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轻重繁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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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呦呦鹿鸣
最近回北京收拾屋子。
房间空置已久,挪动书柜,柜后的墙上贴着一张纸条——“静心、从容、坚持”,落款时间是2010年3月13日。当年,它本来是正对着书桌的,后来书柜移动后遮掩了它,它便一直默默待在那里。没有沾染太多灰尘,但纸张已有旧意。
我停下来多看两眼,渐渐回忆起11年前那个片刻,书桌旁的呼吸声和裁纸时的嘶嘶声又回来了,以及,那个空气中充斥着灰霾、抬头望不到星星、仰天长叹而不得的帝都夜晚。
纸条上的三个词,今天看,自然是觉得啰嗦——了中间的“从容”,自然就有前后两者,“坚持”是“从容”的结果,“从容”的人自然也会“静心”来。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轻重繁简的道理,把最关键的“从容”冲淡了。这样层次下写出的字条,自然是浮皮潦草,难以走心。
那年的我年届而立,刚刚到北京两年,满腔气力,但前方的路并不清楚,我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应当干一件大事,但这件大事像一座苍茫到望不着峰顶的大山横在眼前,同样隐隐约约,而我手中空空如也,身边小伙伴一个个四散而去,我不知何处下手,不知山门何处,也不知何日是一个头。
1.
这两天陆续收到一些媒体界朋友的来信:11月8日记者节就要到了,给年轻记者朋友写一些文字吧?寄语之类,现在这个境况,尤其需要给大家鼓鼓劲
其实,无需相邀,这几乎是我每年必做的事。其他大多数事情我都会拒绝,唯有这件事我不大会拒绝的。从2015年开始,我每年都会为记者节写一篇专文。2015年的主题是“好奇”——《我们最想与大家分享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呀》:
记者的工作,就是破真相遮蔽之冰、解信息闭塞之冻。即便在万物收藏之季,这个社会也需要一批人,继续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去倾听、去挖掘、去传播、去感受不同生命的温度。
好奇”是一切的缘起。以后便每年谈一个主题。2016年是“守望”——《长城无人守望,我们将深陷黑暗》;2018年是“真相”——《真相无法打折》:真相血淋淋,真相很奢侈,真相一定会大白;2019年是“坚持”——《一个空前的时代,真相和记者,都不会沉寂得太久》;2020年是“强弱”——《以弱居强、以强居弱》。
如今到了2021年,是时候一起谈谈对我们个人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主题了。
您猜对了。这个主题便是“从容”。11年前我写在墙上的时候还不那么清楚它的意蕴,现在年届不惑,应当试试。
一些读者朋友恐怕会产生疑惑记者节是他们记者的节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关注呢?而且,据说现在记者群体,首先是敏感,然后作用不大,名声似乎也不大好,你呦呦鹿鸣场,为什么每年还要有这么一天藕断丝连呢?难道到了今天,你还不甘心吗?
诸君有所不知,这个节所关者大,所关者切:记者节里真正过节的,不是记者,而是我们普通人
如今是信息时代,我们依靠什么做日常决策?靠的是信息。而记者,就是提供信息的人。记者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就是“葫芦兄弟”里的二娃(千里眼和顺风耳),我们过记者节,是因为我们要提醒自己应当明辨是非而不是闭目塞听,也是因为“二娃”是七兄弟里攻击力和防御力最弱的那个,经常被蛇精和蝎子精抓走,甚至被妖精的“歪风邪气”和尖针震坏耳朵,刺瞎双眼,我们要护住这个兄弟。
在葫芦兄弟里二娃是不可或缺、呼吸与共的角,没有二娃葫芦兄弟就无法合体打败妖精;在我们的世界里,记者的命运、媒体的命运也与一个国家休戚相关、升沉与共。我们怎么能不关心呢?太应该关心了。
相反,如果一个人自己想干的,只是遮蔽信息或者售卖假信息,而不是提供真实信息,那么,即便手里拿着记者证,也是不愿意也不需要过记者节的。比如贵州茅台集团前任董事长袁仁国,就持有《*费日报》记者证。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对11月8日记者节有太大兴趣。
2.
