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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好好写篇关于《第一炉香》的,结果临时插播观看了007系列的最新一集《无暇赴死》——看到曾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007如今不止专一而情深款款,甚至还有了老婆有了娃,我意识到:时代真的是变了。
难怪,克雷格版的007会成为最受欢迎的一版007。
你看,虽然我个人其实觉得这集《无暇赴死》质量并不高,也就只能看看克雷格,听听片尾曲——作为一部类型片,它已然无法为我提供观影快感。无论是谍战,还是动作戏,都没有突破,也不够想象力,在我看来,它不如《碟中谍6》出彩。但它在全球依然畅销火爆,全球累计票房截至11月11日已近7亿美元(约6.68亿),在中国市场也已连夺13天的票房冠军。虽然《无暇赴死》的全球票房目前尚不及《打破天幕杀机》和《幽灵》,但考虑到疫情对全球电影市场的巨大冲击,这个成绩已足够耀眼。
于是,我也就不由地感慨(调侃):感情许鞍华导演改编张爱玲《第一炉香》最关键的“失策”,是没有让“渣男”乔琪乔陷入真爱呀!
今天,就干脆以“情感渣男”为线索,把《无暇赴死》和《第一炉香》拉在一起扯扯吧。
007:“弃渣从良”
撇开特工身份、自身的核心硬实力不谈,曾经的007,在两性关系上的秉性特质其实颇类似于《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
“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对女人“永不负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振振有词:“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吗?”
只不过,同样的英俊相貌,007有本事有事业有钱,乔琪乔却是没本事没事业也没钱,他是个“loser版的007”。
可这两个虚构角色,自诞生之日起在观众/读者心中的“好感度”,可是天差地别。一个是魅力无边、畅销全球的男性英雄,一个是徒有其表的“loser plus版渣男”。尽管,那时候的香港,男人本就可以公开纳妾,合理合法地同时拥有n个女性。
你如果分析背后的原因,诞生于1960年代的邦德007,也算“生逢其时”,“受益于”在西方风起云涌的性解放运动——那时,代表着当时先进文化的性解放观念认为,“色情应该被视为生活的正常部分,而不是受到家庭、产业性道德、宗教和国家的压制。”也所以,到反越战运动时期,才诞生了那个著名口号,“要做爱,不要战争(Make love, not war)”
一个单身男子,尤其是一个英俊倜傥又有本事的单身男子,在主流观众看来:风流点,实在不算什么。这样的男性形象,不仅是当时万千男子渴望成为的role model,也俘获了千万女子的芳心。
而其背后还有一个心理逻辑就是:男英雄不可能、也最好别独属于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你不属于“某一个”,你就是可以被大家“共享”的。为啥后来影视圈有那么多男性偶像都隐恋隐婚,就是这个原因。偶像能够被“共享”,才能成其为生意;一单被“独享”,这生意也就不复了。
等到时代风气逐渐演变为男偶像的隐恋隐婚开始成为“污点”,西方主流价值观又开始认为忠诚专一的好丈夫(男友)好父亲人设,才是最受欢迎的男性偶像新标准时——在国内则体现为明星夫妻开始结伴上综艺秀恩爱刷好感,那么,过去的风流007形象,也就不再合时宜了。
于是,从丹尼尔·克雷格版的007开始,他上来就陷入了真爱。而且,他爱上的“伊娃·格林”,在遇上他之前就已经有了男友,不是一个随时等待着爱上007的“邦女郎”。那是2006年。
在“伊娃·格林”为救007而不惜牺牲自己后,她也就成了007心里“永远的朱砂痣”。就在这一集《无暇赴死》里,和玛德琳在一起之后的007还特地去给“伊娃·格林”扫墓,诉说自己的想念。
在观众已经习惯了新时代的007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专一的男英雄之后,这次的《无暇赴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007升级成了“好爸爸”——着实意外,可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毕竟,“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一个陷入爱情的“好男人”,哪怕是荧幕上的,下一步也必须是步入婚姻殿堂,做个好丈夫,以及好爹地。
顺便多说一句,《无暇赴死》里还有个情节设置也可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概括,充分体现了啥叫“与时俱进”:比如,第一次出现了一位女性版“007”,而且是黑人女性,虽然在邦德回归后,她又主动提出把“007”代号还给了他。
至于说邦德的女战友们很能打,不再只是“花瓶”,甚至还会起到关键作用,那早已不是从《无暇赴死》才开始的变化了。
乔琪乔:依然还是那么“渣”
再看《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
他身上的“渣男”标签从来就没有被撕下过。
过去的女人认为他是渣男,今天的女人依然这么认为。哪怕他明明活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妻妾成群的时代。
在大家都认为一把茶壶理所应当要配几个杯子的时代,乔琪乔的问题不在于同时拥有多名女性,而在于,他不具备007这般“只做爱不负责”的自由。调侃地讲,他是生不逢时。
在女性贞洁比天还大的时代,一个不肯承诺婚姻的男人,平白玷污了女子的清白,那不是极品渣男是啥?何况,他还那么loser……后来让妻子出卖肉身与灵魂来供养自己的花天酒地,直接让他成为“渣男中的顶流”,“一览众渣小”。
到了今天,乔琪乔这个人物形象,也依然人人厌之鄙之——除了,宅心仁厚的许鞍华。只有她不愿意加诸于道德审判来审视这个角色,但我目力所及看到的所有评论,提到乔琪乔的,无一不谓之“渣”。
不专一、不负责,还毫无本事尽想着吃软饭——好吧,再好看的脸,再无奈的身世,也无法让女观众心甘情愿地赦免乔琪乔的“渣”。至于男观众心里怎么想,那我就不好妄自揣度了。
乔琪乔和葛薇龙:
一场与时代错位的“恋爱”
我寻思,《第一炉香》的口碑失利,也许是因为许导无意间“得罪”了万千“张迷”;但我猜它的票房失利,则多半是因为:继续让乔琪乔做“渣男”,还让葛薇龙“真爱”这个渣男。这很难引发共鸣,却更容易引发笑场。
你说如今连007都“弃渣从良”了,“乔琪乔”却依然还是那么“渣”——不论观众是不是“张迷”,现时代的新女性们,谁爱看这样“不值得的爱情”呢~
对于普通观众而言,一场完全不值得的爱情,又何谈“爱而不得”?还要,给它上个“纪念日”?
