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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机构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条件、感受、关系规范,是人们理解爱情的三个向度。经济、地位等具体条件,或是激情、浪漫等抽象的个人感受,都被用来解释爱情。但是,一半以上的受访者更加认同爱情是一种社会关系规范,表达了对恋爱双方承担责任、体贴互助的期待
文 | 贾冬婷 王玄
条件
34岁的古新(化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男人,对于他最近一次相亲的失败,他说:“没感觉。”为什么没感觉?“第一,她不够漂亮。第二,嗯……还是不漂亮。”最近一两年,他会规律地与亲友介绍的相亲对象见面,每年见上六七个人。会面的前奏是各种条件的适配:“首先会看照片,不要求特别漂亮,但要有气质,漂亮些当然更好,但我一摸口袋,还是觉得不能太挑剔。”他在一家德国企业做技术支持,口袋里有税前20 万元的年收入,家中有房,没有买房压力,每年一半以上的薪水能存下来,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即便这样,他觉得自己在婚恋市场上依然没什么竞争力。
“我们以往对用户进行的调查显示,排除人品的选项,男性最看重女性的外貌,女性最看重对方的工作能力和经济能力。”某婚恋网站的婚恋专家坦白地说。婚恋网站的基本功能在于,将“对我好”“善良”这些抽象的择偶想法,变成具体的条件,然后帮助用户“找人”。
因此,婚恋网站对“条件”的倾向特别敏感。“事实上,观念和行为是有偏差的,‘男看貌、女看财’在真实的择偶过程中会更加明显。”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说法。自从20 世纪中叶乔治·霍曼斯提出社会交换论,社会学家们就不断地用它来解释婚姻,其中最常见的判断是,男方用自己的社会经济资源来交换女方的外貌、性和家务服务。
电影《非诚勿扰》剧照
某婚恋网站对一位活跃用户进行过观察:“那是女神级的人物,二十四五岁,特别漂亮,一年的收信量是6000 多封,平均每天近20 封,而普通用户每天的收信量是两三封。”在择偶过程中,外貌的认同是最初的阶段,之后才是个性爱好、价值观的匹配,这是心理学研究出的规律。
“国外最近流行的一款交友软件,它的功能非常简单,就是不断地给你发送异性照片,对于每张照片,你可以做出两种选择,‘喜欢’或者‘跳过’,如果对方恰好也‘喜欢’你,那么你们可以在脸书上深入交流。”
婚恋交友软件非常多,如果我们随手打开一款交友软件,系统根据算法推荐的用户照片就会跳出来。外国人的照片,大多数衣着更正式,梳化得体,让人觉得很有魅力。但是中国的交友网站上,很多人的照片都太生活化,尤其是男性,不拘小节,让人觉得不够可信。
而那些从照片上就看得出比较可信的高端男会员,通常不会自己在网上搜索、收信,他们会支付从3 万元到15 万元不等的费用,购买优质的线下服务,让红娘一对一地为他们寻找适合的伴侣。
“他们经济条件优渥,十分自我,很少找咨询师咨询、探讨情感问题,直接就让红娘去找人,首先要年轻漂亮,但是在此基础上,也要学历高、有教养,条件很高。”周小鹏是某机构的首席婚恋专家,这是她对高端定制男会员的速写。
而对于数量众多、没有专属红娘服务的线上用户来说,他们常常需要“相亲助手”的帮助。“相亲助手”数据库里有1400 多道常规问题,大到婚姻家庭观,小到“你喜不喜欢吃大蒜”,做出选择后,系统会为你推荐有相同选择的异性。用户每回答一个问题,实际上是为自己的择偶增加了一个条件,通过一个一个的条件匹配,不断地缩小范围,增加寻找到伴侣的可能性。
选择的过程并不美好,开始时,你觉得跟10 个人都合适,发出10 封信,可能只收到一两封回复,最多的是失败的经验。
