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问题的答案,老师没讲过
爱情。这件事情关乎内在感受,关乎性别认知,关乎价值排序——这当然是个庞大的、复杂的、需要学习的命题。
很少有人能无师自通。
今年10月,武汉大学开了两节恋爱讲座。
故事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大学生们偶然在朋友圈刷到推送,被海报上明目张胆的“恋爱”吸引,一往无前赶来这里,挤进教室。
而背后的驱动力,除了短暂的好奇,还有此刻正在不断出现的,年轻的、莽撞的、或许没人能给出标准答案的恋爱问题。
被压抑的
很少有人见过这么火的讲座。
有些信息广泛地在互联网上流传:背着书包的学生,站在窗边艰难地向内张望,有人站在空调外机管道上,试图看清讲台,有人索性坐在窗框上——讲座和讲座的人,共同构成奇观。
有些细节无迹可寻,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10月17日的那场讲座,提前1个小时到教室,你才有可能占到座位。讲座开始前45分钟,主讲老师来到教学楼,靠助教的帮忙才挤进教室大门。两周之后,又一场恋爱讲座在朋友圈刷屏,最早一批学生提前3小时来到教室。
恋爱,是个很少被放到公开场合来谈论的主题。
在他们过往的人生经历中,也很少有大人们愿意开诚布公,和他们聊聊,一个人该如何面对所谓的前途之外,那些更为柔软、更为丰盈、更为细腻的感受。
更早的阶段,在高中校园,面对恋爱,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较为幸运的情况。
最坏要做好被拆散的准备。读数学专业的李佑,曾亲眼见过高中同学因为恋爱,成绩一落千丈的过程,他很难判断这一切错在爱情本身,还是外界的干预:男女生相爱,被老师发现端倪,而后分别被叫去谈话,打电话叫家长。夸张点说,“要死要活的”。
“学校肯定是以压制为主”,但这只是外界支撑的一部分,还有些支撑来自家庭、来自父母。
“我爸妈的观点很新奇”,李佑的父母不介意他恋爱,也不介意他隐瞒,“如果老师因为早恋要请家长,他们不会指责我的过错。”这近乎是最开明的一种。
只是大多父母子女间关于情感的探讨,也只停留在最初始的态度:支持、反对,或是沉默。那些细碎的爱情里的问题,很难得到更进一步的交流。
相比父亲,母亲通常是更有存在感的角色。“我爸爸是比较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只做事不说话”,来自海南的男孩王裕如此评价,他的记忆里从不存在父子间对爱情的探讨。
武汉大学教五草坪
读大学以后,母亲每个月给他打电话时,倒是会玩笑般地打探,“真的没有(女朋友)吗?真的没有吗?”接连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往往会气愤道,“那你每个月那么多钱花在哪里?”
当年轻的人们摆脱未成年的身份,摆脱父母老师的掌控,爱情才真正成为可以被光明正大探讨的话题。恋爱得到允许,恋爱得到支持,只是话题最后往往会落回学习,“你谈了也没事,但是你们要一起好好学习”。
前途是最重要的:取得好成绩,取得成功,取得光明的未来。这条准则在每个阶段都适用。
当李佑察觉到自己对陈露细微的情感变化时——忍不住想接近,忍不住想见面,忍不住想在她面前“装一下”——他本能的反应却是克制,因为对方还在高中,需要保持专注,好好高考。
他用“互有好感”来形容这段关系,但谁也没有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心事被妥帖地藏了起来。
他单身,很少参加社团活动,不怎么和异性朋友有往来。大多数时候,他的活动轨迹局限在宿舍、教学楼、食堂三处地方,像是心里只有学习。
唯一的破绽,是他每个月要去学校里的邮局,寄一封信。同样的,他每个月也会收到一封信,两三页A4大小的信纸,上面的字工整漂亮,这是陈露从老家寄来的。他们俩约定好,每个月给彼此写一封信。而这一切都停留在朋友层面。
当然有动摇。冲动和理性共存着,抑住内心火苗的同时,他有太多关于如果的假设,如果在一起女生会更看重什么?如果异地会经历什么样的阶段?每一次对假设的深入思考,都让他的坚定反反复复地崩塌、重建。
今年10月底,学校开了第二次恋爱讲座,李佑决定去听,或许他能为自己的犹豫找到答案。
武大恋爱讲座PPT中,老师对爱情的解释
不敢开始一段感情怎么办?老师的答案是勇敢,勇敢地面对问题,承担后果。

好像自己缺的只是一些勇气。但他很快否认,“或许以后我们会走到一起,但现在只是爱情的铺垫过程”,这还不是爱情,不该如此仓促。
他又想起那对因为恋爱被影响成绩的高中同学,忧虑在脑海中战胜冲动,“哪怕我影响到她,让她从90分掉到89分,我也觉得是很不好的事情。”
现实问题
一堂两个多小时的讲座,能让人学到什么?