进入2021年11月的第一周,我注意到两位老者的故去。11月2日,李泽厚先生逝世;11月3日,左方先生逝世。
今天的年轻人对李泽厚先生恐怕已不大熟悉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人浩劫之后贫瘠的精神家园里,正是李泽厚,携卓越洞察力和酷炫文笔,以一己之力,将国人引入理性和哲学启蒙的世界。在许多人心有余悸,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他已经高屋建瓴,大江奔涌了。当时,他风靡全国知识圈的热度,几乎相当于前些年风靡互联网的马云。
现在,这位滋养两代人心灵的思考者,当代中国几十年中唯一一位有全局性影响的哲学家故去了。这些天,有些学者对李先生发表一些酸不溜秋阴阳怪气的“评价”,我这样的圈外人,看着他们如此明显地被嫉妒心所统御而不自知,看着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着实感到很可惜。我所见活着的思想者中,还没有原创力、影响力足以比肩当年李先生的人物,没人有他那样的底气,坦坦荡荡地说:《该中国哲学登场了》。
在大学时,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在图书馆里大段大段地将李泽厚先生的文字誊写在笔记本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对一位作者最高级的尊敬。不过,作为他21世纪之后年轻一代粉丝,真正让我感佩的,并非他风靡上世纪末思想界的创造,比如“情本体”“积淀”“巫史传统”“实用理性”等,而是他1992年的个人举动——当时,正如日中天的李泽厚,忽然只身赴美,放弃祖国大陆一代宗师的地位,从零开始,赤手空拳打天下,改用英语开始给学生讲课谋生,在陌生的他乡开始一个新的30年。
1992年时,他已经62岁了。这种上得了高峰、下得了深洞、直面人生的魄力,令我这样的年轻人自愧不如,我是决然做不到的。这是一种让我感到心灵震颤的从容。
这种从容,与他一生著述、思考、为人的一个特点有关:不迎合。既不迎合权势,也不迎合庸众,不迎合时代,总是一人故我,坚持原创,”为人类而活着“。
那个年代,下放干校劳动期间,李泽厚坚持阅读,偷偷阅读,几万字几万字地做笔记,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市民们在条件很差的“地震棚”里苦不堪言,他却表示自己非常充实愉快,因为他的康德述评最后一章终于修改完成了。1979年3月,《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出版,并在此后再版6次,4个月后,《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出版了,再接着就是《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华夏美学》和《美学四讲》。他之所以在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表现出蓬勃到难以置信的创造力,是因为之前二十年蛰伏期里一直在“下笨功夫”。
怎样的人下得了笨功夫?为什么别人下不了,而这样的人下得了?
3.
李泽厚先生逝世的次日,左方先生逝世。
在这个新世界里,左方先生也是“旧人”,但他着实重要——他是《南方周末》的创始人之一,这是一份曾经有全国影响力的报纸,而他长期担任主编。正是左方先生,给《南方周末》引入报训:有可以不说的真话,但是绝不说假话”。这句我们今天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句话,在当时的整体社会环境里,却是突破性的。也正是这样一句话,生发出诸多后浪: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我虽然是福建人,但因为天然无法亲近各种“圈子”的缘故,与他们说的“南方系”颇为隔膜,所知甚少,对左方先生了解更是有限。比如,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南方周末的公众号至今没有发布讣告,对左方先生的去世也只字不提。但是,我偶然间在杂志上看到左方先生的一段话,却让我感觉到非常想了解、想亲近这个人——他说,报人的最高境界是“从容不迫”:“它意味着吃透党的政策和现实的社会情况,同时有敏锐的触觉和政治判断力。从容不迫意味着宠辱不惊,既不因为你的报道符合某种外在的利益和需要而欣喜,也不因为它似乎触犯了这些而觉得怎么样,其实这些才反而可能是最有价值的,可以留给历史的。”
这段话似乎也很普通,既不简练,也缺少修饰。但它对我,却有一种震颤的感觉。
能说出这样一段话是多么难的事啊。恐怕,只有当我们真正经历过花团锦簇华袍加身,真正经历过泰山压顶明枪暗箭,才会明白,这段话所包含的意味。在我理解,这段话的要义并不在于文字表达本身,而在于人生选择与日常修炼这些年,我亲眼所见,太多的人,将新闻报道或者文学作品作为实现个人野心与名利的终南捷径,随时想着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点滴雨露也欣喜若狂,几根骨头便埋头疯抢。也有太多的人,稍稍遭遇到一点挫败或者恐吓,还没有到雷霆万钧的阶段,就退缩千里,浑身发抖,口不能言,美其名曰沉默是金、明哲保身,实则曲而不能伸,不免跌入蝇营狗苟之境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因为太着急,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得到的又总觉得太少太少,以至于动作变形。多可惜。
昨天有一位在国外的读者朋友刚好和我聊到了左方先生。这位朋友已经离开媒体三十多年,但恰好是南方周末最早的一批记者。回忆起左方第一个细节是:“1980年我进南方日报社时,左方在资料室工作。南方日报资料室当时是广东最大的图书资料馆,书籍资料浩瀚。我喜欢去那里,发现左方的厉害,无论我想找什么资料,他都能够熟悉地从某个角落取出来给我。”
当时,左方之所以被“发配”到资料室,是因为每次“运动”他都有份。他在资料室六年,只有一个做搬运工的朋友愿意来拜访,但他依然可以带着十足的精气神工作,沉下心来,与书为友,去熟悉它们,亲近它们。
4.
