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逃避的,往往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过程中的不适感。
记者 | 王一越
编辑 | 孟佳丽
插画 | 于   瑒
“滴滴滴,我来了。”
“起床了吗?”
“你在学习了吗?”
早上7点,李银纱被闹钟叫醒,等待她的,还有排成一列的数十个闹钟,它们每隔半小时甚至5分钟就会提醒她,该给客户发消息了。打开微信,李银纱把拟好的文案一条条输入,然后分别发送给对应的客户。
这是一项叫早的监督服务,直到李银纱收到客户的文字回复和洗漱照片,一次叫早服务才算完成。如果有人没有及时回复,李银纱会先拨微信语音,再打电话,直到联系上对方,并确认对方行动起来为止。
暑假,大二升大三的学生理应是最清闲的,但对兼职自律监督师“纱纱”来说,却是最忙碌的时候。从早上7点到晚上11点,最多的时候,她同时监督过50位客户。
这份工作始于2021年5月,李银纱在抖音上看到了一段自律监督师的采访视频,这是她第一次了解到这份工作——监督客户执行他们的计划,完成设定的目标。出于对这个职业的好奇,加上可以远程兼职的便利,李银纱加入了视频主角朱河存的团队。
6年前,朱河存也不敢相信,真的会有人花钱找人来监督自己。第一次创业失败后,他在网上看到了一位网友提到的自律监督服务。只用了半小时,他的淘宝店铺“作死杂货铺”就上线了一个新“产品”——人工监督。这家过去专卖手机贴膜的淘宝店铺,从此只做监督这一项业务。
当时淘宝提供监督服务的店铺不到10家,一个月才卖六七单,服务内容不过一天早中晚的3次消息提醒。朱河存把服务升级了,一天3次的固定监督变成了不限次数的个性化监督,并且接受客户定制化需求,既有学习、工作等单项监督,也有多项结合的复合监督。
开张半个月后,他接到了第一笔订单。下单的是一位3天后要拍写真的女孩,对方要求他监督自己在拍摄前“只喝水不吃饭”,并在结束后另外发了两元钱红包表示感谢。
半年后,店铺的接单量基本就稳定在每月100多单。直到这时,朱河存才确定这项业务模式的成立,原来的确有人需要被监督,甚至愿意为此花钱。
独自接单接不过来,又不擅长聊天,朱河存早期的方式是准备一套固定话术群发给所有人,因此常被客户认为“死板”。在短暂的休店之后,2018年重新开业时,他决定找人来做,如今,他的店里已经有100多名兼职监督师,朱河存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做得更好。
耐心、活泼、喜欢交流的人,更擅长做监督师。因为工作时间会按照客户要求切分得很碎,监督师要有充足的自由时间来应对,大学生群体基本是这个职业的主力。面试时,朱河存还会问一下对方的个性和生活习惯,毕竟,要能监督别人,自己首先得是个生活规律、情绪稳定的人。
李银纱就是一个典型。她作息规律,不会报复性地熬夜或者放肆吃喝;平时都能做到准时准点,也特别讨厌别人迟到。交流的时候,她从不着急回答问题,习惯先沉吟几秒,再以平缓的语速回答。
面对微信那头的客户时,她几乎每句话都要夹带可爱的语气词,再以波浪线结尾,这样能“给人一种比较亲近的感觉”。有时她还会特意多用感叹号,让语气显得积极些。
李银纱这样总把夸奖和鼓励挂在嘴边的监督师是最受欢迎的。不少人在下单时会提出对监督师的偏好需求,除了温柔地鼓励,也有人喜欢严厉派,甚至想要凶一点的监督师,能像班主任一样把自己骂醒。
监督师的工作往往从一份客户提供的计划开始,熟练的监督师一眼就能看出计划的可行性。有的计划定得很细致,前后无缝衔接,恨不得把上厕所的时间都单独规划出来,但这样的计划往往很难全部落实,但凡中间有一个没完成,后面的任务就会全部打乱。监督师会根据经验提出修改意见,“像中午不安排休息,执行起来又静不下心,一般我们会建议客户即使睡不着也要穿插一些休息时间。”李银纱说。
朱河存的店铺里提供为期一天、一周、半个月、一个月共4种监督选项,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一周以上。在每天频繁的沟通当中,以什么方式交流、以什么周期督促,都由每个监督师自己来把握。
对不同需求的客户,李银纱有一套专属服务。除了在节点查验成果,每隔一两个小时,她还会中途抽查执行情况。一轮服务结束后,李银纱还会再跟对方复盘,提出一些改进建议。
开学至今,李银纱的订单多为提醒客户早起早睡。不过仅仅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中间的互动和反馈却不少。每晚指定时间点的前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她就会喊对方去洗漱,并要求拍照打卡,她还会让对方下载睡眠软件,以此监测他们的睡眠质量。第二天叫早后,她再让客户发送手机软件的使用记录和屏幕使用时长,“这样就能知道他们有没有熬夜玩手机。”
