。
 84 最苦的苦不在生老病死爱别离，不在贪嗔痴慢疑无智慧，也不在无法脱离轮回，超越无常。最苦的苦，是不知道原来一切不必如此。人不必活的如此苟且，如此卑微。每一个人，无论老少美丑，富贵贫穷，智慧愚痴，都可以是本然天真的，至少是尊严犹存的。
 85 她拼尽全力赚过的钱，去过的地方，挤进过的圈子，都在一天天暗淡下去。它们没有原本想象的那样坚实可靠，也不值得以越来越虚伪、软弱、浑浊的自己作为代价。
 86 她想起小时候住在海边老家，村子里养着很多鸡。每天早上五六点，那些鸡会一波接一波地鸣叫，声音难听的可以用凄厉来形容。它们会叫上整整一个多小时，仿佛上了发条喘息不得。她能听的出那叫声里有无尽的苦难和疲惫，但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不能停下来。从此，她认定鸡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动物。
 87 看吧，你只是不敢真的停下来。
 88 她彻底熬过了疲劳。眉心跳动，头皮微颤，整个人在发热发光。
 89 连苦都只是一种幻觉。
 90 身体像海底暗涌的波浪，柔软且有力量。手脚仿佛既可以展开到云端，也可以深陷入大地。她不再厌弃身体的有限。她想用被汗水包裹的肌肤去体验一切，经历一切。就算有一天这皮囊老掉，垮掉，她知道她还有一颗心。
 91 她记得庄子讲的一个故事。有一种一只脚的神兽叫夔，他羡慕有很多只脚的千足虫，千足虫羡慕没有脚的蛇，蛇羡慕没有身体的风，风羡慕能看见万物的眼睛，眼睛羡慕蕴藏其中，感受世界的心灵。有情众生珍贵的，就是这颗心。
 92 这颗心，她偏心爱过的人，切齿恨过的人，坦诚过的，欺骗过的，亲近的，远离的，一个世界的，不是一个世界的，都有。都一样。
 93 她不想活在一个淘宝购物车、点评排行榜、豆瓣片单组成的世界的。不想每天看好几次股票账户，心情被起起伏伏的曲线牵着走。她不想庆祝任何一个节日，加入任何一种人群，为虚幻无聊生活找寻暂时的刺激，和随时会被推翻的解释。
 94 她的一辈子不是用来家长里短，品是论非的，也不是用来攒钱买房，生儿育女的。她明明很早就知道，人生苦短，是用来寻找真理的。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用来逃避这一目的的虚构品。
 95 只是，这听起来太残酷，也太孤独了。
 96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踏入一条幽暗狭窄之路。不是因为它高尚伟岸，只因别处无路可走。她会心如死灰，再死灰复燃。她会悔恨，也很怀念为了逃避而慌忙奔向的其他方向。所有头脑寻找的意义都将不攻自破。而那路的背后是黑暗还是光明，已经并不重要。
 97 如果是早晚，那为什么不是现在。
 98 这张垫子告诉她，要去往的地方也许不在别处。
 99 她像一只破茧前的幼虫，被透明包裹着，翅膀因为束缚而更有力量，微颤着，振动着，对抗着势不可挡的又一个黎明。
 100 而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回到这一次呼吸，做完这一轮流动。
 101 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嗔怪父母，为什么小时候不逼着自己学钢琴，半途而废无所成。父亲说，因为你还小，不懂因果。每一个你按下去的琴键，枯燥的，不够美妙的，都是因，可那果在十年以后，对你来说太难明白了。
 102 而就在几天前，她在路上遇到一个刚从印度回来，身上背着一把巨大西塔琴的赤脚苦行僧。她带他去找吃的，言语中表示出对他的理解和尊敬。对方问她，你有宗教信仰吗。她摇摇头。他笑着说，哦，那我知道了，你信“一”。分别的时刻，他向她鞠躬致谢，并说，“重要的是出发。”
 103 她甚至不知道，结束了这 108 个拜日式之后，哪只脚会先迈向哪个方向。但重要的是出发。
 104 这一瞬间是如此普通，又如此光芒万丈。
 105 这份光明，恰恰来自有勇气走入比混沌更深的混沌。
 106 阳光又一次转到她的垫子上，投出窗外树叶斑驳摇曳的影子。前一秒钟，她会说自己看到了垫子，看到了地板，看到了灰尘，但不会说看到了光明。而这一刻，她看到了影子和光明。没有阴影，就没有光明。
 107 没有与生俱来的痴愚，她也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深爱着这个世界。她放慢节奏，在心里把这 108 遍拜日式送给了妈妈，爸爸，丈夫，女儿，以及每一个念起过的，爱过的恨过的有缘人。她由衷地希望他们快乐。
 108 抬头，低头，后撤，上犬，下犬，5 个呼吸。再起身，就是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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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 M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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