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在你去新西兰找个碗池,还可能偶遇Lee Ralph。但我想要真遇上他,应该很难不被吓跑。
他耳朵两侧共四根辫子都油成雾面的了,一口牙里掉了好几颗,残存的也有的都黑透了。再加上他光脚,就很像个游离滑板公园的流浪老汉,也有点从亘古里走来那味儿。
碗池里的金发板仔做了个个招,问他怎么样。他笑着露出豁了的牙:“就是屎,但你最终会出招的。”
图片来源:ins@lee_ralph01
这个50多的老头儿并非被岁月折磨得这么沧桑,据说他快二十岁那会儿就走这个路线。
据80年代的目击者称,青年的Lee Ralph一个月都不洗一次澡,所到之处一股贴近大自然的酸臭味,真洗澡都穿着衣服,四分半钟内解决。
有人说:“我第一次见到他,以为他35岁,但其实他才19。”有人说:“他9到12码的鞋子都穿。”也有人记得:“有件事他很自豪,他的一条内裤穿烂了,就从短裤腿里掉出来。那之后他再也不穿内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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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提供“侧面描写”的可都是职业滑手,至少是前职业滑手。他们虽然对Lee Ralph的卫生习惯印象尤其深,但是也都会承认:他是传奇。
他是第一批在滑板的发源地美国打败了美国人的非美国人之一。他上过响当当的滑板杂志Rad和Thrashers,不止一次。他有自己的联名款滑板桥,经典滑板品牌Vision还专门给他出了一款板面,现在的板面收藏者就算没有它,也得知道它。
但他似乎在滑板的历史里突然消失。2010年,如果想联系上他,像开头的金发小子那样请教个招,知情人会告诉你:祝你好运,兄弟。
所以这三十多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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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年生的Lee Ralph几岁大就在滑。他在新西兰媒体Fairfax Media的采访中说,自己开始滑板是因为父母出国工作后给他带回一块画着香蕉的板;在跟Vice的采访里又说,是表哥从澳大利亚给他带来的板。可能40多年前的事实在记不清了。

尽管今天在世界很多地方,滑板少年都拥有某种交配优先权,那会儿在新西兰可不是。他甚至还得躲着爸。
他爸觉得滑板是小孩玩儿的,“他想让我成为男子汉”。于是妈瞒着爸给他买了新板面,他再把新板面藏到床底下。
那会儿新西兰的滑板大环境,可以参考另一位当地前职业滑手Andrew Morrison的话:“我们在路上滑,会有人朝我们扔瓶子,喊着‘呆子,滚回家吧’!”
Lee Ralph自家对面有条车道,道上立着些标记停车位用的竿子。他会踩着板,一路绕竿子玩儿。在新西兰媒体Spinoff拍的短纪录片里,他回忆:
“刷——我能耍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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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是那时世界滑板地图上的天涯海角,一连串的巧遇才把他带到了这张地图的中心。
11岁那年他跟着妈妈从奥克兰搬到惠灵顿,结识了另一位新西兰滑手Gregor Rankin。Rankin先一步在美国一鸣惊人,他告诉Lee Ralph:“我踢了他们的屁股,你也将踢他们的屁股。”
Gregor Rankin在美国玩的日子,结识了Mark Gonzales,现代滑板的先驱“Gonz”。据Gonz说,Rankin讨厌社交、沉默寡言,但他死活要自己去认识下“一个叫Lee的孩子”。于是,1986年,Gonz从美国飞跃半个地球来新西兰,来找这个叫Lee的家伙。
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中,Gonz这么回忆他和18岁的Lee Ralph的初遇:
“我走进这家板店,里面都是便宜板,跟超市里似的……我跟店里的伙计说:‘我在找个孩子,叫Lee。’ 伙计回答:‘我就是Lee。’我想,果然我被耍了。
“Lee大块头、宽肩膀,看着很爷们儿……他看起来像个玩摇滚的,或者武士。我怕了——他像个岛上的野人……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时候,脚上没穿鞋。
“……他的长相令我紧张。我当时甚至想赶紧打出租去机场,走人。”