古新有相似的感受:“相亲不像生活中自然地结交朋友,你交朋友的时候是不会设定条件的,你会慢慢发现她的优点,最后成为朋友。但是相亲从一开始就有一套标准,你们的交往是一个不断去匹配标准、不断扣分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
很多社会学家会用“婚姻市场”理论来解读择偶模式,认为未婚男女是市场的潜在交易伙伴。而当这个虚拟的交易市场真的由婚恋网站、相亲会所赋予现实感后,它显得有点残酷。
“普通人的爱情观”研究结果却并不反映这种残酷景象。根据一次统计调查的数据,在701 个被统计样本中,“物质基础”仅被提及63 次,而以其作为爱情唯一内涵的人则微乎其微。在男性最看重的择偶因素中,“容貌”排名第22 位,远远低于孝敬老人、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
感受
周小鹏从某婚恋网的基层红娘做起,到现在成为首席婚恋专家,接触过无数的择偶案例,她从来不相信一个人的婚恋问题能够完全依赖婚恋中介、靠一个个现实条件的筛选来解决。“我们提供的只是一个平台,用具体的条件来帮助用户拓展和划定一个范围,但最后能不能找到适合的伴侣,还要靠用户自己的感觉。
不久前,她为年近五十、事业有成的高端定制女会员L女士提供咨询服务。“她是那种低调、优雅、细致的女人。每次给来访的客人准备水果之前,她都一定会洗一遍手,并不是因为手脏了,而是她担心手上的护肤品沾到水果上。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对男性的要求也是从里到外都细致、体贴、解风情。”L 女士希望男方首先从外表上看要很儒雅,红娘帮她在核心资料库里按照收入、年龄等条件进行基本筛选,然后再人工筛一遍,排除那些不够“儒雅”的人选,最后挑选几位匹配度高的男性安排见面。大半年时间过去,L 女士的择偶过程毫无进展,那些条件不错的适龄男子全都过于平庸,对她毫无触动。“我告诉她,不要只依赖红娘为她推荐的对象,在咨询的过程中明确了自己的需要后,可以亲身通过各种途径去寻找对象。”周小鹏说。
电视剧《欢乐颂》剧照
L 女士第一次自己登录网站,在搜索框里输入她的要求,数十个搜索结果,一个一个仔细去看。看到男会员W,她忽然停住,“感觉不错”,发线上消息过去,索要联系方式。“后来我们一看W先生的资料,他其实就在我们的资料库里,但是在我们看来,他的外表比较‘粗犷’,实在不符合‘儒雅’的要求,就被淘汰了。”
他们很快相约见面,W 先生选择了一家年轻人很喜欢的热门咖啡馆,L 女士走进咖啡馆的玻璃房子,北京秋天的阳光直射下来,她马上被这温暖浪漫的气氛感染了。从事设计行业的W 先生身材壮硕,开口说话却有着与外表不太相称的温和,他们从咖啡馆的选择聊起,L 女士发现他的生活品位跟自己很相近。聊着聊着,W先生忽然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去旁边的公园散步吧。”L 女士心里暗暗惊讶,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异性一起在公园散步了,他们在绿地间悠闲地走着,她感到十足的浪漫,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地就牵到了一起。
《午夜巴黎》剧照
“很多人说年纪大些的人不爱浪漫,我觉得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理性人和感性人的情感需求就是不一样的。现在L 女士和W先生相处得很好,两个人每天下班一起在家烹饪,生活很有情趣,跟年轻的热恋情侣没有区别。”周小鹏说。
赵庭(化名)跟L 女士一样有着对浪漫爱情的期待,但她的运气似乎不太好。聊起自己的婚恋观,她总是会先联想起5 年前购买的那份商业年金保险。“我耳根子软,那个保险推销员一直给我打电话,我实在受不了,就想要不凑合买一份吧。”除了最初一次性交付的几万元,她在未来20 年中,每个月都要交付几百元的保费,20 年之后开始获得保险收益。“当初迫于推销压力,稀里糊涂就买了这份保险,但是没想清楚成本和收益,谁知道20 年以后的物价、市场会是什么样子?与其冲动投入,还不如拿这些钱来做一些喜欢的事情。”