左方的资料室六年,和李泽厚在下放劳动乃至开除公职时埋头写作,一南一北,精神相通。在人生困顿时期积蓄力量,在开放年代奋力争先,一下登上时代潮头。这样的人,最后将办报最高境界总结为“从容不迫”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左方先生曾说,他要与原来的中国新闻传统接轨。那么,中国原来的新闻传统是什么?是忧国忧民,是人民性,是对弱者的同情
1934年11月13日,上海滩报业巨子、《申报》总经理史量才被特务暗杀。章太炎先生为其写《墓志铭》,公开发表,最后一句是:“白刃交胸,而神气自如,斯古之伟丈夫歟。”
古之伟丈夫,最重要的气质就是从容。这就是潜藏在中国真正文化传统中最有价值的一个气质。
再往上,我印象中,第一个将这种传统总结出来的人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大多数人都为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震动,但范仲淹这个名篇里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古仁人之心”,就是一种从容不迫的高级境界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是从2003年开始工作的,编辑—突发新闻记者—政法新闻记者—深度调查记者—财经部主任—主笔—主编—创业者—公众号作者,从党报到都市报,到新闻周刊,到学术杂志,到新媒体,到创业公司,到个体写作……到今天。虽然每个岗位面面俱到是比较少见的,但距离社会普遍认知里的“成功”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更多的是一次次“把日子过成了段子”的尴尬。我的幸运在于,拜命运所恩赐,亲身目睹、经历了足够复杂、惊险的故事,心灵经常为之震撼,仿佛身处一部电影之中,甚至有时还是主角——这期间环境之逼仄与生机,人性之卑凉与暖意,每每交替而来,高峰低谷,跌宕上下,绝望与希望之间,情节确实好看。
只是,现在回头看,也每每不免倒吸一口冷气。整个过程真正经受考验的,是心境一旦某次心中防线失守,恐怕已是身陷万劫不复境地。
即便对“从容”二字念兹在兹,到处写上,但这个过程中,我着实并不从容,常常狼狈,常常手足无措。比如,一度失眠,一度高血压,乃至一度将身体折腾透支。一周前的《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以这样结尾:“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日拱一卒的卒子,死了,在路旁一个味道难闻的水沟里,一丝不挂。”经过心理建设后,我已经可以接受命运,但,假如当下这一刻就是终点,我却绝不能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能说是从容之姿。
我依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5.
读到这里,诸君也许会回想到本文开头,并产生些许荒诞之感:呦呦鹿鸣,一个并不从容的人,在试图将“从容”二字传递给他人;呦呦鹿鸣,一个试图给他人鼓劲的人,自己却是想着一丝不挂死在路边水沟的场景。这也太可笑了。
诸君如果产生这种可笑的荒诞感,是自然的,也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诸君面前的我,是且仅是一个普通人,修为远远没有达到所设想的高度。
只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路要走呢。这些年,我有一句话是忍不住反复说的:“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铺路石的命运”。既然是铺路石,往往会被压挤得东扭西歪乃至浑身破碎,也往往会被扔到路边的水沟里;在粗糙的大地上胼手胝足,营营役役,脸上身上自然是很难有什么好颜色,也很难有玉石的高雅气质。如果我们清晰了自己的铺路石角色,如果我们不再那么着急,不再那么患得患失,如果我们相信时间,相信自己,像资料室里的左方先生那样,热情如昨;像1992年的李泽厚先生那样,一代宗师可以放下过往从零开始;像1934年的史量才先生那样,白刃交胸,而神气自如——那么,我们这些日常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反而有可能会在某一个时刻显出一点别样的从容气象来:
虽然破碎了百孔千疮了,虽然浑身脏污与泥水为伍了,但是,铺路石仍然在道路上有言毕竟胜无言,只要还在道上,只要这条道上有我们的一分支撑,周遭环境再粗粝,我们也能显出我们不大但也不小的人格来,心中也就自然“养活一团春意思”。
以上就是今年这个时候我要说的话。
“二娃”们如果守护住自己的双眼双耳,不让歪风邪气所困,葫芦兄弟们也就眼明心亮,不至于集体失明,集体失道。 在这最后,我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葫芦兄弟们合体出击,妖精退散。
不知这篇致辞对朋友们是否有所助益。今日“立冬”节气,我身处的地方,预报中的暴雪已在昨夜如约而至,望着车窗外白雪皑皑,不由想到《权力的游戏》中史塔克家族的族语——“凛冬将至”,不由想到故事里的北境边民在冰雪城墙下抵抗异鬼的命运,心神为之收紧,不免词不达意。就让我们起重温守夜人誓吧:
“听我誓言,作吾见证: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王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20211107冬至日 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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