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写得有些晚了。
电影从选角开始就被嘲得轰烈,正片一出,却烂得规规整整,让人一下觉得话都提前说尽了。想聊,又有点儿无处着手。
当初电影宣传的那些青春伤痛感,“可是给他幸福的不是我”“我只是假装想走,而你真的没挽留”,让人忍不住想问:“现在的问题不是张爱玲如何,而是许导知情吗?”
影片结束,有了答案。
——许导是真的当成伤痛文学在拍了。
回头来看许鞍华在威尼斯电影节上的采访,锤上加锤,“爱情”俩字显然成了介绍影片的核心词。
电影的拍摄是多方作用的结果,但显然这“从一开始就错了”的核心,是许导允了的。
许鞍华为何这样,电影的问题又出在哪?
该聊的,咱还是得聊聊。
虽说片子扑了,但也不是一点儿意料外的东西也没有。
先说选角。
不可否认的是,单从外形上,主角二人都不那么匹配。
但电影看前看后,还是有些许区别。
看前,彭宇晏的乔琪乔相较马思纯的葛薇龙,在外形上更违和。

葛薇龙那“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在马思纯状态良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贴合。
但另一边的彭于晏呢?黝黑的肌肤和健壮的身型,与“连嘴唇都是苍白的”乔琪乔,毫不相干。
拥有这样肱二头肌的健硕男人,说“我没办法养活自己”时,有任何说服力吗?
他更像画在村口墙上,头戴草帽、肩披白毛巾、面露展望未来喜悦的劳动人民,随时能靠勤劳的双手奔赴小康。
但,电影看罢后,情况居然有些小逆转:
彭于晏在拿捏作为乔琪乔的演绎时,是有下功夫的。
一来,演技上,彭于晏的确演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气质。
二来,这接地气的帅、疯狂瘦身的功效,也算是变相诠释了几分他在家庭中不受重的落魄气息。
阳光很盛的那场外景戏,彭于晏戴着墨镜,腱子肉被衣服遮着,强光之下皮肤白了好几个度。这一幕单拎出来,说他是乔琪乔,我是可以信的。
而葛薇龙,却担起了让人跳戏的大梁。
一个忽略不掉的原因,是身材。
先说一句,马姐那句“不做演员时,想吃就吃”,我是很赞成的。
但镜头下做着演员时,贴合角色,是本分。
原著中倒的确有暗示葛薇龙其实带些肉感的语句:如果湘粤一带深眉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但这比喻,说得其实还是那句“温柔敦厚的气质”,而非真在说葛薇龙是胖的。
凡看过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就能知道,葛薇龙是决计不可以胖的。
张爱玲写的故事,多关于那个时代下女性挣不脱的命运。她少写那些“一眼看上去便写着惨字”的女子,多写的,是那些看似被时代聚光灯打向,实则是被审视、被择为鱼肉的女人们。
这样的女子,是须得要满足足以被“审视”的条件的。
说穿了,便是符合彼时的审美。
而那会儿的香港,是什么样的审美?
