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什么时候不是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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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呦呦鹿鸣
1.
昨天回到了北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北京了，家里不少灰尘，扫屋拖地换洗收拾归置，尤其满屋子乱堆的书。这一折腾就到了晚上九点，又饿又累，于是就想起科幻电影《沙丘》上映了，去电影院休息一下吧，电影院在商场顶部，还可以顺便在商场吃个饭，都齐了。
结果，一进商场，每个店门前都站着一个服务员，其中，脸上带着期待的微笑，但这种期待又与平时不同，我一看，明白了，这时已经是9:20，距离九点半还有10分钟，但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准备提前关门打烊了。
他们期待的不是我，而是下班的快乐。
于是下楼，走出商场，就近进了附近一家连锁快餐品牌“***”。我平时很少到这个品牌吃饭，所以对于他们的品类也不熟悉，正想选呢，在点单台抬头看，发现并没有显目的食品清单招牌，具体有什么主食，什么饮料，不清楚，也没看见菜单。这我就没辙了。服务员看我眼神迷离地站在那里，把手指向旁边一个牌子：请扫二维码。
对服务员的话，我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照办无误的，立即扫二维码，提示要下载“***”app，于是打开右上角——打开浏览器——下载——等待——安装——打开——授权获取位置和个人信息等隐私——用手机号注册。
终于看见了菜单。选择堂食-点单。价格42元。然后，服务员对我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先生，您可以去找个座位等候了。
这时，已经是9:55。
坐下来后，总觉得哪里不对：明明我就在点餐台服务员面前了，不过是吃个快餐，但是，偏偏要跑到一个由美国公司开发的苹果或者安卓平台上，通过一个由广东某家手机制造商的浏览器和应用商店平台，消耗来自中国三峡或者某某火电厂的电力以及一大堆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服务器，下载一个由一批北京程序员开发的经常出现这样那样bug的APP，然后授权他们知道我的手机信息、位置信息……
在台前放一张菜单，不好吗？ 
我前面没有写出这个品牌的名字，是因为在这个晚上，其他店都关门的晚上，他们还在提供服务，对我而言，有一饭之恩。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服务员，毕竟上面压下来KPI，不完成客户下载量，自己的工作恐怕都很难保住。
我只是想：也许，我们可以生活得更简洁一点。面对面，有话直接说就好。
2.
还是赶上了晚场档的《沙丘》。
据说这是代表好莱坞电影工业高峰的科幻大片，而且因为原著的庞大晦涩与不可言传，属于电影史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电影很长，两个半小时，但着实沉闷，本来影厅一起进来的时候有三对年轻情侣加我这个电灯泡，结束时，只剩下一对睡眼惺忪的情侣加我这个电灯泡。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多余了。
据说《沙丘》制作成本已经花掉了1.65亿美元。有这么多钱，去拍《三体》多好。偏好看故事的朋友恐怕会有些失望了，看完全片，才发现故事才刚刚开头，女主角到结尾时才刚刚露面，这只是六部曲中第一部的一半，只是一个序曲，两个半小时的电影，竟没有高潮，甚至可以说就是反高潮。我不禁为这个系列的未来担忧。
电影故事的本质是一个殖民时代的陈旧故事：为了争夺某个文明落后地区矿产，皇帝和几大公爵男爵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其战争表现为两大队人马在外星球拿着匕首互相捅。整个故事的关节点就在于有话不直接说，直接说的话不好好说。
《沙丘》庞大世界所有故事的起点，是男主的公爵家族被皇帝派到盛产珍贵香料的星球当总督。表面看起来，这是一个美差，一个恩赏，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公爵家族贤德，声望与日俱增，而皇帝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派公爵一家去新星球就是为了让公爵和原来统治那里的残暴家族发生冲突，然后皇帝联手后者将公爵一家团灭，以此清除任何一点威胁到帝位的可能性。这就是皇帝挖好的一个坑。所以，《沙丘》里有一句台词：“When is a gift not a gift? ”（礼物什么时候不是礼物？）
三个宫廷使者不远万里，带着庞大的使者团，耗费几百亿帝国资金，目的仅仅是宣读一下任命通知。视频里或者文件上一句话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说，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兴师动众？
也许这个世界的真正难题就在于我们始终无法做到简洁。
3.
