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是
转载:沈是
2021年7月15日,我成为了母亲。
造物主把这重身份设计得如此简单又艰难:一个细胞组合带来了长时间的疲劳和疼痛,然后“哇”的一声,生命的奇迹展开在眼前。三万六千个充满可能性的日子从小小的发紫的身体延展开去。作为一个人或是一个女人能觉得自己最了不起的时刻莫过如此。看到他的一瞬间,孕晚期锥心的骨盆疼痛和每天严重的睡眠不足都变得可以接受了。他一下子就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无条件地爱”。
接下来,他开始教我很多很多。最重要的是,通过成为母亲,我理解了父母。
我开始能看到父母之情更绵密的肌理,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文学和影视佳作中主人公的力量来自于父爱、母爱、丧父之痛或丧母之痛。我一想到失去孩子的可能性,就沉重得浑身如铅铁。连“无法很好地爱他”都让我恐惧,更不要说是失去他。但我也只能用我的方式爱他,正如父母只能用他们的方式爱我。而他们爱的能力和方式,不会在我有各种需求的人生不同阶段永远合适合理。
成为母亲后,我理解了父亲
我曾经很怀疑父亲是否爱我,认为他重男轻女,我的来临给他带来的是失望而非希望。也许是因为人常有逆耳之语难忘的特点,在童年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他跟我说的“如果你是男孩,我会对你有很多期待。但既然你是女孩,就不想那么多了”给我带来了难以言喻的不忿与恐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曾苛求“证明”,想要证明我的强大能让他改变观念:我所拥有的不只是独生子女政策下的一种幸运的巧合,而是我应得的。我在经过很多年的努力,拥有了很多后,才渐渐地放下,变成为了自己的成长、感受和使命感,而非为了这种“证明”去做事情。
父亲虽然离我只是一个电话的距离,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谈过这份不安全感如何塑造了我。在父亲意识到我的原动力或许部分来自于这份伤痛后,他向我解释他当时的意思是女儿长大结婚后会有各种分心事,各种负担,难以专注于事业,总体上说女性在职业发展上的后劲不如男性,所以他“不想那么多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视野中目力所及之处,都有足够多优秀男性女性以相似的速率前进,直到成为母亲,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才能在一个很灵活的工作体系中待产,而以前曾有的为提前升职而加倍工作、一年两百天出差以酒店为家的生活都将变成对丈夫儿子的残忍。一面是我的不甘,另一面是我的不忍。我来到了造成父亲对我“不想这么多了”的时刻。
父亲给我带来了某些童年的伤痛,但我不但继承了他的眉眼,也与他或试图与他变得相像。我的意识和潜意识告诉我,我非常在乎父亲的看法。他大概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人生的不完美性,理解人有悲欢离合,情有喜怒哀乐,物有参差不齐,事有成败得失,所以常要求我理性辩证。虽然我已经被身边人认为非常理性,但他仍然会在我偶尔情绪化的时候认为我思考不够清晰。这让我不断地、不断地强化自己的理性。因为他有文学天赋,他对我的精确表达和语言能力有近乎苛刻的要求。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提升自己的写作,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心自己写得不够好被他批评,在少年时期作文永远在“范文”和被揉成一团垃圾中来回。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仍然在担心他阅读时的反应和可能的批评。
父亲在圣贤书中理解古今中外,他对思想性的追求让我一直很担心自己变成一个平庸之人,让我一旦停止系统性摄入信息就有空虚感,坐立不安,但我无法“浪费时间”这一特质也让许多人觉得我“活得太累”。我在本能与被塑造的过程中常常矛盾困惑,几百本文学作品的阅读让我的感受其实非常丰富,看人的范式和对他人心理的直觉常常在接触的一瞬间就能形成,脑海中总是有各种纷繁复杂的感受、想法、描述和意象。但我又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理性、重视效率和思想,因此只在我为自己创造了非常柔软的环境的时候,我才能好好地哭和笑,去写一些纯粹为美感和感受而生的内容,或者做一些“浪费时间”的事情。