每个客户的监督需求不同,加上监督师的风格也有差异,因此即便在朱河存这样的老店,也没有一套系统的培训,遇上一些“奇怪”的监督要求,监督师只能自己摸索方法。有人让李银纱监督喝水,她便事先查找了人体一天喝水的几个黄金时段,再大致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提醒对方。
还有人请她监督体态,比如不要驼背,或者翘二郎腿,那就会收到她的连环追击:“你在干吗?”“你有没有驼背?”“在翘腿吗?赶紧把腿放下来。”几个回合下来,客户告诉李银纱,自己听到3条以上的微信消息,就会条件反射地把腿放下。
18岁到30岁的年轻人,是朱河存店里的主要消费者。学习和减肥,是他们最希望攻克却执行艰难的两个目标。
冬天,往往是监督服务业的淡季。考研结束后几乎没什么大考试,对学习的监督需求自然下降不少。天气冷下来,衣服穿得多,对身材的管理也不再像夏季这般严格,需要监督减肥的人也少起来。然而这一切在开春后又会出现转机,“那时候大家要开始准备英语四六级,(需要监督的)人就会多一些。”朱河存分析道。
有时,打的是一场心理仗
“我很理解你为什么逃避,但只要你喊我都在。”
隔着屏幕,李银纱仿佛清楚地感知到手机的另一头,对方正在看这些话,不知道是出于羞愧、害怕还是无助,她始终没有得到回复。
像这样在过程中逃避监督甚至人间蒸发的,十个单子里李银纱时不时能碰到一两个,有时对方并不删掉她的微信,也不对她屏蔽朋友圈,李银纱还是会在服务期内坚持发送提醒。
每个时代都会留下几种颇具时代特色的社会流行病,反映了当下社会大众的普遍心理。在我们这个时代,拖延症就是一种常见的“时代病”。
它并非一种学术意义上的病症,但带来的压力、焦虑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对人的工作、学习、生活产生困扰。
在监督师出现之前,关于拖延症的“自救”方式,流行的已经有很多:提前列出to do list;拆分目标,化大为小;还有番茄工作法、GTD......这些方法几乎都要依靠拖延症“患者”主动去执行,但对于那些缺乏内驱力的人而言,连开始都是件难事。于是,找人监督自己,可以说是当代人除了deadline以外,用来“治疗”拖延症的超级手段。
不过就像你买了健身卡但不去用一样,监督师的“管理”也常常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从今年5月开始,王惠慧就以“长安”的名字在淘宝店铺“追光者工作室”兼职,让她一度感到挫败的,是客户第一天还算配合,之后不回消息,一周后直接申请退款。这让刚开始这份工作的她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反思究竟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在复盘完之后,她觉得问题并不出在自己这,“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我要改变,信念在那,就会积极配合;有些人抱着玩玩的心态,或者本来就没有多少信念感,最后完成不了,我也可以接受。”
不过在王惠慧有限的职业生涯里,她还是帮助过一位十分严重的拖延症“患者”克服了这种心理障碍。一开始,这位准备考研的客户每天只能完成20%的计划,尽管焦虑,但他仍然无法将注意力长时间集中在学习上,总要找借口去吃饭、休息、玩手机。
自律于他而言,是停留在高三的经历,之后,拖延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背后,是对现实的逃避——害怕失败,更害怕努力后的失败。
手机这头的王惠慧理解对方的逃避心理,但她必须要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平日温和的她变得不留情面:“你能够接受考研失败,但是身边人都考上了吗?你能承担现在的拖延所导致的后果吗?你能够接受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吗?”一个半月的时间,王惠慧天天软硬兼施。另一方面,她也帮对方调整每天的任务量,做不完所有事,至少先落实一部分。如此反复磨合,3个月后他们依然还在合作,每天的完成率已经达到了100%。
《拖延心理学》中写道,拖延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时间管理问题,但从根本上讲是一个人的自尊问题,涉及个人与自身和谐相处的复杂心理。当我们恐惧失败或成功、恐惧失去生活的掌控权、恐惧亲近或疏远的人际关系时,拖延的欲望启动了。
来购买服务的人,无论是为了考试拿证、学历进阶、变瘦变美,有时并不是单纯为了做一个更好的自己,也有身处当下的竞争环境中不进则退的压力。根据监督师的观察,不少客户都处于自我超越和自我怀疑、梦想和现实这样的矛盾与纠结中,只是有的人选择积极面对,有的人则继续颓废。
在监督师看来,无论执行中途是艰难还是顺利,目标完成与否,其实都是正常的情况,但放到被监督者身上,没有完成任务就变成了一种压力和自责。放下面子,直面压力,并不是个容易的过程,王惠慧经常会遇到检查时无故失联的情况,她明白,这是对方又在逃避。建立信任需要时间,监督师的职责是帮助和陪伴客户一起,去抵达最终的目标。现在,在王惠慧的引导下,她的客户大多学会了主动请假、说明理由,让彼此的沟通变得更透明一些。
