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件，最值得思考、最值得重视的角度，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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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呦呦鹿鸣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
故事来自河北临漳县的杨女士，她在为自己丈夫求助。我们暂且将她丈夫称为老A。
2021年9月7日，该县局直中学初一新生开学，第二天晚上10点左右，老A看到家长微信群里有消息说：有孩子在学校出现肚子疼、呕吐现象，让家长去学校接孩子。
老A是一个饭店老板，晚上12点，饭店打烊后他来到学校，这时，学校已经聚集了很多家长。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老A想把孩子从教室里接出来，因为之前孩子打电话回来时已经说拉了好几次肚子了。
这时，有家长说，去食堂看看，是因为吃了什么拉肚子。于是，老A等人就一起来到食堂。“一进去就看到馒头上长毛，在盆子里面泡的八宝粥上也有虫子，餐厅蒸笼抹布上也有虫子，还有生锈的刀和铲子等……”
这一下，有点复杂化了，现场不时有人拍照发视频，民警也在现场处置。到凌晨2点左右，在县教育体育局领导现场紧急做工作之后，家长们离开学校。杨女士说，女儿回家看了医生，吃了消炎药、止泻药，好转。
我们可以从第二天（也就是9月9日）临漳县教育体育局官方公众号的《声明》对比杨女士的说法，《声明》全文如下：
— 声    明 —
    针对网传临漳县局直实验中学食宿有关信息，经我局调查，情况与事实不符，内容失实。
    经调查，该校食堂严格遵守食材采购流程，定点采购，所购食材均为当日新进，不存在过期发霉、劣质现象和违规操作。
 “长毛馒头”情况不实，经调查实际情况为，所谓“长毛馒头”是被蒸箱顶部的水蒸气滴在馒头上，形成顶层部分馒头起皮现象，不存在“长毛馒头”。
    视频中所反映的“饭中生蛆”情况，实际情况为，准备第二天早晨熬制八宝粥，需将食材提前泡制，视频中为漂浮在水面上的江米，为当日泡在水中，不存在变质、发霉情况。
    视频中反映“上吐下泻”“学生肚子疼”情况，实际情况为，一名学生突发阑尾炎，送医院诊疗后已正常上课；另一名学生因受凉导致肠胃不适，在学校卫生室留观半小时后，就正常上课，目前身体各项指标均正常。
    视频中所谓“吃剩菜”问题，实际情况为，烹饪土豆丝前，需放在水中脱去淀粉，不存在“剩菜”现象。
    关于宿舍环境问题，实际情况为，学生入住的宿舍每天至少打扫两次，时刻保持卫生清洁。视频中的宿舍为备用宿舍，备用宿舍每周打扫一次。下一步，加强对备用宿舍卫生打扫频次。
    下一步，教体局将进一步加大监管力度，杜绝类似问题发生，并欢迎广大网民监督。
临漳县教育体育局
2021年9月9日
走到《声明》这一步，这件小事也就告一段落了。每年开学，总有一些学校爆发此类冲突，大多数也就到此为止。
再往下走，应朝更深层一点的方向思考：新的学校食堂监管流程中有没有家长的位置和角色？由此，将食品安全问题和家校冲突防患于未然，消弭于萌芽。
每年那么多新生入学，个别地方产生家校冲突，从概率上讲就是在所难免的。有误解就消除误解，有疑问就消除疑问，只要信息公开开放透明，只要事实清晰，自然就会达成家校和谐的状态。试问，有几个家长会没事找事去刻意和学校过意不去呢？
处理得当，一场本地食品安全危机同样也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误解冲突也可以很快转为和谐。社会就是这样一点点向好的。
不过，临漳这一事件，多出了一个变化。
9月11日，老A被叫到派出所协助调查，随后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刑事拘留，老A妻子杨女士说，被拘留的一共有5名家长，其中，两名男家长，三名女家长。到了10月16日，老A被县检察院批准逮捕，羁押在县看守所，另外4名家长则被取保候审。
老A的逮捕通知书 / 杨女士供图
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
那么，老A做了什么违法越轨之事？
老A妻子的说法是：“家长们都心情激动，说话声音也大，但没有过激行为。有的拍视频，有的拍照片，都在抱怨食堂卫生条件这么差，让小孩吃这样的食物。我丈夫平时说话就不讲究，声音也大，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也很着急，说话声音就大了一些，但没有过激言行。他看到民警在录证据，让民警录下证据给我们孩子做主。当时现场就有民警和特警，如果有人闹事，现场肯定就被抓了。但是有家长在群里说孩子在宿舍，学校不让出来，大家在群里比较激动，我丈夫当时说了一句气话‘如果学校不让孩子出来，就把宿舍门踹开’，但实际上，当天也没有一个家长破坏学校的财物。后来教育局领导到现场，面对众多家长的质问，无言以对，承诺会给所有家长一个满意的答复，家长们都为领导鼓掌。”
那么，当地司法部门的说法是怎样的呢？10月20日，当《华商报》记者陈有谋来问询时，临漳县人民检察院相关人员证实了老A被批捕的信息，至于为何刑事拘留了5人，其他4人被取保候审，只有老A被批捕时，该检察官称，具体情况不便透露。“案件是机密，必须按规定办，按程序走”。