成为母亲后,我才终于更成熟地去理解父亲和他教育我的方式。他的成长轨迹中缺乏高人的指点,许多东西都靠自己在生活和工作中思考感悟。阅读和写作丰富了他,理性和悟性帮助了他,所以他特别希望我能够看清事情,少走弯路,免入他认为的误区。他的这种方式有时缺乏温室的惬意,有时让人觉得要求太高,让我时生当下那一刻的抵触。但我作为女儿,在信息源有限的人生前十几年里,我在乎他的爱,又有对他的崇拜,这令我不断地让自己往他心中的理想去靠近。到我终于在某些思考上自感能做到比他更准确和深入时,我终于可以放下那些成长时的伤痛和苦恼,变成我觉得更合理的自己了。
父亲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永远可以接我电话,并试图理解我的人生问题的人。
在单位里,在开车时,早晨,中午,下午,晚上,凌晨。哪怕这样的电话,随着我的阅历增加,打得越来越少。他总是无保留地帮助我,哪怕不是用对我最柔软的方式,他也已是尽可能地用他知道的世界观去爱我并给予他所有的见解和耐心了。

未来对于我的孩子,我也只能如此——尽可能地用我的世界观中好的部分鼓舞他和帮助他,一些我无法克服的缺点会给他带来困惑和伤害,而我此生可能都不自知。直到有一天,他在世界某个不是家的角落得到启发,终于知道妈妈说的哪些对哪些不对,有了自己的路。
成为母亲之后,我理解了母亲
世界对好母亲的定义太具体了,并非所有的女人都生来或者适合做传统定义上的母亲。
传统的对母亲的要求,让无论是怎样的女生都应该母乳喂养、做家务、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温良恭俭让。母亲要爱孩子抱孩子亲吻孩子处理大量简单重复却永无尽头的问题,帮孩子做许许多多孩子在生理上就被设计成永远不会被记得的事情。在孩子啼哭时基因里那原始的本能让妈妈有了软肋,遇到孩子的问题心痛焦急万分,自动把和孩子相关的事情放到最高优先级。生育成为了女人们事业成就的坎,在研究结果中成为女性收入和男性拉开差距的分水岭,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伴随着孩子的成长不断迭代的职业,是一个比“父亲”定义得更具体、能力跨度更大的职业,它对于人的成长的要求甚至比任何一个现有的组织和产业中的职业路径还要严格。
有些女孩生来热爱概念和思想,她们愿意广泛阅读去迭代自己的认知,能够和孩子谈心增长智识,却可能像我一样,没有办法接受每三个小时放下自己的思考和想做的事躺在床上亲喂孩子带来的对自由和时间的剥夺;她们可能在使用吸奶器而非亲喂时会有愧疚感,在喂奶粉的时候会承受旁人的道德指责。在已经拥有了很多成就之后,还被人最好奇的是“如何把握工作和家庭的平衡”。
有些女孩勤劳能干,能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但她们不喜欢在竞争激烈的职场和人争高低,而更想要平和的生活,但她们在孩子长大以后就很难再给孩子一些社会资源和思想支持。当孩子进入教育后期及社会,在母亲身上寻求不到那些智识的启发时,甚至是在一些糟糕的孩子把自己的困境全部归因于自己的出身不好、父母不够强时,这些母亲当年红肿的乳头、凌晨四点作为城市里少数几个清醒的人的难过、在风雨中为了给孩子送一把伞而浑身湿透或者小心地牵着孩子的手迈过一个水坑的细微的点滴都不再值得一提,也没有人会铭记。
脑中有大格局,胸口有小北鼻

医用拐杖提醒我孕晚期疼得无法站立的日子,从此我学会了理解疲弱这一状态

如果孩子不成为父母,女儿不成为母亲,可能永远无法为这种辛苦和困难共情。我开始哺喂孩子后才知道,我出生两三个月的时候,母亲在天寒地冻没有暖气的苏州,半夜我冷得直哭她不停地用身体来给我保暖。
如果不成为母亲,我也无法理解生育为何会造成意志力的转移,为什么女人们在选择上变得保守。她报名了继续学习的课程,却因为带我的几个保姆能力不足导致她最终决定放弃;她到国外探亲,在国外有留下的机会,却因牵挂我而决定回来。这一度让我觉得她不够坚强有志气,让我很长时间无法钦佩她。但生完孩子后,母职的本能让我时常在一种愧疚感中来回,我终于开始理解她为什么那样选择。那些重复的、繁琐的育儿工作有多么的克扣时间和精力,能将一个有梦想和激情的人磨平,让对自己的爱变成对孩子的爱,我在二十年后才终于明白。
此刻能够有时间坐在咖啡馆里,写下这篇文章,都是我的母亲以及我家优秀的阿姨成就的——她们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孩子成为更好的自己、拥有更好的生活,在帮我做一个社会期待的母亲们做的事,而这些事需要时间,而时间意味着人生的可能性。