是“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但)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
是“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
肤色可深可浅,身型一定要瘦。
的确畸形,却是张爱玲笔下故事成立的先决条件。
也是因此,马思纯的胖放在葛薇龙身上,以“不要身材羞辱”的现代观念去辩护,行不通。
这一胖,让葛薇龙的故事,整个失去了说服力。
打一开始,就让人不明白美成俞飞鸿这样的姑妈,何须培养葛薇龙替她接下交际花的衣钵。
更不能明白乔琪乔这种玩遍了的男子,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姑娘身上停留哪怕一眼的功夫。
甚至于,影片为数不多可以说上两句的“优点”,杜可风操刀下,复刻了点儿的张爱玲美学观的精美画面,也总被女主的身型破坏。
与姑妈对视的场景,头比俞飞鸿整个儿地大了一圈。
与乔琪乔同坐的场景,同样的椅子,一个瘫坐一人,一个填满一人。
只能说。
选角的事,或许赖导演。
但演员是否努力了,观众心里门清儿。
当然,《第一炉香》的开分连及格线都不达,不能单怪选角。
它的失败,是由表及里的。
我本来也想不通,为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不合适的选角,导演偏就是这么选了。
尤其马姐,本就以误读张爱玲而出名,这个背调,怎么着都过不了关吧。
直到看过王安忆的采访后才发现,许导或许是赞成马姐那一套“张爱玲解读”的——
把张爱玲的故事,当一出简单又轰烈的爱情悲剧。
所以这由53页小说改编的144分钟里,平添了很多废笔。
最显眼的,便是点到即止的结局,被拖拖拉拉拍成了半个多小时的婚后戏。
主题,契合了当初剧宣上那个刺眼的“爱而不得”——
葛薇龙起床找不见乔琪乔,出门发现他在与女孩鸳鸯戏水。
葛薇龙又哭又笑地掌掴乔琪乔,乔琪乔求自由不成,任凭被扇。
大概是为了应和那句“其实是双向,只不过二者爱的方式不一样”,片子还硬生加了一段乔琪乔吃醋,说着“你是我的女人”,不准葛薇龙与司徒协同行出差的戏码。
处处与张笔下故事的核心,背道而驰。
影片有意要把葛薇龙塑造成一个初时小白兔,被大染缸戏耍后,为爱抛自尊的傻姑娘。
但小说之所以让人有种心惊的寒意,却就在于葛薇龙自一开始就不傻,是一个头脑自尊都居于不错水平的女孩。
在每一道选择关口,她对其中利害都无比清醒,但仍旧步步走向了坠落。
打从登门造访姑妈那一刻,葛薇龙便满心打量和思虑。
原以为姑妈不干净的名声多半是外人造谣,见面后却发觉“竟是真的了”,一面思量“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一面又觉得“这么一来,今天受的气,又有些不值得”。
心里正自怜着,睨儿在一旁安慰一句“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害姑娘受了委屈”,她便又脱口回到“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
住进姑妈家的第一天,虽克制不住地沉进了装满华服的衣橱,心里却又明镜似的想着,“这和长三堂子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在电影里成了丫鬟睇睇对葛薇龙说的
便是这样一个多少有些玲珑的人,对乔琪乔的感情,也并不是一场游园会便不顾自的了。
园会产生兴趣后,又从睨儿处得知了乔琪“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的处境,便说到“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于是也的确处处留心,与乔琪保持起了距离。
这些算计与拉扯,电影全都省了去。
只将葛薇龙变为一个对乔琪乔一眼万年的痴情角色。
意欲离开香港的念头,归结为在乔琪乔处受了伤害,更显得葛薇龙被爱情左右着。
但小说中,葛薇龙初时要离开的想法,是诞生于司徒协送给她那个“咬人的镯子”。
她彻底认识到,姑妈确实是要牺牲年轻女孩,来笼络如司徒先生这般的老男人,而“唯一推却的方法,便是离开这”。
曾经“出淤泥而不染”的自信,在沉甸甸的镯子和华丽的衣柜里荡然无存。
更心惊的是,纵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难以真的离开,因为对这样的生活,已然是“上了瘾”。
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功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炉香》
这时,她才便又想起了乔琪乔。

