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风口的背后,都写满了“走向财富自由”与“实现个人价值”的潜台词——对普通人来说,这几乎是无法逃避的终极欲望。
记者 | 王一越

编辑 | 孟佳丽
01
被吹起的人
因为一个选择而走上巅峰,是再好不过的职场剧本。
赵婷曾经有机会拿到这份剧本。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她跳槽进入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业务包括P2P、基金等。
那是2014年,网络借贷行业正向高峰攀登,热钱涌动,全国最多时曾有约3500家网贷平台。这家成立不到8个月的公司开出了让赵婷满意的薪资,同时,上司还向她描绘了“扶持小微企业”的美好初衷。
红火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来钱很快。不光业务拓展相关的岗位能拿到提成,赵婷这样的业务管理岗员工,凭借与绩效挂钩的管理津贴,回报也颇为丰厚。
入职3年,赵婷的收入迅速上涨,每年税后收入超过60万元,远高于身边大部分的同龄人。据她所知,和她一样工作数年的同行,基本都可以达到三四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年薪。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幸运儿”,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恰好在对的时间点踏进了一个风口并因此受益。
2001年,小米创始人雷军在互联网创业与投资机遇分论坛上说过这样一句话:“创业者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思考,如何找到能够让猪飞起来的台风口。只要在台风口,稍微长一个小的翅膀,就能飞得更高。”之后,“飞猪论”或者“风口论”这样的词汇流行起来,并渗透进创业者和职场人的思维与行为。
但人们只记住了前半句。“我们很羡慕成功者的时候,千万别忘了他们只是一头猪而已。”雷军在多个场合解释,他的原意并不是鼓吹追逐热门行业的“机会主义”,任何领域的成功前提都是苦练。“你有良好的积累,应该花足够的时间研究风向、研究风口,这样你成功的概率要大很多。”雷军曾在2015年SOHO中国主办的活动上继续解释道。
风口的成因各不相同,可能是技术革新、消费需求的满足或是政策扶持,但每一个风口的背后,都写满了“走向财富自由”与“实现个人价值”的潜台词——对普通人来说,这几乎是无法逃避的终极欲望。
上一个有类似意义的词汇或许是“下海”。改革开放让第一批“下海”的探险者挖到第一桶金,市场的活力打破了权力对于财富的垄断,也打开了社会阶层流动的窗口,意味着人人可以争取向上的机会。
进入21世纪,移动互联网作为技术支撑,全民创业风潮与资本游戏的成熟,接连催生出种种所谓“风口”:2010年的团购、2015年的网约车、2017年的共享单车、2020年的社区团购……
猎头对于风口行业的感知往往是最直接和敏感的。“如果一个行业变得热门,猎头公司受客户要求会主动找这个行业里的关键岗位,一定是先从最稀缺、最有价值的开始。”猎聘资深猎头陆海天说,“一个部门里面有30个人,挖排名靠前但晋升不上去,或是最近加薪申请没有通过的。”30%左右的薪酬涨幅,是猎头一般会给到候选人的承诺。
对于核心人才,处在风口行业的公司从不吝惜争抢,但哄抬高薪打乱了正常的薪酬体系标准。2017年,以抖音为代表的信息流内容社区是火热标的,陆海天受聘于一家互联网大厂,挖到了一位既懂内容又懂流量的创业公司高管。另一家互联网巨头得知后,包机赶去找到当事人,当晚把对方带回公司,开出比竞争对手高两倍的薪酬,截下了offer。而这位抢手人才入职后,的确为这家公司创造出了下一个热门的内容项目。
除了核心人才能在风口获利,每个风口行业往往都会创造出一批大规模基础性岗位,作为支撑行业的一线基石,而正值这轮需求风口的年轻人便因此享受到红利。比如在线教育行业的辅导老师,相较于课程主讲老师,他们是机构与家长和学生直接沟通的窗口,身兼教师和销售的职责,在行业发展最好、人才需求最大的时候,一个大学应届毕业生就可以拿到十几万甚至二十几万的年薪。而在网络借贷行业中,金融衍生品开发是当年陆海天接触的典型招聘需求——虽然和银行产品相似,不过网络借贷平台需要能把产品做得更互联网化的人才,进而吸引年轻投资者。
“当时的招聘紧迫到什么程度?经常是直接开3倍工资,问你来不来。”陆海天说。他记得,一家校园贷公司因为在半年内从几百人扩张到1万多人,急需一位人力资源负责人,迅速膨胀的规模导致公司原本的人力管理跟不上,甚至导致了错发工资的情况。
有一阵子,赵婷每个月能接到七八个猎头打来挖人的电话,但她都没有心动。赵婷自认为不是个冲动的人,随着对公司业务逐渐熟悉和信任之后,她幻想着能就此长期发展下去。她不光没有跳槽,还陆续把将近260万元的积蓄投入到公司的理财产品里。在她的计划中,每年二三十万元的利息基本可以覆盖自己的贷款——当时,她的房、车、车库、家电几乎全都用贷款购买。
02
风停了 
2018年7月28日——赵婷现在还能准确地报出这个日期——请假回家探亲的她得知公司爆雷的消息。
其实事情早有迹象,公司连续两个月都存在无法提现的情况,已经出现挤兑。高层一边反复开会,一边安抚员工。赵婷事后回想,这些举动或许只是他们在拖延时间。
仅仅2018年6月和7月,就有316家网络借贷公司出现问题。在之前监管不到位的情况下,部分网贷平台不只担当借款人与放款人的中介,还涉及借款人资金汇成资金池、拆分标的等不规范操作。自一开始,这便是一个灰色地带。
回到北京后,赵婷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去了专门处理非法集资的政府办事处。大量网络借贷公司倒闭,全国各地讨要退款的投资者挤满了办公楼前的空地,只有几个代表能够进入办公室与各家公司谈判。赵婷看到很多一夜返贫的投资者打着地铺彻夜等待结果,一张张脸上全是焦虑而沮丧的表情。
和她一样,大部分同事都有资金套在公司的产品中,不敢主动离职,只能和众多投资者一起耗在对质中,而公司账上的资金也得先赔付给用户。最后,没有正式文件通知,没有一句微信群的留言,公司员工各自散去,创始人也因此入狱。
被迫失业后,赵婷陷入思考:短短几年内获得又消失的财富,究竟是自己的能力带来的,还是萦绕在风口周围的光环?