多年后,这个野人当了Gonz婚礼上的伴郎。不过在那之前,他先飞去洛杉矶,在滑板的诞生地,赶上了这项运动发展的井喷时代。
或者用个更应景的比喻,他赶上了个好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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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美国不到六个月,当时最热的滑板品牌Vision就签下他。有报道提到,Vision为他发售的板面每卖出一块,Lee Ralph就进账一美元,收成好的时候,一个月能靠这块板面赚一万二美金。放到现在,这叫“睡后收入”
他说那时候还没那么多招被发明出来,没人知道能做到什么,也就不存在限制。他说他想的除了弹吉他就是滑板。“我夜里躺在床上,乐着回想白天做过的招。”
“我很清醒,从不喝酒、用药,都没有。很多pro呼草、喝尿(注:澳大利亚俚语里的啤酒),超越他们很容易。他们花在这些东西上的时间,我都在坡上猛干,整天整天。”
你现在还能在Youtube上搜到历史影像:他荡上坡道,越过边线,悬空一秒,再荡上另一头。他那么凶猛,又那么轻盈,好像能荡到时间的尽头。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足以构成他们人生的高潮。但Lee Ralph的高潮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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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这年,他去了趟巴黎,再想踏入美国,就在国门口就被驱逐出境了,理由是非法在美取得收入。原来赞助他的Vision莫名其妙地没让他办绿卡,他自己也从没操心过这茬。
“我就这么着(That's how I roll),”他在Spinoff的纪录片里说。
Lee Ralph之后的人生在媒体报道里,就像过了飞跃碗池边缘的高光时刻,从此滑下一条无止尽的下坡。
“一直很清醒”的他开始酗酒,他说他只能这么做,这是为了把抑郁压下去。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选项,因为我太蠢了。我本来可以申请个绿卡再回去。但我没有。你知道,我就是这么着。” 他又说了一次“That's how I roll”。
他去了欧洲,还继续滑,继续加入板队、比赛、拿赞助。
他参加了88和89年的滑板世界杯。在德国加入了品牌Titus的板队,并且在90年又发布了自己的一块板,板面由他绘画设计。德国人Maik Giersch回忆了他邀请Lee Ralph加入之前的事儿:
有滑手朋友告诉Maik:“有个新西兰来的板仔,他不知道去哪住,没钱没吃的没衣服,你得帮他。” 于是Maik为这位仍未谋面的新西兰朋友在自己家地下室摆了张床。他记得两人面基的前一天下过雪,他看见拖着大胡子、破衣烂衫的Lee Ralph穿过泥泞、寒冷的街道走来,仍没穿鞋。
“……他大多数时候都光着脚滑板,但仍然比大多数人都牛逼。”
图片来源:ins@lee_ralph01
欧洲始终不是美国,远离时代最大的浪头,Lee Ralph离浪尖明明就差一步,就被拍走了,
被赶出美国后,他膝盖还受了伤,一项对滑手的职业生涯更致命的打击。
我梳理现有的报道和纪录片时,感觉就像在追寻尼斯湖水怪的踪迹。从80年代末到千禧年,他受伤、酗酒、比赛,在美国、欧洲和新西兰、澳大利亚间穿梭,像是蒙太奇镜头,你理不清先后顺序,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出现又消失,镜头中间只有尴尬的空白。
也难怪,一个人20年的人生,哪有那么容易理清。
图片来源:ins@_dashalove
最终我在Instagram上联系上Lee Ralph,却实在不好意思追问他往事,怕惊扰了他的生活。
因为当世界再找到他,他已经出现在新西兰的农村。
2012年的报道里,他和老婆Tanya一起住在奥克兰郊区的斯旺森。他们有一辆褪了色的红白相间的房车,没轮子的。他每天白天要么在后院砍柴,要么在做木雕,为即将到来的展览做准备。
他爸爸也是个出色的毛利雕刻家,所以他从小就被毛利文化的符号环绕。从几岁的时候瞒着爸爸买滑板,他好像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2021年,Spinoff的纪录片里,他到了塔拉纳基大区的朋友的农场上帮忙,延续了当年滑板时候横冲直撞的作风。“我就不停地被每一处栏杆电击,我朋友都不敢相信,他好像在想:这家伙什么时候能长记性?” 镜头里的他说着又大笑。