看完电影回到家。
然后就发现，我的上一篇文章《一堂不容回避的“开学第一课”》好像有了一点麻烦了。
“这个事情已经反转，鹿鸣翻车了。”
“哈哈，河北发布官方声明了，鹿鸣也有翻车的一天。”
这些话，把我一下就弄懵了：我这样一个生活中没有驾照连车都不会开的人，竟然也有机会翻车了？这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越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一步就来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昨天还在想什么时候可以付得起北京五环之外小一居的首付，今天就在操心北京二环以内那十套四合院今晚住哪套了。 
嗯，以我这么多年被社会毒打的经验，我确信：但凡来得太快的幸福，都不会是真的。
我倒是希望我能开车。看看那些老司机，他们多么愉快。
也有一些读者朋友说，“鹿鸣你赶紧认个错吧，现在这种局面，别再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给自己添麻烦了，安全第一啊。”
这些是真关心，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我放在心里。
让我们来看看河北方面都是怎么声明的，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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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新闻网10月23日讯（河北日报记者刘剑英、陈正）近日，网传河北省临漳县5名学生家长因反映学校食堂问题被刑事拘留，引发关注。事件发生后，临漳县立即成立调查组开展调查核实，于今日作出回应：
中共临漳县委宣传部
关于网传“家长反映临漳县一学校食堂卫生问题被刑拘”的情况说明
    2021年10月22日，华商报新媒体发布《参与反映学校食堂卫生问题，5家长因寻衅滋事被刑拘，教育局：反映不属实，检方：案件系机密不便透露》一文，被部分媒体、自媒体大量转载。
    舆情发生后，临漳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核查。经查，该报道未经实地采访，报道为当事人单方所说内容，情况失实。现将情况说明如下：
 一、县局直实验中学未出现学生食物中毒现象
    对于家长反映县局直实验中学多名学生食物中毒住院治疗，经调查，县中医院9月9日仅收治一名腹痛学生，初步判断为普通炎症，不符合食物中毒症状，对症消炎治疗后于当日离开，其他医疗机构也没有该校学生因身体不适接受治疗。不存在多名学生食物中毒情况。
    该校食堂严格遵守食材采购流程，定点采购，所购食材均为当日新进，不存在过期发霉、劣质现象和违规操作。9月9日，临漳县市场监管局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对食堂食材进行取样检测，按相关规定检测了早中晚餐7个样品、16个馒头样品，各种检测样品生物学数值符合标准。
二、公安机关以刘某等人涉嫌寻衅滋事立案侦查
    9月8日22时03分，临漳镇派出所接县公安局指挥中心派警：临漳县局直实验中学报警称有学生家长要强行进校接走学生，扰乱学校秩序。
    临漳镇派出所接警后立即组织7名警力出警，到场后发现有大量学生家长聚集在局直实验中学校园内。经了解：临漳县教体局根据工作需要，将原局直实验中学校长调到县第七中学任校长，部分学生家长要求孩子也转学到县第七中学。根据县教育局整体安排学生应按片招生，家长的要求不符合招生政策，部分学生家长到学校交涉，并在微信群中进行煽动，致使其他家长情绪激动，现场学生家长不断增加。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现场处置民警请求指挥中心增派警力支援，随后巡特警大队增援警力到达现场。23时许，学生家长李某珍、王某燕等人，在郭某力创建的微信群：“局直学生家长群”中发布不实信息称：局直实验中学三四十个孩子拉肚子，学校不让孩子离开，导致大量家长聚集在临漳县局直实验中学。9月9日凌晨1时许，部分学生家长强行冲进学生宿舍，逐个打开宿舍门寻找自己的孩子，叫醒自己孩子回家，导致正在休息的在校住宿学生无法休息，被惊醒的学生不明原因，情绪恐慌，在宿舍楼及操场内来回走动。另有部分家长强行进入学校餐厅，刘某、王某燕在食堂内振臂高呼，肆意翻看食材，拍照摄像并伴有不实言论。王某燕、王某梅将拍摄及转存他人的不实视频经过视频剪辑、文字编辑后上传到抖音平台并设置发布状态，面向社会公众发布不实视频，严重影响学校正常工作秩序。学校老师蔡某在劝说时，被潘某雷殴打。经反复工作，直至9月9日凌晨3时学生家长才逐渐离开。李某珍、王某燕、王某梅、潘某雷、刘某带头实施以上行为，起煽动作用，“局直学生家长群”群主郭某力在群内多次发布不当言论和虚假信息，对其他群内成员起到煽动作用。
    9月11日，县公安局对刘某采取了刑事拘留措施，10月17日经临漳县人民检察院批准对刘某执行逮捕。李某珍（女）、王某梅（女）、潘某雷因犯罪情节轻微，经临漳县人民检察院决定不予批准逮捕，县公安局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王某燕（女）因怀孕被取保候审，郭某力因系未成年人的唯一法定监护人被采取监视居住措施。