回忆起那个入秋的夜晚,拥挤的教室,前排灯光照射下有点模糊的投影,每个学生都能给出自己的答案:爱情是理解。爱情充满细节。爱情要主动,要顾及对方的感受,也要让自己舒服。
但这些注定是无法被考试,也无法被量化的知识,年轻的人们总是期待有个导师,大人们也总希望能给别人当导师。但事实上,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导师。
罗悦今年大一,处于一段异地恋之中。俩人是高中同学,读大学以后,每天发不少于100条消息,打几小时的视频语音。唯一的烦恼,可能是因为疫情,她没能当面给男友过生日。
10月17日,她提前一小时去教室占座,听那场爬上热搜的恋爱心理学讲座。在此之前,她从未对他们的恋爱关系产生过一丝动摇。但她印象最深的观点却关乎放弃:你不要很轻易就放弃一段感情。
发生在高考前的爱情像是一场末日狂欢,或许自然而然,但一定不合时宜。因为前方存在太多未知的答案。
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产生这个念头时,罗悦被自己吓了一跳。六人小组的成员早就开始起哄,每当她和后桌许明凑到一起说话,或同看一本杂志时,都有人用“不对劲”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有时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起哄。她每次都极力否认,“绝对不可能”。
但她突然开始动摇。夏天,穿着短袖,罗悦侧着身子听课。她把胳膊放在许明的桌子上,桌前有个凹槽,把罗悦的胳膊硌得慌。
许明本来说自己要睡一会,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醒来,问她胳膊是不是挺硌的。他先是把她胳膊抬起来,往下面垫了一本书,过了一会,又垫了一本。然后他对着桌上的凹槽想了会儿,突然让罗悦把两本书全拿走,把手掌垫在了她胳膊下面,安然睡去。
那一刻,罗悦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心想这人干啥,救命。”
被忽视的细节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罗悦每次踩在凳子上和许明打闹的时候,他都会立马用脚踩住凳子,怕她摔下来。还有次罗悦生理期时,六人小组说要喝冰可乐,许明特意绕到离教室很远的澡堂门口,买了5瓶冰的,1瓶常温的可乐。她还问为什么自己的可乐是常温的,此时不敢细想。
罗悦很难确切地形容,他们是如何表达爱意,决定在一起的。这是个让人有些焦虑的决定,如果高考没考好怎么办?如果没考到一所学校怎么办?如果没在一座城市怎么办?她把自己的担忧列在纸上,讲给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的人,很不真实。
她的每一种犹豫,对方都会回答,“我都听你的”。到最后,稀里糊涂的,“可能是我表达意思有误,也可能是他理解有误,反正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
但罗悦的担忧也大多发生。
先是报志愿。许明决定留在本地的大学,而罗悦在焦虑,是否要走提前批报考武汉大学。这原本是她最好的选择,此刻她却对选择本身产生怀疑——如果被录取,意味着他们将至少度过四年的异地时光。
知晓被录取的结果的瞬间,罗悦“又开心又难受”,当时他们正在外地旅游,许明跟她重复了三四次,“没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像是在安慰罗悦,也像在安慰自己。
报道前一天,许明陪罗悦去做核酸检测。做完核酸的回家路上,他们想尽办法延长在一起的时间,通常是打车,这会儿换成了公交,下公交又从站台走很远回到家,“然后就没办法,还是走了”。
距离当然是问题,特别是对于学生来说。罗悦攒了一笔钱,考上985大学当地发的奖金,还有之前亲戚给的零花钱,专门存起来当作找男友的恋爱费用。算上交通、住宿、吃喝,这笔钱大概能支撑她找男朋友两次,“这个钱我一般是不会动的,如果花掉了就没办法找他了。”
好像只有畅想未来的时候,他们才能短暂地忘记异地的痛苦。以后他们要天天见面,以后要住抖音上刷到的精致的房子。
只是如何抵达这样的未来,这是个罗悦没那么敢想的话题,如果两个人以后的规划不一致的话,“那就完蛋了”。
她又想起恋爱讲座上老师讲的,“你不要很轻易就放弃一段感情。”
这句话可能没法帮她往银行卡里攒更多恋爱的经费,也没法帮她跨越空间的距离,他们依旧很难见面。
又或者说,期待得到解答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一堂讲座真正的意义,不在于给出答案,而是释放出可以认真恋爱的信号。
未来很重要,爱情也很重要。
她想了想,如果爱情和其他选择真的矛盾了该怎么办,“就尽量使它相同吧,双方都做出一些妥协来”,她补充道。
伤害
学习不会一帆风顺,爱情也一样。
考试的错题总能找到标准解答,但在爱情里,有时人们甚至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犯错是必然的,受伤也几乎必然。
2020年11月14日晚,刘天艺听了一场主题为“看见自己,遇见更好的爱情”的讲座,老师讲成熟爱情的要素、依恋的模式和应对的姿态。
今年,刘天艺看到讲座推送后,没太在意。直到讲座火上热搜,有人梳理出讲座知识点,玩笑和吐槽之间,一个被反复讨论的关键词轻缓地拨动了她的神经:PUA。
最初,她在北大包丽自杀的新闻里知晓这个词语。而后,在一段持续一个多月的恋爱关系里,这个词无数次在她脑海里闪过,会是PUA吗?她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是觉得“他好像有一点打压我”。