大学里,赵婷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她喜欢看人文社科书籍,想考政治学或历史学的研究生,父母却质疑这种专业找不到工作,她形容那时“人还有点飘在天上”。因为实习而误打误撞进入金融行业后,赵婷便陷入了“要赚钱,又鄙视赚钱”的矛盾中。“虽然自己一直觉得该转型,但赚了钱之后,欲望在不停扩大,想跨出那一步,又一直没跨出去。”
尽管屡次对风险有过怀疑,赵婷仍然在高层营造的政府背书假象中,信任了服务多年的公司,“那段时间最痛苦的不是钱要回不来,而是本可以全身而退,却因为对人性不够了解,没有防备。”
帮助网络借贷行业招聘3个月后,陆海天对其商业模式的风控能力产生警惕,不再接受相关项目。他回忆,之后一两年内,流出的人才普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门槛颇高的传统金融业没有多少富余位置,一些“赌徒”再次追逐下一个高风险、高收益的风口,“又去干区块链、发比特币那些事情了。”
赵婷不想再当“赌徒”。背负着高昂贷款压力,她把目光转向了在可见的未来里仍有前景的互联网行业。她花了两个月时间自学相关课程,从切入制造业的互联网公司重新开始,先后换了3次工作积累资历。虽然眼下每月不到2万元的薪酬无法和过去相比,但起码她觉得心里踏实。
风口之所以破灭,除了商业模式不完善,行业完成洗牌、监管收紧和经济周期都是影响因素。从起风到风停的过程里,大部分公司都只是昙花一现的配角,有时整个行业都会面临覆灭。
2021年4月开始,《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意见》)的有关风声,让脉脉职言社区的教育培训行业圈成了教培行业员工交流公司人员变动、转型策略的信息流通地。等到7月24日《“双减”意见》正式发布,严厉的监管几乎斩断了K12阶段校外学科培训业务。
陈浩曾在一家在线教育公司的学前教育部门负责渠道投放工作。由于依赖线上获客,他所在的职位对于在线教育公司非常重要。在公司5月召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创始人宣布裁员30%,放弃学前教育项目。陈浩瞬间失业。
毕业3年,陈浩先后经历K12在线教育公司、成人教育公司,到最后这家全龄段的上市在线教育公司,岗位从后端运营到前端市场渠道投放,一步步靠近行业内的核心公司与岗位,“第一为发展空间,第二为薪资待遇”。入职第三家公司正值暑假招生旺季的前夕,也是在线教育行业最后一个高潮,整个行业都在加大投放力度以抢占市场。单是他所在的部门,每天就要消耗超过100万元的投放金额。
可一年不到,获客排头兵却成为首先被放弃的人。陈浩立即投入精力寻找新的工作,却面临教培行业招聘整体停摆的局面。猎头公司告诉他,即使是仍在招聘平台上挂着的职位,内部也已经停止推荐。转行成了陈浩唯一的选择。
最高峰的时候,陆海天一周内收到了将近500份教培行业人才谋求转行的简历。“他们普遍拥有本科以上学历,有一定专业积累,但技能在其他行业的复用率很低。”陆海天预测,教培行业流出的专业人才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被市场消化。
找工作难,除了技能上的偏差,还有心态上的落差,后者主要因为薪酬。在线教育行业曾经历过大规模扩张,公司为了抢人,开出的薪酬往往高于全行业平均线,“一个普通的内容运营,年薪都可以拿到几十万元。”陆海天透露。当这些拿过高薪的人不得不外流到其他行业后,他们不光要重新适应新的行业,还需要接受一份挤掉泡沫之后的合理收入。
03
赌徒还是先锋?