一面觉得自己“对爱认了输”,一面又盘算着“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你看。
乔琪乔于葛薇龙,从不真是这堕落环境下一份痛苦却洁净的感情。
他本就是纸醉金迷的一部分,同是那拷人的金镯子。
并不是说葛薇龙是在贪恋乔家的名声。
对乔琪乔,葛薇龙确有爱情,但在张笔下,一个扭曲的时代间,单纯的爱情,是倾一座城,也只能换个片刻的。
葛薇龙迷恋乔琪乔。
是爱情,也是对那纸醉金迷世界的毒瘾。
她对乔琪乔所谓“自愿选择”的爱而不得,同她对鲜亮衣柜的欲罢不能,本质或许不是两回事。
不过“爱”字听上去,总归是伟大一点。
葛薇龙不是为了爱乔琪,甘愿留在姑妈的世界里沉沦。
而是在无法抵抗的浮华沉沦中,找到了一点儿不显得那么“贪慕”的”贪慕”——爱情。
以此自欺式地安抚一下,心中早已丢弃的蓝衫女学生。
所以她断然不会和乔琪乔面对面的闹,去哭着质问自己的卑微怎么换不回成果,去掌掴乔琪的水性杨花。
因为她不是自欺着“不求回报”,而是早思量好了得失,心甘情愿地支付代价,换取华服、换取内心的点点安慰、换取爱与尊严表面上的双重满足。
而乔琪乔,更不会吃了葛薇龙的飞醋。他原是和葛薇龙云雨那一段都没有,半路遇着了睨儿就直接改了道,惹恼了葛薇龙只想着躲,在姑妈一番律师函警告下才露面商议。
他的需求干干脆脆,就是一个没人管的钱袋子,他的世界只与感官刺激有关,与情从来无关。
葛薇龙与乔琪乔的“爱情”,一如那句话:
“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都说许鞍华不适合拍张爱玲。
许鞍华的气质,与张爱玲的笔锋下的气质,完全是背道而驰。
许鞍华拍的是“活”,张爱玲写的是“死”。
粗粗看下,二者似乎都擅长写时代下的小人物,这些人物也往往身负一些不幸,一些边缘,一些可怜。
但同样是小人物,同样是不幸,许鞍华镜头下的,总带着一股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杂草韧劲。
像是中风后便主动住进养老院的桃姐,以及《天水围的日与夜》里,亡夫后依旧把日子过得朝前的贵姐,与丧女的邻居奶奶在互助中找到新温存。
许的人物,是活在破晓前的暗沉。虽在一片阴沉中,却一直汩汩蕴育着一种正在苏醒的生命力。
而张爱玲笔下的人,则更像是一抹血红的夕阳,耀眼,却象征死亡。
凡她写的人物,从来无力,所以可能卑劣的,必然卑劣;可能坠落的,必然坠落;可能不幸的,必然不幸。
一登场,命途就写了个“死”。
从这个角度,再回过头看看《第一炉香》。
甚至连唯一可以夸赞的电影画面,也是美则美矣,气质却完全与张笔下的不对付。
姑妈家中的长青树、玫瑰花、野杜鹃,倒是按部就班地长了。
但美得未免太正常了些。

尤其原著中,被描绘为“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的那场游园会,电影里,是绿油油的草光灿灿的天,蓬勃得实在过分。
事实上,葛薇龙的眼中,这幢房子,是“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住在房子中的姑妈,更是“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的女人。
《第一炉香》,打一开始便是一个发生在坟墓里,一次又一次油尽灯枯的故事。
姑妈、葛薇龙、乔琪乔、司徒协,这些人登场时,便是精神上的亡者。
许鞍华的生命艺术里,不包含张爱玲这样的死亡美学。
从对乔琪乔角色的“丰满化”中,尤其可以看出。
平白为乔琪乔添加了一个为母亲扫墓与养宠物蛇的情节。
为一排的孤坟都献上一朵野花,因家佣捕蛇与父亲发生争执。
这都是“软肋”。
而软肋,是有在意、有寄托的活人,才有的东西。
这是葛薇龙自欺欺人时幻想出的乔琪乔,一个“活得太消极,需要被理解,需要被爱”的乔琪乔。
却不是真实的乔琪乔。
不是那个心平气和地利用着葛薇龙,能嬉皮笑脸地说出“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多么可鄙的一个人……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的乔琪乔。
他不是消极,而是在这名利场里十足通透,刀枪不入,没有七情六欲。
所以在张爱玲这,许鞍华失败了。
但,我看见有太多的人,在评论许鞍华对《第一炉香》的误解时,顺势攻击许鞍华本身的艺术形态——
将曾经细碎烟火里的感动,打为一种“土气”。
甚至觉得,《第一炉香》比《喜宝》还要不可原谅。
确实,在《第一炉香》这儿,许鞍华不可辩驳地辜负预期了。
但这种错误,却是带着浓浓的,诚恳却不适配的创作者意志的。
虽深厚的班底,让人叹惋。
但这样的错误,我觉得总还是比一些纯粹敛财的烂片,值得一点儿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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