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山
认识乞力马扎罗山是因为海明威的名作《乞力马扎罗的雪》。书中的意象丰富:“靠近西峰顶部有一具尸体,是只被风干冻硬的豹子。没人能解释得了那只豹子跑到如此之高的地方来做什么。”于是,乞力马扎罗方形的山巅和山上风干的豹子,长久以来一直让我神往。
前往乞力马扎罗源于一个闪念。彼时我正处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整日浑浑噩噩,猫在家里,几乎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在某个失眠的夜晚,一个闪念划过:“去非洲吧。”
乞力马扎罗山位于东非高原、赤道南侧,接近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的边界。它是非洲最高的山峰,由百万年来的火山活动喷涌形成,火山口处环绕着冰川与积雪。拔地而起的雄壮山体,使它在平坦的高原上极为突出——赤道雪山的传说便由此而起。
几经辗转,我和好友彬搭飞机抵达肯尼亚的内罗毕,之后转乘出租车去往乞力马扎罗。漫长的旅途让人昏昏欲睡,恍惚中,我看到黄昏下,红色的土地上布满稀疏的草木;清风卷起扬尘,让地平线附近有些模糊;在天地间的远方,有一只巨足从云间踩到地上,那是乞力马扎罗雄浑的山体。
1934年,作家海明威在非洲的一次狩猎中与狮子合影
豪华登山团
莫希市位于乞力马扎罗山下,海拔1000多米,是我此行登山的起点。在这里,我见到了我的登山团队:向导Israel是个本地农夫,现在转行带人登山,此外还有厨师、侍者和背夫等十多个人。
从莫希出发,还需要坐两个小时车才到乞力马扎罗山脚下。沿途是稀树草原,也有些土地被开垦出来,种着大片的玉米。Israel说,以前莫希的农民还会种水稻,近年来从山上下来的水少了,于是大家都改种玉米,即使这样,土地的收成仍然很少。
向山上走,道路两旁出现了咖啡园、香蕉园。“咖啡这两年种得也少了。你们那边喝一杯咖啡的价格,可以在这里收两公斤咖啡。”
“那你们登山的收入如何?”我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望着远方的山说:“你们给背夫的小费就顶他们三个月的收入了。”
我听了也没接下去,这片红色土地上靠山吃山的日子也不轻松。
一路上随着海拔的提升,树木愈发高大茂密,等到达公园大门时,我们已然身处雨林之中。乞力马扎罗公园修得颇为豪华,有着欧美国家公园的神韵。在缴纳了800多美元的门票后,肉痛的我跟随向导钻进了雨林。
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大门
林中不同的树种,如城市中心的建筑,层层生长。顶部高大的树冠遮住了大部分天空;余下的空地则被中等高度树木细长的枝干占据;靠近地面往往是一层低矮的小树,倚靠点点阳光奋力生长;藤蔓植物爬满大树小树,将仅有的天窗填满;树干上寄生着苔藓和地衣,林地上铺满了枯枝落叶。我走在小径上感觉遮天蔽日,即使在午后,压迫感仍很强。
再向上走,只见高大的树木愈发稀疏,蓝天白云逐渐露了出来,Machame营地到了。这是一个山上的小平地,恰好位于林带的尾巴上,视野十分开阔。我们抵达时,稀疏的树丛间已经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帐篷。
我们团队一共有两顶橘白相间的三角双人帐,那是四位客人的居所。除此之外,还有两座屋脊形帐篷。深一点的油毡布的,是我们的厨房,同时兼向导、背夫等十多人的起居间。浅色的是我们的餐厅,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四把折叠椅,桌上则摆满了咖啡、牛奶、茶等饮品,以及各色小吃。侍者会不时送来热水,提供服务,这是欧洲登山者留下的习惯。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帐篷营地
第二天,我被营地的吵闹唤醒。营地的背夫们正忙着拆掉帐篷,我们的侍者准备了早餐,招呼我们前去。饭吃到一半,我被一阵歌声吸引,原来是边上的一支团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20多人排成两排,边唱边跳。他们把山神一遍遍地赞颂着,和声忽高忽低,舞蹈自由自在。在他们背后,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清晰无比,却也没了平原上的雄壮。
我和队友们依次出发。没有了雨林的遮蔽,登山的队伍如一条长龙从营地蜿蜒而上。脚下的路,从泥土变成了碎石和石阶,道路两旁的树木也变成了针叶林。树枝上如雨林中一样挂满了地衣,当地人称其为“老人胡子”——揪一把挂在嘴上,瞬间变成老人。经过大半天的跋涉,随着针叶树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丛,我们抵达了Shira营地。
乞力马扎罗山由三座火山组成,分别是西侧的Shira、东侧的Mawenzi和中间最高的Uhuru。Shira是最早爆发的一个,经过200多万年的侵蚀,如今残余的山体还有3800米高。山顶有一个宽阔的熔岩平台,平台是一片荒原,只有少数地面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着。