面对渣男,新时代的女性要的是“手起刀落”的大女主——手刃“渣夫”的嬛嬛,那才是新女性爱看、也愿意情感带入(共鸣)的女性角色。
一头恋爱脑(即所谓陷入真爱),爱上了渣男还自甘为其堕落的葛薇龙,不是现代女观众会喜欢的女性形象;葛薇龙的女性牺牲式爱情,也完全不是这个崭新的时代需要的爱情样板。
撇开“原著党”的不满因素,从社会文化心理的角度来分析,电影《第一炉香》之所以会票房失利,也就在意料之中:它太“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新时代里讲述了一段陈旧又过时的爱情故事。
爱情大过天式的“恋爱脑”,不复流行,而今流行的是“先谋生再谋爱”;
女子自我牺牲式的爱情,也不复流行,而今流行的是两性之间的势均力敌与互相成就。
这其实是一场已经基本完成的女性观教育。
时代发展到今天,男人的风流、劈腿与不愿负责,也已成“男人的底裤”,谁被扒下谁就被拉到微博广场上“游街示众”。对于男明星而言,他的演艺事业,会连同那条被扒的“底裤”一并湮没于群嘲群批的口水之中。
在这样的社会气氛之下,电影版《第一炉香》又怎么可能畅销呢。
通常,文学意义上的“审美”和道德意义上的“审美”,是两种不同的审美属性;而要想在这个愈来愈讲求“正确”的时代里“畅销”,文学意义上的“审美”是必须要让度给道德意义上的“审美”的。
而电影版《第一炉香》,显然是一部“反潮流”的电影。它坚持的是一种“文学审美”,也就注定无法与当下的社会氛围契合。即便是许鞍华导演百分百地按照“张迷”们的“阅读理解”来改编——即,所谓没有把这个片子拍成一部“爱情片”,它也不会在票房上很讨喜。
当年《色戒》如果没有李安与威尼斯大奖的名头,没有全裸激情戏的噱头,恐怕也很难在票房上有多大作为。它在商业上的胜利,某种程度上是“艺术片的软色情化”带来的。
电影《第一炉香》的“票房悲剧”,看上去是许导的“改编悲剧”(所谓“得罪”了张迷),但归根结底,恐怕还是还是一场“错位悲剧”。毕竟,而今的主流电影观众里,“张迷”其实也只是一小部分。据说,不少年轻人看电影的时候笑场了,这并不奇怪,因为原本就是一场“错位的观看”。
改编《第一炉香》:
“阅读理解”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吗?
