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到底爱不爱马思纯啊?”
去影院看《第一炉香》,电影结束开始滚动字幕时,前座的年轻女孩一脸不耐烦地问身边的男友。
男友耸耸肩:“你问张爱玲喽。”
问张爱玲?
我想,张爱玲恐怕也想问:这还是我笔下的葛薇龙与乔琪乔吗?
难怪资深张迷许子东教授此前看完电影《第一炉香》后,顾左右而言他,单夸俞飞鸿饰演的姑妈很出彩,其余一概不提。想必也是觉得,其余人物与表演,实在是,太不“张爱玲”了。
什么是“张爱玲”?她是细腻而悲观的观察者,她是下笔意象万千的文辞圣手,她是以实写虚的老练行家。
不止许子东,张爱玲的书迷实在是多——犀利如亦舒,苍凉如朱天文,刁邪如李碧华,以及,写实如许鞍华。
一个一个来说。
众所周知,亦舒是张爱玲的铁杆粉丝,早年一篇毒辣的文字大骂胡兰成蹭张爱玲的热度,让一众张迷大呼痛快。多年之后,又以同样辛辣的风格批判张爱玲的《相见欢》,直言“两万许字全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也没有”“读不下去”“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资深书粉的爱之切与责之深,希望偶像永远端坐神坛,至落幕之前,都不要有任何差池。
师从胡兰成的作家、编剧朱天文,曾撰文直言——在台湾,我们是读张爱玲长大的。她说自己十二三岁开始看张爱玲,受影响很深。后来甚至毫不讳言:张爱玲是一片乌云,笼罩在那儿,令人无法超越,遮得地上只长弱草,“她已成为我想要叛逃的对象”。
对于张爱玲的这种风靡,李碧华评价得更具体,同时还透着“张言张语”的冷眼旁观与玩世不恭:“张爱玲”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锦。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搅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迟一点也许还有人把文字给舞出来了。总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窃笑没有人真正领略她的好处,尽是附庸风雅,只有自己是十大杰出读者。
这一段读来,句句含嘲,字字带讽。所言已不仅仅是对张爱玲的解读了。
台湾文学评论家王德威在《落地的麦子不死》一书中,详细评断了不少深受张爱玲影响的作家。上世纪60年代以来,一辈辈的作家,怕有不少人是在与张爱玲的“搏斗”中,一步一步写出自己的路来。
文字造诣、个人经历、写作背景、传播环境、影响范畴……种种因素造就了张爱玲的传奇与神秘——她写世俗里情爱,写男男女女的欲望,是人们喜欢讨论的主题,不分年龄段;但她的笔,又在极细腻极华丽地描摹着情爱里的算计、欲望下的绝望,是需要些经历与阅历才能读懂的写实与残酷。
所以,当《第一炉香》的电影宣传,出现“给爱而不得一个纪念日”这样的青春疼痛文学标准范句时,我已经把对正片的期待降到了最低。
在此之前,宣布阳光健康肌肉男彭于晏饰演混血病娇软饭男乔琪乔的时候,我也只是有点诧然,心想演员形象是一回事,人物形象是可以塑造的,只要能演出那种浊世浪荡子的气质——事实上,彭于晏确实演出了几分乔琪乔的脆弱与无赖,但他实在看不出一点病态。甚至有些情境下,你从他正直的眼神里,仿佛真能看到对葛薇龙一点欲吐还休的爱意。
更早以前,女主角葛薇龙的扮演者马思纯在微博写《第一炉香》的读后感,呼喊“爱不是一个人的卑微,是两个人的勇敢”,被网友群嘲“郭敬明的读者走错了片场”——那是第一波对电影《第一炉香》的吐槽,认为选角失败。但我的理解是,她很可能只是借题发挥,在哀叹自己的情伤,只不过是时机没选好罢了。
可是,当我看完电影却发现,她是真的在认真饰演一个爱而不得的恋爱脑葛薇龙。她与彭于晏在花园初遇的对手戏,直接演出了台湾偶像剧的气质。而她与俞飞鸿最后剑拔弩张的谈判,也只会用夸张的面部表情来表现愤怒与抗争。
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这部电影的所有营销金句,搞不好真的都是马思纯对《第一炉香》的读后感。
严格来说,《第一炉香》里不存在爱情。或者,如果非要将葛薇龙与乔琪乔之间的情感纠葛定义为爱情的话,那也是用来揭露爱情之丑陋的。
看看原著里,精于算计的姑妈梁太是如何解构这段“爱情”的——
她对葛薇龙说: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他了!
她对乔琪乔说: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末了,张爱玲笔锋淡淡地写: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这算什么“爱而不得”?这又算什么“尽一切,爱一人”?
如果想吃爱情的糖,大可不必盯着张爱玲。因为张爱玲写的爱情,都是冷的。重点在饮食男女的虚与委蛇,而非温情脉脉的罗曼蒂克。她从不讴歌爱情,她只是一直在揭露。
“给爱而不得一个纪念日”,怎么看都不是《第一炉香》的故事。
因此,这部电影目前的尴尬,也恰恰出在这里——以“爱情”为卖点,失去了原著的粉丝;而被这卖点骗进片场的人群,又对张爱玲的冷郁一头雾水。
于是,才有了文章开篇那个年轻女孩稀里糊涂的一问:乔琪乔到底爱不爱葛薇龙?