是监督,更是陪伴
很多时候,监督师提供的不只是督促自律。
业务范围之外,王惠慧特别注意关注顾客的情绪,“希望你是在一个良好的情绪下学习,而不是被压迫得很紧。”王惠慧说。往往,人们拖延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完成过程中那让人不适的感觉。在她的影响下,工作室鼓励其他监督师也这样做。
“追光者工作室”的服务价格从一周的106元到一个月的1196元不等,细分为考研、考公考编、留学生定制等专项,也提供辅导和讲解的增值业务。每个监督师会接到什么样的订单,一般由店主根据监督师的学校、学历、擅长领域来分配,因为有相似的背景和经验,监督师往往更容易理解客户在做什么、会是什么心态,也能分享自己的经验。
在上海政法学院就读的王惠慧,因为有过雅思和法律专业的考试经验,常常会接到雅思和司考的客户,与其说是过来人或者引导者,王惠慧觉得自己更像是他们的“战友”,和他们一起去打一场考试“战役”。现在的6个稳定客户,都是续费留存下来的。
王惠慧喜欢交朋友,也善于捕捉对方的情绪变化。慢慢地,他们越来越愿意展现真实的状态,有时甚至也把她当“树洞”。
一位有点抑郁和焦虑的女孩,为了换工作,必须通过一门法语考试。起初她的状态消极,天天不想学习,也时常打退堂鼓,“完不成,也不想退款,就这样了”。王惠慧没有马上答应,让她早一点睡觉,并告诉她“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可以跟我说”。
第二天晚上,对方突然开始在微信上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工作不顺、和男友吵架、担忧考试,“觉得很绝望”。王惠慧耐心地陪聊,并告诉她,就算不开心的情绪也是重要的,可以允许自己不开心,做任何喜欢的事情排解,但不能放弃。
“那天她说她很感动,很少有人花这么长时间听她讲自己的情绪。”之后,对方会主动表达,如果需要,王惠慧总会一个电话打过去。
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却承担着类似心理疏导的工作,王惠慧只能依靠生活中的直觉与习惯。她与客户的关系超越交易,近乎朋友。倾听对方叙述时,她也会提点建议,偶尔也会分享自己的日常小事,比如家里的宠物。
“我不一定能够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实质帮助,但一定会告诉他们现在并不孤单,有人远程陪伴他们经历这些,对方可能更有勇气或信心去面对。”王惠慧说。
最近,她所在的店铺开始以监督师小组的形式,试图总结典型问题的解决方案,比如客户产生了明显的厌学情绪该怎么办,这些情绪和心理问题的应对或许会变得更专业。店铺里还上新了改善社交恐惧症的服务。
也有一些本身非常自律的人选择购买服务,只是单纯地需要有人陪伴。李银纱曾经监督过一名医学专业的女生备战一周后的考试,虽然过了下班时间,但她仍然选择和对方一起熬夜。女生完全不玩手机,一直在看书,还时不时地告诉李银纱自己的进度。深夜里,虽然身在异地,每隔半小时的微信消息连接着两个原本陌生的人。
如果放在人生的时间轴上,监督师陪伴客户度过的,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小部分,却往往是他们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一个向好的起点。即使跌跌撞撞陪伴着走完全程,看到最终的成果,是监督师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两个月前,王惠慧监督了一位脱产二次法考的客户。考不出相当于失业,压力自然是巨大的,因为在家备考,他还经常跟家人吵架,负面情绪爆棚。王惠慧陪着他经历了从颓废、焦虑到每天5点左右就能提前完成任务的转变。不过,在考前十几天,他还是陷入了自我怀疑,每天都会跟王惠慧通一次电话。
2021年法考客观题考试结束后,王惠慧立刻就接到了对方打来的电话,谢谢她之前的督促和陪伴,原本觉得毫无希望的考试,现在很有把握。那一瞬间,王惠慧突然体会到了一种为人父母的感受,“眼泪都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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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第一财经》杂志2021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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