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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呦呦鹿鸣
2021年11月18日傍晚，湖南省纪委监委发布消息：常德市委书记杨懿文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省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一般来说，呦呦鹿鸣不关注落马干部的消息。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对这些“老虎”“苍蝇”尽量保持“观看距离”是一个观看者的自我修养。
不过，这一次的杨懿文有些不同。当我看到湖南省发布的这个消息，第一感觉却是——可惜。
哦，不，别误会，我和这位杨懿文非亲非故，毫无交集。我只是清晰地记得，十年前，正是这位杨懿文，曾经获得命运所赠予的一个最佳礼物。那是一次机会。
2011年10月20日，杨懿文还在长沙县委书记的任上（长沙县隶属于湖南省会长沙市，别称“星沙”），这一天，时任湖南省纪委预防腐败室副主任的@御史在途 做出惊人之举，公开和他“对赌饭碗”。
原来，这一年春节期间，来自湖南娄底的几十名农民工在长沙县做工，不仅没有要到工钱，反而被当地警方诱捕、拘留，滥施暴力……在省里工作的@御史在途 听闻娄底老家农民工遭遇，便向杨懿文反映情况，结果，几个月下来，“不但没引起重视，还给民工带来了更大灾难。”“以杨懿文为代表的长沙官僚，心中没有人民，只有自己的形象和仕途。面对舆论的拷问，他们没有选择实事求是地调查和客观公正地处理，而是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真相。今晚长沙县公安局抛出的情况说明，主要事实全系捏造，完全否认了插手劳资纠纷、毒打民工等事实，我低估了他们的无耻。”
于是，他直接向杨懿文发出“对赌邀约——谁错谁辞职”：“如果经公正调查证实民工诉求不合理，我立即辞职以谢天下。请问长沙县委书记杨懿文同志、亲自部署诱捕民工的长沙县公安局长曾卫国敢说‘如果这些民工的诉求合理，我立即辞职以谢天下’吗？”
@御史在途 在35岁时已经是副处级，这个对赌邀约的3天之后，他将年满40周岁，此时的他正在人生节点之上。为了家乡的农民工，@御史在途 不惜拼上自己的前途，后来接受媒体访问时，他说出了很朴素的话：“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关注这件事情，是出于良心。”
杨懿文的回应是：“具体态度还要等有关部门正式声明。”官腔依旧。
这次对赌并没有影响到杨懿文的仕途。2016年3月，他由长沙县县委书记直接跃升，提拔为娄底市市长，成为那群农民工的属地领导。到2021年4月，他被提拔为常德市委书记。这是又一次相对突出的提拔，因为在湖南14个地市州中，常德市地位靠前，远高于娄底市。
很可惜的是，这10年来，杨懿文在仕途上的节节高升，最终却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我不禁想，如果十年前那次“对赌饭碗”是另一个结果呢？比如，杨懿文辞职，那么，1966年出生的他，今天仍然有极大的概率自由自在地过着至少是平常人的生活，而不是如今陷入失去自由的困境，连“像农民一样去种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如果我们对中国思想史多一些了解，应该会知道，杨懿文所面临人生困境，至少在明朝的王阳明那里，就已经预测到了。
在《与黄宗贤》中，王阳明说：人在仕途，相比退处山林，所需工夫要难十倍以上，如果没有良友时时警告砥砺，那么，他的志向就要在潜移默化中被侵夺掉，人就会日渐颓靡……于是，王阳明劝导两位朋友，预先就要互相约定，彼此看到对方但凡有一点不对劲，就要提起“致良知”，互相规劝，克去己私，感应民生之疾苦：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
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
愤怒嗜欲正到胜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
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
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
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
《中庸》谓“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
今天看来，@御史在途 实际上扮演的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这个“良友”角色，对杨懿文发出警醒之言，可惜，杨懿文昏昏沉沉，并不能领会到这番苦心，更无法如王阳明所说“知耻而后勇”，“做一个古之大臣”。
上天对于杨懿文厚爱非常，凭空送给了他一个与之并无私人恩怨的@御史在途 ，给了他一个人生格局跃升的机遇。但是，他竟然丢弃了。
如果读过《与黄宗贤》，或许可以避免走入歧途。
有的人可能会说，我每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去读什么《与黄宗贤》，天下的书那么多，我哪知道读哪一本？其实，这个问题王阳明同样也预估到了。在《传习录》中，王的门人记了一个对话：
有一个属官，听了王阳明的讲学，就说，先生的学问真是太好了，但是呢，我每天公事讼狱繁杂，文山会海的，根本没有功夫跟着先生学习。王阳明微微一笑——谁让你脱产学习了，真正的格物学问就在你那些“簿书讼狱”里面嘛，关键是六个“不可”：
“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
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
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
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
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
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
不可因旁之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
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这六个“不可”就是词讼中“事上磨练”功夫所下之处。在我所理解的“日拱一卒，只为苍生说人话”之中，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就今天来看，十年前的农民工讨薪事件，就是王阳明所说“词讼”，而杨懿文恐怕是违背了六个“不可”中的好几个。 
王阳明悟道的时机也是出现在一个极端的人生低谷之中
如果杨懿文十年前公开认错，即便不辞职，也很有可能开始一个更有意义的官场职业生涯。知耻而后勇，照亮良知，固然是更加艰难，但魑魅魍魉也会渐渐退避三舍，一生都会很踏实。 
这也便是我为杨懿文感到“可惜”的缘故——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不仅是官场中人需要“事上磨砺”，我们这些普通人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有时还更加艰难崎岖，更需要在事上磨练工夫，更需要日拱一卒。 所以，我想，如果我有杨懿文2011年时那样的幸运，在人生路上有@御史在途 这样的良友时刻砥砺于我，该有多好？
另有消息说，杨懿文是在11月15日上午11时在常德市委大院被带走接受调查的。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在湖南省会长沙，杨的妻子，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李湘江被从办公室带走。次日，杨懿文的妹妹，已经从长沙市广播电视台退休几个月的杨文利也被宣布接受调查。
看来，不仅仅是杨懿文自己，他的一家，也错过了那个命运之神所特别关照赐予的机会，如今，他们将集体面临法律的审判。 
哲学家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那么，关于杨懿文的这个历史故事，跨度仅仅为十年，会成为无数教训中的一个例外而被我们吸取吗？ 
20211119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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