大前天,他在ins私信里告诉我:他现在离开了塔拉纳基大区,去了北边岛上的科罗曼德镇。“和一帮雕刻石头的朋友租了栋农场工人的房子,一部分的租金靠帮忙挤牛奶来付。”
我问他光着脚滑板不疼吗,我一个朋友穿拖鞋ollie都快搓掉脚皮了。他回:“当你几乎没穿过鞋, 你的脚就变硬了。”
图片来源:ins@lee_ralph01
Lee Ralph在澳大利亚的Lone Goat画廊的展览海报
图片来源:lone goat gallery官网
他的Ins也就一万多粉,更新得不勤快,整个2021年才发了5个帖子。他发的最多的是自己的新木刻作品,你可以私信他来购买。
他通过ins跟我说:“大多数滑手的脑袋都是单轨的(One-Track Mind),就是干。我受伤后就把重心转移到艺术上。” 这个“单轨的脑袋”,应该就是我们文化里说的“一根筋”。
这些木雕上的人偶表情呲牙咧嘴、色彩热烈,与毛利的文化传统脱不了关系,但也像是抽象风格的他自己,静默地迸发出能量。
图片来源:ins@lee_ralph01
图片来源:ins@_dashalove
他还滑板,不过人老了加上伤痛,他能做的只有当年的一半。
新西兰独立电影人Alex Deyer要给他做长纪录片,这部叫《光脚》的片子在媒体上曝光了一圈,却愣是拖了九年也没剪辑完,Deyer本人都接到了死亡威胁,不过据Deyer说这片子真的快上映了,他请我们在这里提一下。
虽然正片还没发布,但Deyer把搜集到的素材放上ins(@Barefoot_theleeralphstory),运营了一个Lee Ralph人生的小档案库。
里面有段小视频,视频里他少见地穿了上衣,滑上个不算陡的坡,双手撑地当作轴,转弯下来。
招很简单,他做得很Chill,下坡时候还顺便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
图片来源:ins@lee_ralph01
“我曾经是全国最棒的。现在全国有200或300间房子里都住着能打败我的小孩……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我干翻别人,并且很爱这么做。看着年纪更大的人,厚脸皮的我会说:‘我比你强,我是个爷们儿。’ 现在形势倒过来了。
“……和我同时代的滑手里面有回归的,回归之后都变差了,像是拳王阿里,回来了,但输了。
“他们还有名气,有粉丝,有模样,他们还有之前的风格、会以前的招。但其他人都变得太好了,这让他们看起来没有以前好。他们很慢,看起来像是在害怕,滑板总带着恐惧。
“当我踩上板,当然这是在我的脑海里啊,我就是曾和阿里似的家伙,像蝴蝶一样飘飞,又快又漂亮。但现在,如果他们仔细看,会看出我仍然挺利索。我做不了太多,但有些东西还在。”
他的右边小腿肌肉仍然明显比左边大,像在老树上凸起的一块瘤子。那个2012年采访他的记者说他没贴起当年的海报,甚至没挂一块破旧的老板子。
“我不留纪念品,” 他说。
滑手、收藏者@blaster.ghetto为致敬Lee Ralph制作的版画。
图片来源:[email protected]
滑板的历史不缺少轰轰烈烈的名字,Tony Hawk有了以他命名的游戏系列,“西风少年”Z-boys有电影《狗镇之主》。相比之下,Lee Ralph更多活在他人的回忆片段里。
油管视频的评论区里,有人13岁目睹他在美国荡碗池,有人在90年代和他一起滑过,还有人08年误闯过他家附近的滑板公园,见过这个缺牙、头发打结的大爷。也有人在滑板论坛里说:“我理解不了为啥Lee Ralph算传奇,能get到的人肯定都超过45岁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做招。”
然而Lee Ralph本人从来不在乎。他的注意力似乎很有限,不论是光着脚滑板的时候,还是刨木头的时候。他连办美国绿卡都不操心,怎么会操心别人知不知道他呢?
“我尝过味道了,不后悔。过去这么有趣。我干嘛抱怨?”
图片来源:Vice;摄影:ins@_dashalove
为本文查资料的过程中,我看了纪录片《狗镇和西风少年》。电影镜头切换的间隙,黑屏上打出了一段话:“滑手的本质是城市里的游击队。他们利用了技术发展过程中的累赘物件,用一千种法子使用政府或商业建筑,这些方法,建筑师本人都没想到过。”说话人是“西风少年”们的大本营——“杰夫·霍和西风冲浪用品店”的主理人之一Craig Stecyk。
当年洛杉矶冲浪的穷孩子们,在没有海浪的时候仍然想耍,于是路面上的滑板作为海上冲浪的替代品诞生。70年代,洛杉矶大旱,政府禁止户主们给自己的草坪浇水,连饭馆里都不再卖饮用水,城市里突然多了许多抽干的泳池。于是孩子们在泳池坡子上滑,模拟出在浪上飞驰的感觉。
真好啊。浪时好时坏,鞋时有时无,这多像人生。你只需要ride the wave,忘了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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