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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呦呦鹿鸣
前面两篇文章,写的是河南郑州个体小饭店老板古新格的故事。

古新格的故事,几乎没有戏剧,没有冲突,所有细节都像空气一样普通,即便最后的时刻似乎也没有波澜。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的普通故事,却让我深深地陷入其中。即便我尽量努力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平淡冷静叙事,也不免为悲伤所缠。
终于还是下决心写出来,以此记录一个小人物最后的日子,让那些隐隐作痛却不能说话的“鱼儿”们,渐渐也能被大家听见。但我这一周的时间与情感投入,更重要的目的是:规模庞大长期不在视线中心“中产边缘层”说几句话。这个群体是创业者,是社会机器的齿轮,是润滑剂,是基本盘,也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是,他们脆弱,在不确定性中风雨飘摇,让他们向上流动,稳定中产,是社会的共同利益所在。
不过,第二篇,从写到发,我都颇为犹豫。一则,记录这样的故事不合时宜,很大概率要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二则,恰好这是我的生日,我希望尽快从这个故事里走出来,回到快乐的日常;三则,也最重要的是,我担心又把一大群人给冒犯了。
前两点不难理解,人之常情,第三点大概会让诸君感到疑惑:为什么会有“冒犯人”的担心呢?
这里有一层隐蔽的社会心理:“中产边缘层”“中产过渡层”人数众多(据李强教授课题组研究,他们占到中产的73%),可是,问题恰恰就在于:很少有人承认自己是“边缘”很有有人承认自己“脆弱”,很少有人承认自己“容易向下流动”
数量庞大的“伪中产”们,不仅不承认自己身处“边缘”,往往还会产生自己是“人上人”“上层”的幻觉。如果有人直接说出事实,点破了那个美轮美奂的泡泡,即便你是自带干粮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生存空间,他们也会觉得被冒犯。
然后,他会产生恨意。
果不其然,不少人立即就觉得被冒犯了。比如这位,是一名长期读者——后台显示,自2019年7月2日起关注至今,曾留言36次——照理说,已经读过呦呦鹿鸣几百篇文章,应该能理解这两篇文章里直白表述过的用意,也能清楚地看到留言区那一个个同行真实的故事,但他终究是受不了,忍不住跳出来说
“搞笑,个体工商户,小白领、销售员、酒店宾馆经理、菜农,就这样被你定义了?徘徊在中产边缘的人?我不觉得,我家一个小餐馆养活我一家5口,我二姨一个小菜店,生意一般,人很辛苦,她儿子开理发店,也挣了些钱?我们过得很开心啊,有这样那样的烦恼,请你不要有意无意宣传谁是底层,谁需要你发声?谁又是在边缘?政府不管不顾的样子。写的都是些啥啊,自杀原因不明,需要你在这里掰扯,来代表人家,你的发声有何意义,他的孩子同意你写他父亲了吗?你写的目的是鼓励人们怎么做呢?你的观点又是什么呢?面对疫情来了又该怎么处理呢?包括自然灾害影响人类活动又怎么了呢?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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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受不了?因为他虽然和古新格一样,也是一个餐馆老板,但他不愿意被认为是“徘徊在中产边缘的人”:“请你不要有意无意宣传谁是底层,谁需要你发声?谁又是在边缘?”
能够感觉到古新格像鱼儿一样无法言说之痛的人,很少,但像这位老板一样觉得自己被冒犯的人,很多。
他甚至能发出灵魂之问:“你的发声有何意义?”
耳朵永远无法被嘴巴说服。尤其这嘴巴还只是一只小鹿的嘴巴。有的人,眼中没有不确定性,没有风险,对身边同行的故事恐怕也是视而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是他自己,无法准确认识到自己在社会的地位,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产生认知偏差。 
我对他们的同情,多于愤怒。这些年公开写作,我得到的一大教训便是:“日拱一卒,只为苍生说人话”,这是很好的,不过也要清楚,有些“苍生”,听不懂人话,不愿意听人话。
比如,当年我写*大附中实验学校的装修空气污染事件,明明数百名学生身体异常(我统计到不良症状的学生237人、654人次,其中,流鼻血的有152人次,99人),事实如此清晰,但是,学生们最大的行动,不是去追问真相、保护同学,而是对我展开千人规模的攻击,“一定要把呦呦鹿鸣打成断脊之犬”,无底线造谣和谩骂超过一万次。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着急上火,后来,这类亏吃得多了,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有些人,真正在意的不是身边人的死活,同类的苦痛,而是自己“高大上”的社会地位认知、“岁月静好”的生活幻觉,一旦有人打破这个,他们就会感觉到被冒犯,立即露出獠牙,围过来撕咬你。 
在哲学上,有一个与之关联的概念:“真实的荒漠”。这个概念还被直接引入到《黑客帝国》剧情设定之中:当隐约觉得现实有什么不对劲的工程师吃下了药丸后,墨菲斯船长坐在一片废墟之中,对他张开双手,说出名言:“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原来尼欧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周围一切美好都是虚假的,真正的他其实生活在培养皿中,只是机器的一个人类生物电池。
真实总是粗粝的、切身的,往往还是带着痛楚的,因此,它自然而来带有一种“荒漠感”,以至于大多数人无法忍受它于是,墨菲斯的一个同事背叛、出卖了人类抵抗者团队,选择回到虚拟世界,重新当一个“人形电池”。他也有一套逻辑自洽的哲学理念:“我知道这块牛排并不存在,但当我把它放到嘴里的时候,母体就会告诉我的大脑,这块牛排多汁而且美味。过了9年的苦日子,你知道我弄懂了什么吗?无知是福
当然,无知与无知之间,仍然有层次之分有的人,在知道自己是谁之后,选择“无知即幸福”;有的人,根本就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仅无法察觉虚幻,还会誓死捍卫它。 
为什么“人类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也许这就是原因吧。
不仅在“中产边缘层”,几乎在每一个群体,都有无法准确认识自己的人比如,过去一周,朋友圈诞生了两个新成语:“范增悼妻”“陈怀友”。第一个“成语”出自2021年11月9日晚12时。画家范曾在给妻子写的讣告中,说自己捐给南开大学的画“价达六十亿”,“我是全国纳税模范”,被认为是“把讣告做成了广告”。第二个“成语”出自2021年11月10日。清华大学教授陈来在悼念李泽厚先生的专文里,说自己的书每一本都很好,而李泽厚先生则在某次电话里对自己说“中国哲学你第一”,至于李泽厚先生的作品、思想、影响、品格,并未提及。
一个觉得自己捐给一所大学的画作“价值六十亿”,一个觉得自己是“中国哲学第一人”,这种不忌天高与地厚的自信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丝毫不惮于在绝不适合的场合自我吹嘘。 范增、陈来,这样的人,所读之书不可谓不厚,所见之物不可谓不广,可是,为什么连逝者的风头也要抢?为什么这次表现得这般不体面?大概是因为,准确地认识自己,是社会每个阶层的人一生都不能停止的课题。
古希腊哲人将一句箴言刻在神庙之上:“人啊,认识你自己。”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最重要的识见只是这样一句话:“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以上的故事,都是历史的过眼云烟,唯一长存的,是一个需要我们不断自问的三个字:“我是谁?”
愿与诸君共勉。
20211113 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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