这是除了当事人外，目前关于此事的唯一报道。在这个报道中，还证实了另外一个细节：事发后，学生已搬至其他学校，该校目前已改名为临漳第七中学，没有开展教学工作。
这个故事了解到这里，我心里不免有了一些惶惑，说不准，或者也可以说，自问起来，有些害怕。我自己也是一个家长，如果老A妻子杨女士所说属实，换成是我，我当然可以控制住自己在微信群里的发言，但是，在那个深夜12点，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我到了现场，恐怕也不免担忧起孩子的饮食健康，说起话来不免也会比平时大声一些。至少，从次日的官方声明来看，该校当日也确实有一些同学产生了身体不适（或者因为阑尾炎，或者因为受凉）；八宝粥、馒头、土豆丝上确实有一些引起家长疑虑的表征；一周打扫一次的宿舍确实很难保证干净整洁。所以，我能理解杨女士在对外求助时说的这句话：“每个做父母的，看到极度肮脏的食堂，都会情绪激动，都会控制不住声量的……你给他行政拘留几天，让他反思反思，受受教育，我们都能理解，但上升到寻衅滋事，刑事犯罪，确实太冤枉了。”
是的，假如是我，如何自处？如果是我在现场，会不会也像老A一样“大声说话”呢？以及，写文章，是不是也算一种“大声说话”呢？
我始终赞同维护社会正常秩序稳定。一个社会，如果没有了秩序，最终承受代价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而且往往是我们承受不了的那种代价。因此，对于一些恶意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应当绳之以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前的任何一切，无论黑白，都是绝对不容置疑的；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应当固化到绝对不变的程度。否则，我们如何走向进步？如何走向我们所向往的美好生活？
如果杨女士所说属实，老A等家长确实并未破坏学校财物，警方也在现场控制局面，那么，家长们当夜行为的社会危害性有多大就还不够明确，需要进一步的细节来证实。在这个问题未能解决之前，我心里总是避免不了对这种可能性的担忧：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关心孩子健康而坐牢……
不过，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这个事件，最值得思考、最值得重视的角度，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个——孩子的角度。
请诸君细思：孩子恰好是核心当事人，如果一开学，就目睹自己的家长被送到牢里去，那么，这种“开学第一课”教给孩子的是一些什么？对于孩子们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何况，家长有了犯罪记录，还将直接影响孩子将来考大学和就业。
对于孩子来说，事情走到了家长犯罪这一步，必须有一个逻辑自洽的说法，否则，他们的价值观就会走向紊乱，甚至，内心秩序也可能崩塌。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本案就这样在“机密”中继续走下去，那么，它将引起的忧虑和疑惑将连绵不尽。
因此，有两件事要做：
首先，在案件本身，在事实层面，在当事家长已经对外陈述事实经过的情况下，临漳县有关部门应放弃“案件是机密”的说法，公开本案所有细节，尤其是正式批捕理由，让大家看明白：老A等5名家长的社会危害性到底有多大？另外，学校为什么改名关门，为什么孩子们转到其他学校就读，是不是因为食堂管理的原因？这也需要对外清晰解答。
第二件事更为重要：在教育层面直面本案。本案一经发生，就已经注定成为对孩子最生动最真实的真实案例教学，它至少包括以下11个问题：
1. 如何辨别一次事件中的事实与观点？
2. 对于当时不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如何接近其真相？
3. 爸爸妈妈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哪些做对了，哪些做错了？
4. 在教育这件事上，家长、学校、孩子各自的权利、责任由何而来？在何处划定界限？
5. 冲突之中，如何自处？
6. 如何主张自己的权利？如何妥协？
7. 在“乌合之众”中，如何保持清醒和独立思考，如何约束自己的行为？
8. 面对公共议题，如何回应外界质疑？信息公开的权利和义务如何界定？
9. 现实和普发教材有何不同，如何映照？
10. 如何明辨是与非？
11. “正义”之中，诸种价值如何排列？
把这些问题学好，琢磨透，学生们就把语文课、逻辑课、伦理课、道德与法治课就都学好了，学透了。这就是一堂别开生面、高价值、高效率的“开学第一课”。而且，它就发生在身边，是绕不过去的，任何回避都是教育上的失责。无论对于家长还是学校。
可惜，我们当前的教育，缺乏这样的传统，没有这样的惯例。以我对各地学校的了解，很少老师敢于如此讨论身边的事。一方面是他们缺乏驾驭教材之外现实之中深层次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他们缺乏宽容的环境，没有机会提高这方面的能力，以至于直面现实的勇气也渐渐衰减。
