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黄远帆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不是所有的“大片”都叫“史诗大片”——两者的区别就像鱼和鲸鱼,长度只是表面特征,更重要的差异在于内在的结构、逻辑和追求。史诗讲述的不只是某个英雄的传奇,而是整个文明的兴衰。
尽管现在好莱坞允许漫威、诺兰甚至007都拍到150分钟以上的长度,但《指环王》以后唯一堪称史诗大片的也许只有《阿凡达》。而这两套作品都和《沙丘》颇有渊源。
科幻巨头阿瑟·克拉克曾赞叹《沙丘》小说,“唯有《指环王》可以比肩”,而《阿凡达》更是严重借鉴了《沙丘》的情节。所以说,新版《沙丘》拍出来,就是奔着最近十年最好的史诗大片去的。
《阿凡达》剧照
史诗是衡量《沙丘》的唯一尺度。那么评价就很容易了,我可以提供一短一长两种答案。
短的答案是,你别管任何宣传、影评、票房、口碑、原著,只需扪心自问:它是否给了你类似《指环王》的那种史诗性的感动?这种感觉特殊、强烈、明确,无法自欺欺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看你自己了。
长的答案或许更为客观一些。《沙丘》是一部没有完成的史诗,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故事并没有讲完。观众的普遍感受是,为片中雄奇的视听所折服,但也对戛然而止的故事而不满。但是,实际上观众的不满并非等到结尾才出现,而是早在90分钟左右就冒头了——正是此刻,电影院里不约而同地亮起了一块块手机屏幕。观众的开始倦怠同步于剧作开始松垮。
《沙丘》剧照
电影的前三分之一,展现了当代电影工业的巅峰水平。在这个层次上,工业和艺术并不对立,毕竟只有真金白银才能让全世界最好的手艺人殚精竭虑,通力合作。而且钱只是必要非充分条件,有才的人未必就有缘合作,佐多洛夫斯基没拍成那版《沙丘》,就是令人扼腕的前例。但人毕竟贪婪,适应了奇观以后,就开始要求故事。电影很快坠入了“视听”和“故事”的割裂和对立,而这似乎已经是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老毛病了。
这种对立的一个明显特征是“慢”。面对壮观的景与美丽的物,自然应该慢慢欣赏。但故事却一般追求快,快速交代、快速推进、快速转折。当然,求快也容易让人物流于轻浮和庸俗,放慢人物的动作和互动,可以显得深刻和沉郁。
文艺片节奏一般比商业片慢很多,但是慢本身并不是艺术的保证。雷德利·斯科特就曾批评维导这种刻意为之的缓慢。雷公认为《银翼杀手2049》太慢了,比自己的原作多出40分钟,是票房大败的原因之一。而且几乎没人会认为《2049》在艺术性方面可以达到原作的高度。
《银翼杀手》的艺术性,表面上看是做出了“高科技,低生活”的反差,但核心却在于让生命短促的复制人拥有比常人更炽热的情感和更高贵的灵魂,也就是在“低生活”(或者“短生命”)之后,又做了一个“高灵魂”的转折。而那种灵魂,恰恰是《2049》里不论正派还是反派复制人所欠缺的,他们的存在意义,其实不过是那个精心复刻的银翼世界的导游。
《银翼杀手2049》剧照
《沙丘》延续发扬了《2049》的美学和弱点。我们看到很多雄壮的奇观,飞船很大,沙漠很大,沙虫很大……而与之对应的是人的渺小。自然、历史、权力,它们如此庞大、厚重、恒久,远远超乎任何个体的理解和控制,史诗感的一半由此而来。
但史诗感的另一半,应该是渺小的人燃起自己的萤火之光,把自己变成漫漫历史中火花一闪的奇迹。主角保罗,从设定来说本该是那样的奇迹,但最后我们除了惊叹演员“甜茶”的俊美近乎奇迹,很难像弗雷曼人(沙丘星被压迫的土著)那样轻信他就是那个天择之人。
他武功不错,他老做怪梦,他同情被压迫的老百姓,这些都属于浮泛的标配,不足以支撑起一个独特的人。保罗在全片中最富有人性的镜头,大约是离开卡拉丹以前,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家乡的溪水——他知道即将前往的厄拉克斯(“沙丘”)只有沙漠。这一闪而过的小动作,蕴含了一个少年英雄的复杂心事,比保罗后来那些表情很大的挣扎,巧妙得多,也真实得多。
人物的塑造体现于选择,而《沙丘》却用各种预言式的梦境剥夺了保罗的选择。预知能力是《沙丘》宇宙里非常关键的设定,但梦境的滥用却是导演自己的问题。
“梦是来自深处的信息”(Dreams are messages from the deep),这句话出现在全片开头,我查了下,倒并不在原著小说六部曲中。电影本就是梦,最好不要再轻易拍梦。对剧情而言,如果梦不是真的,等于故弄玄虚,浪费观众感情。如果梦是真的,又容易打乱故事正常的节奏和动机。当导演决定用大量梦境来组织故事,故事就难免既累赘又错乱。
梦境带来的累赘,最明显就是反复出现的梦中的女孩契妮。她的N次逆光回眸,终究让人厌烦,不论保罗对她如何似曾相识,她对于观众而言毕竟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们只好在心里嘀咕:好了好了,知道您是内定的啦!