在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之前,这段感情像是一场命运的馈赠。
刘天艺从没想过自己会认识徐峰。
他比自己大一级,转专业到全校最“卷”的学院;拿过全国大学生互联网创业大赛的奖项,还组建过一个学习交流群,为各个学院想转专业的人答疑。刘天艺从不同人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每个人都从不同的侧面映证着他的优秀。
当这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名字,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刘天艺很难确切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惊讶、激动、喜悦、好奇......或许都有,“就好像见到了以前很崇拜的人”,眼神会不自觉地飘向他,偷偷地打量着他。
刘天艺和徐峰一起出学校玩,刚好遇到暴雨
故事的展开像是青春爱情电影。他们在一场关于克服社恐的社团活动上认识,十几个人在操场围成圈,做破冰游戏。活动结束,刘天艺主动在QQ群加了徐峰的好友。好友申请通过,她反反复复点开,又关闭对话框,在聊天栏里输入内容,然后又删掉。
最后,她写下自己在升学和找实习上的困惑,请求解答,发送了很长一段文字。
那天是周五,刘天艺记得很清楚,俩人都是中午11:25下课,徐峰索性约她一起吃饭,顺便解答问题。
下课铃响,楼道从刚下课的喧闹,到人群散去的安静,但刘天艺的课还在拖堂,教室里灯光昏暗,开着投影展示视频作业,徐峰背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待,刘天艺偶尔能透过教室门缝望见他在门口踱步,她心里像在打鼓,“又紧张又羞涩”。
情感升温非常迅速,他们想尽办法多和彼此待在一起:上课、下课、自习、吃饭,所有能对上的时间,他们几乎都在一起;还有散步,在樱花大道、东湖栈桥、桂圆操场......每一处顺路或不顺路的地方,他们都会想方设法走过。
很突然的一次,他们在东湖边散步时,徐峰向她表了白,他问要不要在一起。刘天艺本能地迟疑了一下,她想,会不会太快了?但双方都处于爱意的高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点头答应了。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那个人从耀眼的地方,走到了刘天艺身边:他们变成情侣。
两个人一起吃过的美食
只是,短暂的接触很快带来爱情的偏差。
细碎的嫌弃是个开始。你出门为什么不化妆?刘天艺试图讲道理,自己长了痘痘,没办法化妆,否则会烂脸。于是问题变成了你为什么爱讲道理,为什么不能无理取闹一点?
刘天艺隐约感觉,徐峰心里有个具体的女友模版:漂亮、精致、偶尔矫情。“但他不会关心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停要我去按照他的模版做出改变”。
更多错位开始出现,被当作工具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今年6月,徐峰参加创业比赛,临近答辩时找刘天艺帮忙改PPT。她一口应下,甚至推掉了自己正在忙的社团工作。但到了男友小组讨论的教室,她全程被晾在一旁,徐峰没有介绍她,几乎不和她讲话,她甚至怀疑小组成员是否知道PPT是她帮忙改的,“就挺难过的”。
她又想起,自己找暑期实习的时候,想让男友帮忙看简历,她本以为对方至少会给她一些简单的方向建议,结果她收获的只有嘲讽,“你大二是不可能找到大厂实习的”,至于简历,或许他连文档都没有打开过。
暑假,俩人的联系越来越少,有时她发个消息过去,隔好几个小时才能收到回复,常常是一两个字的“对”“嗯”“好的”。这段关系持续了一个多月,徐峰提了分手。
分手时她问徐峰,有时候是不是故意不回消息,徐峰承认了。
她看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也没有很难过,更多是解脱。
她曾试图寻求答案,为什么徐峰的优秀、温柔、耐心,在爱情里几乎不存在?曾经糟糕的恋爱或许是答案之一,“他大一的时候,好像网恋被骗过很多钱”,“他室友说,他从那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俩人第一次一起喝茶颜悦色
至少在这段感情里,刘天艺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回避,无法达成共识,他就沉默对待,“他也说我是他这几任里对感情最认真的一个。”
分手后,没过几天,她刷到了徐峰朋友圈——精心修图的九宫格照片,配上文艺的文案,和他之前所有的朋友圈一样:永远阳光,永远精致。谁也不知道他谈了一段短暂的恋爱,谁也不知道这段短暂的恋爱刚刚画下句点。
恋爱课或许可以告诉学生“PUA”的定义,但是两个小时的知识点无法让你应对那些庞大繁琐的嫌弃、失落、快乐、解脱,也无法教你认识一个具体的人。
刘天艺说,那是一种“经营”。朋友圈里的、现实生活里的、在她微信对面的,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恋人徐峰?老师从没讲过。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江米酒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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