如果不成为母亲,我也无法理解何为“失落”。母亲常说“小学后半段,你就不再和我们一起赏月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的初步独立之年,是我把她当年为我付出的青春放在身后的元年。我在美国读本科时不断精进自己的思想时,毕业后在商业世界里不断锻炼自己的能力时,母亲为我放弃的那些机会却不再存在了。我在许多个时刻和我两个多月大的小天使看看同学相视一笑时,都在巨大的幸福中感受到一丝苍凉。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他成熟到足以离开我的时候我应该为他骄傲——他终于能看到爸爸妈妈之外的更高明的世界了。可这些和他相视一笑的瞬间,会变成我此生不断用于怀念的时刻,不复再来。我只能期待未来还有其他人能用我的赤诚去爱他、珍惜他,期待我还能用此生的努力再尽可能地帮助他、保护他,期待如果有一天他打开“沈是”来看到这篇文章,知道妈妈是如何爱他,可以原谅在未来的岁月中我可能给他带来的遗憾和伤害。
成为母亲后,我开始理解家庭
人生如小船,孑然一身时是一苇以航,有自在却也有孤独,有灵活性却也有脆弱性。形成家庭,便是形成一个合作体系,在某些维度上,和开公司、运营组织需要的能力很相似:是沟通能力、问题解决能力、愿景设计能力,和每个人的天赋和努力。那些聚散离合,不满争吵,快乐幸福,大多数是日复一日的运营的良性和恶性结果。当我们受父母责难或者感觉没有得到足够尊重时,可能不是他们“不想”爱我们,而是不知道怎样更好地沟通和共情,因为这些是能力,而能力是需要习得的。当讨论生育的意义时,许多人将养育儿女简单地归结于是为了“养老”这一有些功利的目标,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不会表达深层的形而上的感情而只能任由使命愿景被理解在一个形而下的养老层次上。家庭让人太近了,一个人的优缺点和来不及学习或者不知道如何学习某些能力的窘境一览无遗,如果不去学习和弥合,就变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我们只能在回头时理解一切,却只能与未知一起向前度过此生)” 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的预告片中有这样一句话一直让我感动。本杰明出生便是老人,他的一生越活越年轻,而他作为小老头爱上的小女孩黛西是正向长大的,他们在三十到四十多岁时终于可以好好相爱了,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很快他们就要离开彼此了。最后本杰明以小婴儿的状态,在年迈的黛西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从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本杰明。如果三十岁是一个人生理机能开始衰退的分水岭,孩子出生就有如越活越年轻的本杰明,而父母都是正向衰老的黛西。作为孩子,我们一直体验的是加速,加速,加速,是在父母作为初始速度的基础上的人生的前进,而父母在感受的大概率是减速——即便不是事业或精神上的,也不可避免是生理上的。青春期的残忍就在于,我们终于开始和父母相交并即将彼此错过了——我们能看到他们的不足,能看到世界的可能性,他们不再是我们的全部。离家,去从更大的环境中学习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种脱离是他们成就的,是他们允许的,却也带着真实的残忍。父母花了人生许多宝贵的时间去理解我咿咿呀呀的语言,一如我现在试图去理解孩子的语言。此时,我也要去重新学习理解他们的语言了。
一句话要一直一直说,直到父母也如婴儿般向我望去时,我仍然希望他们还能理解我真诚的话:我爱你。
这也是我教给我的孩子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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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是,转载:沈是。本文经授权转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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