乞力马扎罗山山顶残余的冰川(作者供图
入夜前,山上起了雾,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坐在餐厅中喝着香蕉汤聊天。天南海北聚齐的几个人,东拉西扯,不一会儿就没了话题。枯坐了一会儿,我转身拉开帐篷走出去,一阵寒气吹来,天晴了。
熔岩平台、帐篷、高山上的荒原,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我整个人被纯净的天空包裹着,一切距离都失去了意义,银河就贴在脸上,光芒闪烁在心头。恍惚中,我也化成一颗星斗,向着东方划去,那是星空中唯一一块黑暗——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那是我要去的地方。
迷途山雾中
次日清晨,帐篷上结满的冰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们沿着山脊,朝Uhuru的方向前进。地面上植被越来越少,只有一些低矮的小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地上多是风化的石片,还有从地里长出来的怪石,阻断本就狭窄的小道。
在阳光下走了约莫两小时,我努力沿着绵长的山脊挪动脚步,被晒得有些虚脱,看了下时间,不过上午10时。望着眼前的黄色山头,我不敢相信那是山顶,从这里看像一个小土包。
半山腰看乞力马扎罗山山顶(作者供图
停步时回望,山下已是一片白茫茫。大片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一切;蜿蜒漫长的小径、一夫当关的巨石、巨石后令人欣喜的高原花朵,转眼间都掩在了云雾中,仿佛它们从不曾存在。谷风来了。我知道乞力马扎罗有山谷风的转换,却不曾想到它来时如此气势轩昂。
我们继续在云雾中行走,原本一条长龙的队伍不见了,向导也早已走散。我沿着小路,走到了熔岩喷发留下的巨型石柱旁(它们被称为“Lava Tower”),透过云雾看,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通天柱。我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感慨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接下来却迷路了。
我一直自诩方向感很强,但此时我却无法言明,四周的景色与5分钟前有什么差别。时值正午,浓雾中,目光所见皆蒙上了一层白纱,唯脚下的碎石还清晰着,但碎石上没有路。我还能听到不远处扎营的登山者的聊天声,却分辨不出他们的方向,这与世界若即若离的感觉颇为熟悉,我该往哪儿走?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云雾(作者供图)
在高海拔,人的反应会变慢。我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朝着人声的方向、沿着溪流走,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嘎吱作响,边上的溪水逐渐增多了,水声也愈发激烈。我停下脚步,发现溪流对面的山坡上,似乎站着几个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向他们挥了挥手,没得到回应,心中有些发毛。山上的云雾流动,雾中人影影绰绰,数量还不少,只是以这个距离来看,他们的体型过于巨大了。
“嘿!”我朝那边大声呼喊,对面的影子依然无声。
“Hey,this way!”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此时雾有些淡了,我回过头,才发现在不远的高处,有几个登山者正在向我挥手。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手脚并用朝他们爬过去;到正路后回望,就在我刚刚站着的地方往前一点就是个小悬崖,落水声清晰可闻,而山对面的“巨人”,则又消失在了云雾里。
当天下午我又遇到了那些“巨人”,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特有的植物“乞力马扎罗千里木”。它们竟能长到十多米高,外形看起来像巨大的仙人掌,叶子呈螺旋状聚生在顶端,像是一朵丰腴的菊花;顶部的叶子,会在夜间闭合以对抗严寒。为了保暖,枯萎的叶片并不会脱落,而是挂在树干上,凋而不落,仿佛厚厚的棉衣,显得枝干特别粗壮,在云雾里,远看真的像是一个个巨人。
“乞力马扎罗千里木”能长到十多米高,外形看起来像巨大的仙人掌(图源:视觉中国)
Barafu营地海拔4600米,位于Uhuru东侧,是登顶前的最后一个营地。这两天的行军令我筋疲力尽,膝盖上的韧带旧伤复发,隐隐作痛。加上高原反应严重,头痛、呼吸困难,我躺在帐篷里怎么也睡不着。
我想到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哈利在坏疽发作时,不再恐惧了,却难以忍受疼痛,这痛苦引导着他最终飞向雪山之巅。海明威第二次来非洲时,遭遇了几次严重事故,受伤与疼痛伴随他的后半生。如果知道注定会有伤痛,他是否还会选择冒险的一生?
