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重读《丑陋的中国人》
©文/言九林
编辑:瑞秋的春天
☄ 重读了一遍《丑陋的中国人》,生出几点感想。
11月11日的新闻说,柏杨的遗孀张香华已正式向两岸出版商声明,“依柏杨生前交代,如今将永远停止发行《丑陋的中国人》”,具体停止发行时间是2024年。彼时,该书在两岸的出版合同皆将到期。
我看到该新闻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柏杨还活着,会赞成张香华的这种做法吗?
答案恐怕是
否定
的。

张香华对外界做了很多解释,理由看起来也蛮多。包括不愿意被台湾的“去中国化”风潮利用,包括柏杨生前的交代等。不过说到底,对一本思想文化类书籍而言,有没有继续出版发行的价值,主要取决于书的内容本身有没有价值,而非书的内容可能遭人曲解被人利用——如果担心遭人曲解被人利用,那世上绝大部分人文类书籍便都要以销毁为归宿。而且,在自由的思想市场里,如果一本书没有价值,不必强行干预,市场也会将其淘汰。
具体到《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它有没有继续发行的价值,其实主要取决于柏杨笔下那些“丑陋的中国人”,究竟还算不算一种社会现象。
强调“社会现象”,当然是因为人人成圣并不可能,也不该追求。一个追求人人成圣、人人脱离“丑陋”的社会,绝对不会是天堂。可以追求的,是让“丑陋”成为一种社会公认的不体面,让“丑陋”无法披着堂皇的外衣横行,让“丑陋”回归丑陋。
柏杨针对,当然也是社会现象,而非具体个人。他说得很明白:
“为什么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为什么讲了几句实话就会遭到这样的命运?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甚至于在台北关我的特务,都不能责备,换了各位,在那个环境之中,纳入那种轨道之后,也可能会有那样的反应,因为你觉得做的是对的。我也会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甚至可能比他们更坏。”
遭到柏杨批评的那些丑陋现象消失了吗?恐怕未必。不用翻太多页,仅须打开该书的“代序”,读一读里面那个关于医生与病人的寓言故事,便能知晓这一点。故事略长不引,我把截图放在下面。
这样的寓言故事过时了吗?当然没有。

《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有一个好处,是对时代的病症有很多相当准确的诊断,尤其善于从惯以为常的美德与自豪里看出病症来
比如这一段:
“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聪明过度,中国社会正是由这种无数聪明过度组合而成。而聪明过度是吝啬同情心的,这不能怪谁,同情心一丰富,就聪明不起来。”
再比如这一段:
“对僵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凡是现代的东西,古时候都有,原子弹有,辐射线有,飞机大炮有,汽车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杀尔有,拉稀屎有,人造卫星有,公鸡下蛋有,脱裤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无往而不‘有’。只要你能出一个题,酱缸蛆都能写出一大串。”
但这本书也有一个短处,那就是在揭破病症之后,
寻找病因时会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比如,柏杨将中国缺乏制度性突破的重要原因之一归结为“儒家崇古反对进步”时,举的例子是商鞅、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法。他高度赞美这三人:
“商鞅变法并不是变出一个原子弹,也不是物质上的改革。而是制度的.社会的、教育文化的,基本上的改变,他成功了。那时候是纪元前四世纪,到现在两千余年,中国却没有再一次的突破。每一个想要突破的人,最后都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商鞅的下场,是车裂,是五马分尸,儒家学派也常常宣扬这些改革人的下场,阻吓中国人进步。历史上最好的一位改革家王安石,他的道德学问和工作能力,无懈可击,可是他的改革却遭到那么大阻力。象张居正,他的遭遇跟商鞅一样凄惨。”
显然,柏杨并未意识到商鞅之所以被历代知识分子否定,是因为他的变法主张贫民、弱民、愚民,将百姓当资源,不当人。王安石被司马光、苏轼等士大夫群起批评,则是因为其新政以富国为要义,以汲取为要务,给百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张居正得不到同时代之人的好评,也是同样的缘故。
再比如,柏杨诊断出中国文化存在严重的“崇古”病症之后,给出的病因如下:
“自从孔丘先生之后,四千年间,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所以认识字的人,都在那里批注孔丘的学说,或批注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独立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所以只好在这潭死水中求生存。这个潭,这个死水,就是中国文化的酱缸,酱缸发臭,使中国人变得丑陋。就是由于这个酱缸深不可测,以致许多问题,无法用自己的思考来解决,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领导。"
其实,笼统讲“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远不能算将问题真正解释清楚。按我个人的理解,秦汉之后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谈论现实问题时,经常回归到孔子那里,一个很重要原因是“秦制君权太重”,缺乏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互相牵制的力量。
无权无势、赤手空拳的知识分子,在一个君权铺天盖地的时代,既不想闭上嘴巴,又希望自己的意见可以安全地发表出来并得到传播,便不能不在具体的表达上,向地位已经难以撼动的孔夫子求援(《孟子》已未必管用,朱元璋便痛批过《孟子》)。海瑞怒批嘉靖时代(包括嘉靖皇帝本人)而寻求《太祖宝训》的支持;文艺复兴本是新思潮却要寻求古罗马和古希腊传统的支持,皆大体同理。
换言之,所谓“都在那里批注孔丘的学说,或批注孔丘门徒的学说,自己没有独立的意见”,实有一种不得已在其中。只有体察到这种具体的历史逻辑,才能拜托“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这类泛泛之论。
《丑陋的中国人》很容易与“国民性”这个概念挂上钩。
但我不喜欢“国民性”这个词,也不喜欢针对“国民性”的批判。原因很简单:
第一,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行为,包括道德水准在内,主要是由笼罩他们的权力制度决定的。为了适应权力制度的运作,普通人会选择“最有利”的行为模式。
贾谊讲:“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嶹,立而谇语”——便是此意。
秦政不仁不义,政策惟以汲取为重。秦民便只好降低自己的道德水准来因应这种不仁不义的政策,以便让自己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唐代教孩子“见人斗打,必须谏之。见人不是,必须语之”的《太公家教》,流传到清代变成了教孩子“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的《增广贤文》,也是这个原因——康雍乾时代文网严密,言说者人人自危。于是专门教人如何明哲保身的蒙学书籍有了市场。
第二,批评“国民性”很容易走向“社会革命”。
众所周知,革命分两种。一种是政权革命,即变更上层统治集团,朝代更迭便是此类。另一种便是社会革命。社会革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它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强制改造。这种改造轻则涉及思想、道德与行为模式,重则酿成人身惨剧。其代价庞大而对社会转型所能起到的作用却甚小(甚至有副作用)。
批评“国民性”而能有效止于社会启蒙与社会改良,不至于走向“社会革命”,便需要在权力运作上建立一套新逻辑,用制度来形成一道护城河。而如果有了这样的权力运作制度,“国民性”本就会得到很大的提升——换言之,现象性的“丑陋”大幅减少,“国民性”这种指控性非常严重的词汇,大体也就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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