最后写点我一直想说的“私货”。
我还没有看过电影版《第一炉香》,也无意评价影片本身究竟质量如何,单就许鞍华导演因为改编而遭到的群嘲与攻击,还是不吐不快。
我十分理解“张迷”与“原著党”对原著的执着,也完全尊重人人都自由发表不同的意见,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人们一边习惯性地说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边却又在以嘲讽的口吻嘲笑许鞍华导演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理解”错了——字里行间,似乎只有他们的“阅读理解”正确又高级。
别看他们嘴上喊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们骨子里其实还是认为,每篇篇文章/小说,都只有一个“正确”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
这让我回忆起我小时候学“语文”时的经历,从课堂到考试,我们都被告知,每篇课文、每道题目,都是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答案的,一旦你偏离了那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你就会被扣分、被判输。
大概是大家都太想赢了,我们中的不少人于是都把这种“标准答案式的做题思维”内置成了我们的自动反应模式。不信,你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身边这样的“考生”特别多。这次影版《第一炉香》所引发的对许鞍华导演的群嘲,就是一个集中演示场。
凭什么,许鞍华导演就不能给出她自己的“阅读理解”?凭什么,她就不可以把《第一炉香》读成一个爱情故事?至于说电影本身到底拍得如何,那是另一个问题。
我自己不是原著党,素来不觉得影视作品必须严格按照原著来;我更不觉得,一个“原著”只能允许匹配一种“阅读理解”。
你可以说许鞍华导演的阅读理解和你的不同,你也可以非常不喜欢她的解读角度,但你不需要嘲笑她的阅读理解“不正确”。
不妨看看许鞍华导演本人是怎么面对不同意见的。
2007年,许导接受我的好友王樽的采访,谈到了自己对张爱玲的喜欢和理解——喜欢张的写作立场,喜欢张的平等目光。王樽指出她喜欢张的角度与很多“张迷”的角度有差异,许导回应说(有删节):
“我不会是为了看女性命运才去看小说的,如果是从某个点出发去阅读,也是一种方法,有人这样去阅读,也无可厚非,但我从来不会这样去开始阅读。”
你看,许导虽然有自己的主张和方法,但她面对差异时首先会强调对他人的尊重,称那“也是一种方法”,并且“无可厚非”。
在这样的表达里,你看到的是一种真正的谦逊与“平等”。许导,就是这么宽厚且有教养的。
强烈推荐这部由文念中导演拍摄的许鞍华纪录片。不论《第一炉香》是否一部杰作,许鞍华导演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富有人格魅力的好导演。74岁的她,因为一次改编被群嘲至此,我是很难过的。
《第一炉香》:是不是个爱情故事?
最后,说说许鞍华导演最被群嘲之处:把“张爱玲”给活生生拍成了“琼瑶”。
有人无比自信又言之凿凿地说,“张爱玲才不想和你谈爱情。”还有人说,《第一炉香》根本不是个爱情故事,这里面的阶级、种族、性别议题,哪一个都比爱情大。
Well, 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有权作自己的解读,其实本不必要求“统一”的;更无需一副读出“爱情”的味道就不高级了的“优越感”。
不妨就来举点对张爱玲“差异化解读”的反例。
著名作家冯唐,在他11月2日的公号推文《了解男人的龌龊和油腻之后,女人就不会再爱了》里面写:
这或许是一个规律,没有真谈过恋爱的女生,写恋爱写得最好,包括艾米丽·勃朗特,包括写《五十度灰》的小姐姐(E-L-詹姆斯),包括张爱玲。但是为什么呢?没有真正仔细谈过恋爱的女生,反而能写出最美好的爱情?
只能说在女生真的谈过恋爱之后,了解了男人的龌龊油腻之后,她们就出现了严重的幻灭,就不会那样去爱了。”
此处引用这段,不是要去论证我自己对这歌分析是否认同,只是想借此说明,你看,的确是有人认为张爱玲在写爱情的,而且还认为她在恋爱之前写恋爱,写得最好。
《第一炉香》发表于1943年,是张公开发表的处女座。一年之后,张爱玲被胡兰成追求陷入爱情,写出了那段著名的: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再举我一位做资深编辑的朋友的例子,她也告诉我,读大学时第一遍看《第一炉香》,就是当爱情故事来看的。
可见,差异化的例子并不少。本来么,“个体差异化”才是正常的,而拿“统一”当作正常,在我看才是“非正常”。
就好像,不同的人原本对爱情就有不同的理解。你可能认为没有杂质的纯爱才叫爱情,但ta可能认为人性复杂,爱情这东西也复杂,永远夹杂着得失计算利益衡量,无私的爱与怀私的爱之间并没有一道清清楚楚的分界线,犹如长在肉里的万千血管,你能切割地清清楚楚吗?这样的爱情(也包括很多婚姻),恐怕还要更贴近大多数人的生活真相。不然,“相亲角”里为何贴的都是“条件”;不然,“985相亲局”为何那么红火?
如果你对“爱情”的观点是后者,那就多半也容易接受这个观点:葛薇龙对乔琪乔的爱,也是可以理解为“爱情”的;而乔琪乔对葛薇龙偶尔生出的那点真心,也算他的爱,只是如他嘴上的“橙花(燃着的香烟头)”一般,注定短暂、难以长久。
我还看到有人说《第一炉香》的“题眼”其实是葛薇龙的欲望和堕落,爱情只是她自甘堕落的一个借口。这样的理解当然OK,但葛薇龙的选择是否也有可能由双重动机、甚至是多重动机来驱动?恐怕也说得通。
《第一炉香》的确是一部解读空间非常大的小说,也所以,阅读它才极其美妙。文学魅力的一半,由作者贡献;另一半,由读者贡献。文学的阅读理解,也真不是数学的1+1=2。你说呢?
谢谢你耐心读完这篇长文,也欢迎文末留言交流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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