1954年,海明威(左)与肯尼亚人交流
午夜登顶

就这样半醒着,我挨到了夜里11时。向导过来拉我们起床,冲顶的时刻到了。营地的夜如墨一般,天上见不到一颗星星。我们跟着大部队出发,深夜行军,路长且窄,大家的头灯都打开着。
前两个小时我还兴奋地和向导聊天,但这并没持续太久。疲惫和困倦袭来,加上缺氧导致的呼吸困难,我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刚刚尽全力跑了3000米。斑驳的灯光照亮脚下的小径,那是从厚厚的火山灰上开辟出的路,除了灰烬,什么也没有,这是生命的禁区。
于是我不再说话,跟着向导机械地挪动。体力透支的我,每走三步就要停一下,身体撑在登山杖上,闭眼即入梦。我梦到自己在追捕一头山羊,它一直向上,我怎么也抓不住它。片刻,身体自动醒来,然后驱动着双腿继续前行。
Uhuru Peak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最高峰(图源:视觉中国)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在某个梦中我看到一道红光滑过墨盘,醒来回头望去,天地相接处出现了一抹红色,像是混沌天地初开,光涌进世界的时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日出,望着山下呆了好一会儿。天色逐渐转蓝后,我才发现刚刚看到的不是地面,是山下的苍茫云海。
赤道日出意味着已经到了早上6时。在黑暗中攀登了6个小时,我已经接近体力的极限。无数次我想跟向导说,就这样吧,我不爬了,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回望来时的路,火山灰踩出的小径仍掩在黑暗中,不同于被云雾遮住,黑暗中的路虽然也曾亲自走过,但我想不起它是什么样子,记忆和梦境混淆在一起,带给我的只有迷惑。我甚至想不出来如果就此停下,该如何原路返回。
在我还纠结时,山顶到了。
在日出的金光照耀下,我们抵达了“Stella Point”,海拔5756米的火山口。这是乞力马扎罗方形山巅的一部分,理论上我们已经到达了山顶,只是还不算它的最高点。
位于火山口边缘的“Stella Point”官方登顶点(作者供图
“继续走吗?”向导问。
“登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向导显然也不轻松,我问他。
“登顶小费。”向导笑得很开心。
“走。”我想自己一定在苦笑:“来都来了。”
于是,我们沿着火山口的边缘向Uhuru Peak走。这一路,净是火山灰和碎石,路旁还能看到一些冰川残块。乞力马扎罗山上的冰川一直在消融,从20世纪初到现在,已经消失了85%以上。只有一些冰川留在火山口旁,一眼望去,并没多震撼。但荒原之上,只要还有冰雪存在,就还有生命的希望,它是山地的生命源泉。
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的冰川(作者供图
可能是因为太累,走到Uhuru Peak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欣喜。这场山与人的对话持续得太久,孱弱的我躺在山顶的标牌旁,只见天上没有一丝云,蓝得透亮。我在呼吸间,莫名地,有一阵放松与一丝释然。
Uhuru在斯瓦希里语中意为“自由”。1926年,一位名叫Richard Reusch的牧师,在火山口的边缘发现了一具死去的豹子尸体,没有人知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干什么。海明威将豹子融到了《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于是它的存在于人世多了很多解读。美国作家菲利普·扬说:“它是在拯救灵魂的努力中死去的……冻干在那样的温度和高度下,豹子是永存的。”
海明威的故事中总有他自己冒险的影子。他一生坎坷传奇,经历两次世界大战,见惯浮华死生,笔下多是迷失的人们。相比之下,我这只有内耗的迷惘实在不值一提。可乞力马扎罗对我们是公平的,它的方形山巅,它尚存的积雪,剥去浪漫的幻想,依然令人神往。
作者 | 谷立恒
特约编辑 | 姜雯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李鱼
看世界杂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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