平心而论,任何一部改编原著的电影都很难。一方面因为书籍在先,书粉们有先入为主的各自解读,众口难调,既要符合又不能完全照搬;另一方面,小说落在纸上,是文字与读者理解力共同构成的幻境。而一旦变成影像,幻境就成真了,相当于一千个脑海中的哈姆雷特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像。从头到脚,不消说,一定会有反对意见。
而张爱玲的作品改编起来更难。
导演许鞍华曾坦言:“张爱玲作为作家是个独特的存在,她最好的、也是她难改编的地方在于,你往往离不开她的文字和文字营造的氛围,因为她不是一个情节为主的作家。”
但许鞍华却是将张爱玲小说搬上大银幕最多的导演——周润发、缪骞人的《倾城之恋》,虽然获了奖,但也挨了骂,她事后复盘,很诚恳地说“当时年轻,理解得不够”;黎明、吴倩莲、梅艳芳版的《半生缘》,尽管也有选角争议,但“不够美”的吴倩莲演活了曼桢的素净含蓄,令人难忘,至少整体完成度比《倾城之恋》好出太多。
《第一炉香》是许鞍华第三次“牵手”张爱玲。她在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说,自己对张爱玲“别有一份感情”,改编《第一炉香》是“夙愿”。
张爱玲是写实主义高手,生活中的点滴细节,手到擒来,无不能化腐朽为神奇;许鞍华也是写实主义高手,《天水围的日与夜》里,人性的柔软与厚重,在真实而平缓的静水之下默默涌动;《女人四十》里,现实里种种人到中年的悲欢尴尬,被具象到一个四十岁主妇一地鸡毛的生活。
许鞍华对于张爱玲的执念,大概就是源于,她们都是写实派。
所以,关锦鹏能拍出张爱玲的缠绵,李安能拍出张爱玲的情欲,许鞍华不能,因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张爱玲对人性的写实,干净利落又扎人肺腑。
还有,她在意“香港”。在张爱玲笔下,她用乔琪乔的混血身份来解构夹在中西文化之间的香港。这也是为什么,电影删掉了原著里的一些情节,但却额外扩充了乔琪乔兄妹对自己“杂种”身份的自黑自嘲;许鞍华特意拍出了原著里造型摩登的白公馆,以及那屋顶上盖的那一层仿古碧色琉璃瓦;她还原了书中描写的中西乱炖的“圆会”,福字红灯笼配海滩遮阳伞,梳着油松大辫的丫鬟们托着银盘送鸡尾酒——“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
实事求是地说,影片前面半部分,不仅还原了张爱玲文字里的色彩视觉,在一些小细节的改编上也很令人眼前一亮。比如原著里丫鬟傲娇地问来投奔的薇龙是否吃了晚饭,薇龙回答得客气:多谢,我是吃了饭来的。到了电影里,薇龙明显气场强了几分,故意说:没有啊!也算更加强了薇龙的形象——虽然尚不谙世故,但骨子里有那种傲与贪的劲儿。这也是她明明有机会逃离,却最终还是留下来的原因。
还有关于姑妈人生经历的扩展。比如年轻时的姑妈在送葬队伍里毅然决然逆向而行的片段,以及姑妈与年轻男学生卢兆麟的调情与情欲戏,非常为角色加分。
也有对乔琪乔的更深入挖掘。关于母亲的对话,无玷圣母像与乔琪乔的宠物蛇……基本概括了,一个旧式中国传统大家族不受待见的混血庶子,到底是如何形成无法长大的巨婴人格的。
《第一炉香》本来就是一个短篇,从葛薇龙求姑妈帮助完成学业开始,到最终堕入纸醉金迷为止,情节不多。王安忆作为编剧,和许鞍华一起大胆加入了许多情节与对话,有些是妙笔,前面也提到了,而有些却令人不敢苟同,尤其是原著里并没有写到的婚后生活。
乔琪乔对葛薇龙莫名其妙的吃醋;两人犹如母子般的对话(这一段实在演得太尴尬了,我简直没眼看);葛薇龙对乔琪乔大打出手;以及,在原著的结尾处结尾,却非要狗尾续貂地让葛薇龙向乔琪乔求一个生日礼物——一句“我爱你”的谎话。在乔琪乔的沉默中,葛薇龙推开车窗向着天空大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怎么说呢,最后那一幕,我觉得那不是葛薇龙,那是马思纯。
看完电影,再次想到这电影上映前引发群嘲的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宣发:“有一些很单纯的感情,始终纯粹” “爱有所求,却不问答案”……片方之所以放出这样的宣传语,可能太想吸引主流观影群体进影院一观。毕竟,在某些市场调查结果里,大部分人没有读过张爱玲的小说,以及,疼痛纯爱电影比较好卖。(想一想近两年票房大卖的电影,除了战狼系,不就是痛爱系吗?)
这是对市场的误判,也是对观影者的不自信。
仿佛只有凄美的偶像剧爱情才能吸引人群,直接撕碎爱情光环的凉薄人性,就会冷场;仿佛预设都市成年人,整体都被“真爱至上”洗了脑;仿佛怕人们接受不了一丁点儿犀利残酷的东西,只愿相信世界总是温情。
又或者,如果大环境还没有做好迎接暗黑叙事的准备,那就还是少改编张爱玲为好——把一杯色味俱佳的烈酒,偷换成奶茶来宣传,到底图个什么?
最后的最后,不得不吐槽两句:我提前订了一家早上上映的影院,裹在早高峰的车流里好不容易堵到影院,却被告知不能提前播放。要么退票,要么原地等待,看晚上上映的场次。一同被放鸽子的观众里,有位手里拿着原著的书迷,年纪大约四十开外,她无比失望地说:我是专门请假来看的,打车费就花了两百大洋,可以买好几张电影票了!
看完电影,我不知道作为书迷的她,会不会觉得更生气了。
“但依然很爱许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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