梦境带来的错乱,最明显就是保罗和母亲死里逃生以后,因幻梦而大怒。原来他预见弗雷曼人以后会用他的名义四处发动圣战——那其实已经是小说第二部的内容了,拍到电影大概就是第三部了,如果还有第三部的话。此时保罗父亲刚死,家族近乎团灭,本来应该陷于悲伤和害怕才对,这就像一个乞丐无暇为二十年后自己的为富不仁而备受良心煎熬。
在《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梦见紫霞,却硬要说服自己爱的是白晶晶,至尊宝预见自己会变成孙悟空,却极力想赖在凡人的身份里。这种逆命而行,才能构成强大的戏剧张力。而保罗的梦境更像标出捷径的路牌,甚至变成机械降神的外挂,比如在沙尘暴里快速学会开飞机。导演扮演了真正的“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而如果梦境可以像一段小程序那样随意加载,保罗就难免变成机器人了。
保罗塑造的失败,只是全片剧作失败的一半。开头说了,史诗有更大的追求——讲述整个文明的兴衰。《沙丘》里有两种文明,一种是星际帝国的文明,一种是弗雷曼本土文明。前者类似于《星球大战》(实际上是《星战》严重借鉴了《沙丘》的设定),而后者是《沙丘》宇宙最独特的核心和源头。但弗雷曼人并没有表现出《阿凡达》里纳威人那样的文化吸引力。
虽然设定上都是骁勇的土著战士,但纳威人除了战士那面,还有很多生活情趣,而这些情趣最后又上升为一种崇拜自然的宗教。这是一种确实能让人找到归属感的文明,因此主角最后选择以纳威人的身份重生就毫不勉强。
《沙丘》也提到了弗雷曼人的沙虫崇拜,但并没有解释沙虫对于整个生态系统的意义(它是香料和氧气的来源),崇拜沙虫就变成了单纯的崇拜力量。你只感觉沙虫真的很大,却感受不到它有什么伟大。
至于弗雷曼人的日常生活,传说中错综复杂的地下城市等等,既然这些全都容后再表了,那么就不能怪观众目前难以真的和弗雷曼人共情。维伦纽瓦得到的优待和付出的代价是一回事:把原著拦腰切断。且不说这种一分为二是否必要,起码这样的切法是很有问题的,因为它缺乏独立的高潮,最后的体验仿佛强行熬夜和强行熄灯的混合
第一部分的核心应该是厄崔迪家族的毁灭,但影片在此之后却用了近乎相等的篇幅来描写保罗和母亲的逃亡。银幕时间像弗雷曼人的水一样宝贵。如果原著第一部都要拍成两集的话,难道后面五部可以拍成十个电影么?
而《沙丘》的续作并非第一部可有可无的衍生,反而极大提升了整个故事的档次。小说第一部保罗挟救世主的预言,利用弗雷曼人打败皇帝,取而代之。一般这类故事就到此就童话般皆大欢喜地结束了,但《沙丘》的史诗却刚刚开始。
接下去的几部详细描写了保罗及其厄崔迪家族后代在救世主和暴君之间的轮回,与之相伴的是沙丘星球化为绿洲,而后又复化为沙丘,弗雷曼人从被压迫者变成压迫者,于鼎盛时陷入分裂,逐渐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保罗是他们的救世主,长远来看,也是他们的掘墓人。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曾这样总结《沙丘》系列的主旨:“当心那些所谓的英雄。你最好仰仗自己的判断和你自己犯过的错误”、“那些救世主(或以救世主之名)犯下的错误,会被无脑的追随者扩大无数倍”。如果没有后续的故事,而只拍小说第一部,恐怕会严重误导观众对于《沙丘》的印象。
当然,也许维导根本就没有想那么远。《沙丘》是他从小就做的一个梦,现在终于有资金和人才将梦变成一个可以分享的礼物,带给全世界的观众。一个忙着做梦的人当然不会分神去计算梦能做多久,咱们还是抱着且看且珍惜的态度,看一部算一部吧。也许更高效的剪接和更大胆的改编剧本,可以让《沙丘》变成一部更名副其实的史诗巨作,但剪接和编剧也不该背锅,他们只是在实现维导的意志——做梦的人当然总是任性的。
尽管我并不认为维导像很多影迷宣称的那样是“库布里克的接班人”,但库布里克终究还是会有接班人的,也许他/她就坐在《沙丘》的观众席里,不明所以,却大受震撼,一如当年还是卡车司机的詹姆斯·卡梅伦,在电影院里看《2001:太空漫游》。
请允许我回到开头的类比:史诗大片是一种鲸鱼,它们是生态中最独特的存在,即使某天死于非命,也总能催发无限的新生机。
排版:西西 同同/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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