“我觉得投入一段关系,就跟买这份保险类似,千万不能迫于压力而凑合。”她大专学历,收入中等,对男方要求不高,条件差不多即可,但认为两人相处,一定要感觉“舒服”。什么是“舒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什么是不舒服、我所不喜欢的。”她跟一个条件匹配的男士在咖啡厅见面,对方放松地靠坐着椅子,将手随意地搭在隔壁桌空着的椅背上。“我当时就很反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行为并不是不文明,但那种随意的状态让我觉得他跟整个咖啡厅的氛围格格不入。”心里突如其来的厌恶感重过之前的一切评价,两人从此再无往来。赵庭32 岁了,她会不时被身边亲友提醒找个人结婚成家,但遇到的人没有一个让她感觉舒服、心动。“也许我该先把自己的‘少女梦’放弃掉。”她叹了口气说。
《一天》剧照
对于L 女士和赵庭来说,抽象感受都是她们在评价爱情、选择伴侣时的重要考虑。在爱情观调查中,“快乐的”“浪漫的”“缘”这几种说法也各有10% 左右的提及率。但那些完全用个人感受来理解爱情的受访者并不多见,这些词语常常与物质基础、理解、责任等非感受性的描述同时出现。
关系规范
“你心目中爱情的含义是什么?”赵庭停顿了两秒钟,答道:“感动,浪漫的感觉,相互理解。
几年前,徐安琪和同事进行“普通人的爱情观”研究时,问的就是这个简短的问题。他们采用多阶分层概率抽样方法,在上海和成都分别选取了500 个和300 个适龄未婚青年(男22~30 岁,女20~28 岁)作为样本,以开放式问题的形式调查了他们对爱情的理解。
800 人中,未答或答“不知道”的有28 人,认为“难说”或“说不清”的12 人,“不相信有爱情”的有3 人。研究者对余下的回答进行编码归类,提炼出了16 个主要类型,涵盖了701 人的表述,分别是:缘、感觉、感情好、责任、体贴互助、心灵相通/ 相知、尊重互让/ 包容、有共同语言、物质基础、真诚/ 信任、付出、相处和睦、快乐/ 幸福的、浪漫/ 神圣的、激情、平淡。其中被提及频率最高的是158 次的“体贴互助”、140 次的“责任”和136次的“心灵相通/ 相知”。
徐安琪发现,这16 种表述还可以被进一步归为三类。
一类是从对爱情的个人感受出发,描述爱情是“激情”“浪漫/ 神圣的”。
第二类说的是爱情的前提或条件,比如“有共同语言”、有“物质基础”。“只有不到10% 的人提到了爱情的物质基础,以物质基础作为爱情全部的人就更少了。现在恋爱、结婚成本在增加,社会风险、社会分化程度都比过去高,人们明确和适当提升物质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只能说明人们面对爱情和婚姻更理性,而非更物化。”
第三类是将爱情看作一种社会关系规范,强调对恋爱双方相处规范的期待,出现频率最高的“体贴互助”等三种表述皆属此类。在调查中,64.8% 的人对爱情的理解体现了关系规范的取向。
这可能与人们的生活经验有出入,徐安琪解释:“文学、艺术作品里谈论的爱情多半是浪漫的、感受性的,但是实际上到了普通人这里,爱情更多被理解为一种关系规范,甚至包含了权利、义务和责任的内涵。”
古新仔细想想,自己过去几段开端良好的感情并未深入,问题就出在“关系规范”上。“我的性格很直很急,脾气不够好,遇到不认同的事情会很生气、甩脸。过后冷静下来又不会去哄女孩子,这个技能太难了。”他的直白对于女性来说是不够尊重和体贴,她们率先提出分手时,他不知所措:“我觉得还没到要分手的地步。”几次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与女友的相处模式。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剧照
“我打电话过去,对方不接,过后也不回电,没关系。遇到重要的节日和纪念日,对方不记得,不重视,没关系。”他能在这些行为方式上坚持一两个月,“时间一长本性就会暴露”,自己那些强烈的好恶又会不自觉地显现出来。“她不是你妈,不会无条件地去接受你的个性。最好的关系是大家各让一步,但我还没做到,也还没有找到愿意包容我的人。”