如果教育不能解决孩子身边的重大疑难问题，那么，教育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如果连身边的重大疑难问题都回避，当我们教育孩子要勇敢时，孩子们怎么会相信呢？
还记得湖南新晃一中邓世平老师“操场埋尸案”吗？中央督办，举国震惊。案件侦破后，邓老师终于沉冤得雪。有记者在学校外面访问学生，问他们怎么看这个事件，结果，学生的回答是：
“不关我们什么事。首位是学习吧，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别管其他的事。”
邓世平老师是为了保护学生免受豆腐渣工程危害，为了与贪腐校长及其亲属坚决斗争，为了坚持维护规定，而被谋杀埋到操场下的。十几年来，学生们就在他的尸骨上反复踏过。对于这样的老师，还是一个不管不问的态度，如果我们的教育传递给孩子的是这样的价值观，这些学生即便考上名牌大学，即便有了看起来体面的工作，他会更靠近正气更靠近黑暗？会有怎样的三观吗？甚至，他们还会有灵魂吗？难道，他们最应该学习了解以及感谢的，不是身边的邓老师？
这种“不关我们什么事”的冷漠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这只是一种“消极的糟糕”，还有一种更可怕——“积极的糟糕”。 
这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真实案例。两年前，2019年10月，我对外披露了北大附中实验学校家长对“装修污染”的担忧，当时一共统计到不良症状的学生237人、654人次，其中，流鼻血的有99人152人次。当时也是学校和家长缺乏正常沟通机制，家长的检测申请两次被学校驳回，事情陷入僵局，以至于这些北大教授家长们也束手无策，不得不引进外界监督。
我的本意，是希望学校和学生一起直面这个问题。在其中一篇文章中，为了鼓励学生们直面问题，我这样写道： 
“我更希望，在这个局势中，能加入学生这个第三者，变成三角关系。学生们可以进行探索，污染问题是真还是假，是不是有污染，污染源在哪里；可以做实验，如何化解污染、阻隔污染；可以进行外部调查，了解空气污染的影响范围；可以进行社会交往，组织社会上的污染治理力量构建信任；可以进行复盘辩论，整个事件中有哪些过失，是家长过于苛刻了吗；可以进行室内污染主题作文比赛，提高语文能力……最重要的是，自己动手，保卫自己的健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此这般，经过这个事件，孩子们也会得到真正的成长，个性、领导力、担当、服务精神，都能得到训练和发掘。”
这是我所理解的最好的“开学第一课”。万万没想到，在一些别有用心者的引导下，学生们竟然以千人为单位对我发起了人身攻击。“呦呦鹿鸣收黑钱”“黑公关”等对我各种污蔑泼脏水也就算了，为了“把呦呦鹿鸣打成断脊之犬”，发起的超攻击过万次，所使用的语言肮脏下流无耻到了极点，可谓斯文扫地，不堪入目。
这一把把刀捅进来，把当时的我被气得高血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天昏昏沉沉的无法工作。难道我不是自带干粮为无法发声的学生们发声吗？难道我不是学生们的同盟吗？在这次攻击之中，他们的三观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了？这些孩子将来长大了，如何面对这一段攻击呦呦鹿鸣的不堪往事？
我终于体会到，一个人真的是可以在咒骂声中被生生气死的。这些攻击我后来记录在《天凉如水》里，我至今都不敢重新看第二遍，教育领域的学者有空可以参考。直到一年多后，都还有学生在后台用最脏的话咒辱于我。
欣慰的是，后来也有个别同学给我单独写来了道歉信，说看到同学们群起而攻之，觉得很羞耻。还有一些同学则向我提供了其他的线索，并试图积极地解决身边的问题。这就很好啊。
虽然一度很生气，但我并不真的责怪那些学生，因为根本问题并不在他们自己身上。这些学生之所以犯错，是因为他们没有被引导去直面问题、解决问题，而是被引导去攻击那些试图帮助他们的人。他们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个勇敢的人，之所以成为这样一群盲目的群氓，是因为被扭曲了，是因为在最需要的时候，原有体系的教育缺位了。
今天，看到河北临漳县这又一个特殊的“开学第一课”，我不由想起了两年前不愉快的回忆，我只希望，今天这些孩子能得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上好这一课，在这个真实案例教学中得到真正的学习、高贵的教育。
也许这个愿望有些奢侈了。但事实就是清晰：这是一堂不容回避的“开学第一课”，不作为就是一种作恶。
最后，是一点个人体会：这种“开学第一课”里的案例教材当事人的经历，很痛，有过一次就足够了，有过一个人就足够了，最好不要有人再去重复，再去经历；作为一个家长，也作为一个不时鸣上一鸣的人，我祝愿我自己，也祝愿我的朋友们：永远不会与“寻衅滋事”有上哪怕一丝一毫的瓜葛。
祷之。
20211023呦呦鹿鸣（本文545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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