    目前案件正在办理过程中，司法机关将严格依法办案，按照有关法律规定，及时公开案件信息，回应社会关切。
三、转移县局直实验中学学生是为了保证学生正常学习生活
    由于9月9日凌晨众多学生家长私自冲击闯入食堂操作间，肆意翻看食品原料库，已不能再保证学校食品原材料安全和第二天学生的正常用餐以及正常教学秩序。出于这种顾虑，学校为保护现场，及时将食堂封闭，等待相关部门检验结论。同时，县教体局担心第二天学生家长再次冲击校园，影响正常教育教学工作，于凌晨紧急召开会议研究决定把学生转移到邺城中学。9日早6时租用大巴车及时将全体学生及学习用品转移，学生当天的就餐上课均未受到影响。
    下一步，我县将依法坚持公平、公正、公开原则，适时公布案件进展情况，主动接受社会监督。
中共临漳县委宣传部
2021年10月23日
我看了，长松了一口气。还好，需要道歉的不是我。
在这个声明之前《一堂不容回避的“开学第一课”》，5454字，核心是提出两点主张：有两件事要做：
首先，在案件本身，在事实层面，在当事家长已经对外陈述事实经过的情况下，临漳县有关部门应放弃“案件是机密”的说法，公开本案所有细节，尤其是正式批捕理由，让大家看明白：老A等5名家长的社会危害性到底有多大？另外，学校为什么改名关门，为什么孩子们转到其他学校就读，是不是因为食堂管理的原因？这也需要对外清晰解答。
第二件事更为重要：在教育层面直面本案。本案一经发生，就已经注定成为对孩子最生动最真实的真实案例教学，它至少包括以下11个问题：
呦呦鹿鸣的鹿鸣君，公众号：呦呦鹿鸣一堂不容回避的“开学第一课”
现在，河北方面发布的声明，做的就是第一件事。这恰恰与文中的两点主张相呼应？这不是什么翻车，这分明就是打河北来了一个老司机，他开车载上我了。
然后我认真看，被以“寻衅滋事罪”正式逮捕的家长刘某，到底犯了什么事。在声明中，涉及刘某的事实是：
“另有部分家长强行进入学校餐厅，刘某、王某燕在食堂内振臂高呼，肆意翻看食材，拍照摄像并伴有不实言论。王某燕、王某梅将拍摄及转存他人的不实视频经过视频剪辑、文字编辑后上传到抖音平台并设置发布状态，面向社会公众发布不实视频，严重影响学校正常工作秩序。”
所以，刘某就是“在食堂内振臂高呼，肆意翻看食材”？
临漳县这个声明，与之前他妻子所说“我丈夫在现场说话大声了一些，也没有任何一个家长破坏学校财物”是相吻合的。
“在食堂内振臂高呼，肆意翻看食材”就要判刑坐牢？孩子就要因为父亲有刑事案底而无法通过政审失去考公务员进国企的机会？考虑一下当时的场景，刘某妻子说，当天接到孩子电话说拉三次肚子了（后来接回去看医生吃药），再加上看到食堂里和宿舍里的环境，以及其他家长当夜在群里的信息，作为父亲，在那种环境下应该如何说话才能避免牢狱之灾？罪与非罪的界限在哪里？
4.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河北这份声明。
声明说：华商报《参与反映学校食堂卫生问题，5家长因寻衅滋事被刑拘，教育局：反映不属实，检方：案件系机密不便透露》一文，该报道未经实地采访，报道为当事人单方所说内容，情况失实。
这让我想起了前一晚吃饭点单的感受。
上一篇文章里我说了，华商报的这篇报道，是当时关于此事的唯一报道。报道我也看了，除了采访了几位当事家长，记者陈有谋在10月20日采访临漳县人民检察院，在10月21日联系采访当地派出所、县公安局、县委政法委、县教育局、县委宣传部。
也就是说，在家长之外，至少采访了临漳县六个单位，只不过，都被推脱，只得到一个“案件是机密”的回复。
现在，临漳县指控他“未经实地采访，报道为当事人单方所说内容，情况失实。”这样的指控如果坐实，按照规定，记者饭碗难保。
那么，什么叫做“实地采访”？记者跑到这六家单位门前，应该算是实地了，但大概率还是被那些大门门禁拦在外面要求打电话联系，大概率还是“案件是机密”。这种情况我做记者的时候遇到太多次了。（而且，硬要说“实地”的话，批准逮捕的检察官们同样不可能来到9月9日食堂实地现场，发出声明的宣传部干部们，一样不可能。是不是？）
本来，当天记者来找六个单位采访，这是代表群众的采访，相关单位有责任介绍详细情况，但是，他们拒绝了。直到人家发出报道了，舆论反馈了，才来发布声明，介绍情况，还不忘夹枪带棒。
明明是一个河北县城里当面就可以对家长们说清楚的事，却要家长用一个广东厂商生产的手机，通过由北京一批工程师使用美国公司开发的安卓或苹果系统开发的app，发布求助信息，然后经过陕西一家报社的记者，使用来自中国三峡或者某个火电厂的电力，通过电信网络逐个联系，将所获的情况转变为数字，通过互联网发稿系统传递，又通过全国各地网友使用来自世界各地厂商的无数手机和电脑，写下由几千年前老祖宗发明的文字，表达因大脑神经中出现的不规律波动，最后才说：嗯，你不实了。
多少宝贵社会资源，就这么耗掉了。
如果，我们应该把生活尽量过得简洁一点。本来就应该说的话，立刻说；面对面就可以说的话，直接说；能好好说的话，好好说。
可好？
20211025呦呦鹿鸣（本文541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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