现在,陆海天寻找的稀缺人才,已经变成了与自动驾驶有关的算法类人才,“未来,自动驾驶、新能源车肯定是产业领域的核心。”
在汽车这样相对稳健的大行业里,风向的变化没有那么戏剧性,甚至不为人所察觉。从浙江大学机械电子专业毕业后,2011年,许良进入一家头部车企,负责底盘制动系统的研发工作。即使面临金融危机的余震,当时的国内汽车行业依然在增产。在车企的5年时间里,许良经历过新款车从头到尾的整个自主研发过程,投产后还成为月销冠军,那曾是许良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他以为自己会在传统汽车领域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
让许良觉察到苗头的,是体验更好的电子手刹逐渐成为车辆的标配。公司把制动系统团队分成机械和电动两个团队,他眼见着另一边的项目内容越来越多,自己这边却越来越少。
曾经风光的传统车企仿佛一潭死水,许良只需要跟着项目按部就班地推进,不需要流程变更或技术创新。任何细节的改动,中间需要经过多次汇报、审批,才能落实到生产线上。
而对待新能源汽车,传统车企又比较谨慎,往往投入不足。眼见着创业公司的新能源车型接连冒出,许良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走出去——赶在这阵风停下之前。
2015年,许良加入了成立不久的新能源车企上海蓥石,当时公司员工不过几十人,挤在一栋旧办公楼里。但他很快感受到新公司与老东家氛围的差异,“大家心气特别足,都想把这个事干好,有问题不会相互甩锅,流程也不那么死板。”在传统车企耗时两三个月的流程,这里可能只要一周。短短一年后,公司员工增加到400多人。
然而,风口的不稳定性还是显现出来。蓥石的首款量产车型在2017年落地,却迟迟等不到上级承诺的销售订单,公司管理层也陷入内耗。与此同时,蔚来、威马、小鹏纷纷拿到融资,头部格局初步形成。许良感觉到,风向对了,但行业洗牌也来了。
那几年,特斯拉引爆了两个热点,一个是新能源,一个是自动驾驶。一番研究后,许良认为后者“不仅能改变汽车行业,还能改变整个社会”。国内厂商也开始给豪华车型配置高级驾驶辅助系统(ADAS),但人才稀缺,ADAS工程师岗位的月薪涨到3万元。
没有自动驾驶相关技术背景的许良,开启自学模式。每天上班前、下班后他都会留在公司学习,周末也不休息,这样单调反复的日子他过了将近一年。
虽然是在追风口,但许良并不想做“赌徒”。“做技术的人,特别害怕积累的技术突然被社会淘汰。”他在知乎上分享自己的经验,得到了众多传统汽车行业人才的共鸣。一些研究发动机多年的技术人才,猛然发现自己不再被需要,再找机会时,他们尤其害怕押错赛道。
2017年年末,阿里巴巴菜鸟的自动驾驶研究团队向许良发出了邀请。这份工作,让他经历了从产品开发、运营到商业化的全部流程,从此“世界观颠覆”,“兴趣点变了”。以前的许良无法接受非技术岗的工作,觉得“不靠技术吃饭有点虚”。现在他仍然重视技术,但不再强求自己钻研,而是把目光转向更为广阔的商业世界。
3年半后,许良离开了阿里巴巴,与朋友联合成立了名为“九章智驾”的平台,先借助公众号输出专业内容,积累流量,再提供汽车业科技咨询等服务。他并不担心公众号的所谓红利期是否过去,面向公司的专业内容,长文章仍是最好的载体。“自动驾驶的0到1,我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不管垂直内容还是咨询服务,我都能找到痛点。”许良觉得,比起追逐风口,不如找到合适的平台将优势最大化。
陆海天在寻找候选人时,也不看好那些频繁转换风口的人。在他看来,除非是具有创业基因和资源的人,才有可能准确踩点。对大部分普通公司人而言,在自己的领域做专做精,是更稳妥的选择。
人人都向往风口行业,但在选择一个行业时,陆海天并不赞成盲目功利,“不必太纠结于是不是资本垂涎的行业”——与其考虑做什么事情来证明自己,不如想办法成为行业里更专业的人。他曾经以为很多夕阳行业不会有未来,比如出版业,直到遇见能把几十本社科类书籍做成畅销书的出版业专业人士,他开始相信专业的能量。
“有些事情如果放长远看,可能是个轮回。”看过太多风口的兴起和没落,陆海天总结道,“3年前拿着这么高的薪水加入在线教育行业的人,包括我这样的猎头,没有几个能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经历了风口的起落,赵婷愈发珍惜眼下的脚踏实地。她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帖子,发在豆瓣小组里,将自己的教训展示给每一个企图追逐风口的年轻人。风口或许是枚彩蛋,但享受红利的同时也要做好面对悬崖峭壁的准备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赵婷、陈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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