“我的父母感情很好,但平时也少不了摩擦争吵。”赵庭说,“他们了解彼此的习惯和缺陷,知道改变不了,只会包容,吵架不过是出于一时意气。出现更多的场景还是他们一起买菜做饭、照顾家庭。”父母的婚姻成了她的范式,一个工人和一个商店店员,两个那么普通的人,相扶相携竟然一同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我和一些同龄人一样,年龄在长,感情没长,吵架时转身就走,不太负责任。与父母相比,我们少了一点儿坚持。”
电视剧《我的宝贝》剧照
在徐安琪和同事之后进行的另一项关于“家庭幸福观”的研究中,他们发现,恋爱中对于关系规范的期待延续到了家庭观中,像赵庭的父母一样,多数受访者从良好的关系互动中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幸福。
研究同样采用开放式问题,对上海1200 个和兰州1000 个家庭成员进行提问,将答案编码成16 种表述类型,53% 的人认为幸福的家庭是“和谐团结”的,“健康平安”和“收入无忧”分列第二、第三位。聚类分析后,16 种表述又可以被划归为三类,分类与爱情观研究一致,关系规范取向的“和谐相处型”家庭受到40% 受访者的认可,条件取向的“经济安全型”约占1/3,感受取向的“感觉良好型”相对被提及最少。
“感受良好型”的家庭被认可更少,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再注重个人感受,在徐安琪看来,那是爱情中的浪漫、激情在家庭中被转化成更稳定的感情。被问及“维系婚姻的纽带是什么”时,57%的受访者提及“亲情/ 感情”,其次是“责任/ 良心”和“子女”。选择“爱情”的人占22%。“没有选择‘爱情’或‘亲情/ 感情’的人不到1/3,说明大部分婚姻还是以情感为基础的,并不像某些人所臆断的当今社会流行‘凑合型’婚姻。”徐安琪提到,1996 年,她曾经做过同样的婚姻调查,那时选择“爱情”的人只有5%。
《真爱至上》剧照
在家庭观调查中,经济因素的重要性上升了,经济无忧成了幸福家庭的保障,但绝不是唯一的。“把职业、收入和住房条件这些因素作为唯一标准的人是极少数,只有3%,大部分人同时考虑了经济和非经济因素。”课题组得到的主流回答类似这样—一位来自兰州农村地区、高中毕业的25 岁女性说:“(幸福的家庭是)同甘共苦,相互尊敬,相互信任,相互爱着彼此。而且要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宝宝围绕着。最主要的是全家身体健康,最实际的是赚多多的钱。”
“和谐团结、体贴互助、尊重平等这类关系规范在家庭观调查中依然被看重,说明普通人观念中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之间有关联性、一致性。”徐安琪说,良好的关系规范是连接爱情和家庭的节点。
对于古新来说,他的困惑是,虽然已年过三十,自己却在感情上过于晚熟,意识到婚姻的价值,但不知道如何好好地经营一段关系去实现它。“我妹妹的孩子今年满一岁了,他们夫妻带着孩子回家看望父母,爸爸妈妈抱着孩子时喜悦的眼神让我的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也许有一天你走在街上,会偶然看到一位六七十岁、孤独一生的老人,那时你就会知道他年轻时做错了什么。”
(本文节选自新书《幸福的出路:亲密关系的幻想、真相与抉择》,王星、王珊等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版权归作者及本书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作品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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