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五的栏目继续聊书。

这次只聊一本书,我老师严锋新出的散文随笔集《时间的滋味》,目前的豆瓣评分是9.7。
我是某天早晨,在宾馆的大床上,静静看完这本书的。

什么感觉呢?就感觉你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恬静,宁和,有一种淡淡的留恋,却又有一份浓浓的希望。

不多说了,获得严老师授权,在这期推送里推送两篇。

一篇写的是爱情,一篇写的是美食——都是严老师的强项。

(注:文章没有改动,只是做了一个分段处理)

《乡村小学的爱情》
1
文革中,我父亲辛丰年因为出身不好,被打成了反革命,开除党籍军籍,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回他的老家南通监督劳动。我母亲当时因患癌症,在我7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弟弟无人照顾,就寄养在常熟乡下的姨妈家。我一年级读的是江苏省常熟县辛庄公社橹浜大队民办小学。5个年级,3间教室,3个老师。
二年级的时候,我父亲把我接到他身边。那个叫南通县五窑公社砖瓦厂,他的工作,一开始是用手工做小煤球,供厂里的工人取暖用。后来下车间,做轮窑制造砖瓦的第一道工序:用大铲子把煤屑铲到泥土搅拌器里。知道吗,光有泥土是烧不成砖瓦的。这是很累的力气活,结果是到现在胳膊上还留下了健美的疙瘩肉。后来,不知怎地就受了优待,让他做另一道工序:把已经到了传送带上的混合土中的草根之类的东西捡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的工人(其实也是农民)和干部对他还是不错的。每天下了班,吃了晚饭(晚饭者,食堂里打来五分钱的青菜和饭混合起来,添一点自己熬的猪油和油渣,在家里用煤油炉加工而成的咸泡饭是也,极其美味。但总不是太够。八岁的儿子每次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还会舔舔嘴唇,看着父亲的那一份发呆。还要吗?于是,再从自己的那一份里挖出一些来),辛丰年就会牵着儿子的手,到田野里去散步。鸟儿在晚霞里歌唱,风吹着家家户户的竹林沙沙作响,辛丰年就会对儿子讲米丘林、高尔基、联共布党史、布琼尼的第一骑兵师,一边对迎面打招呼的农人含笑作答。
2
我在那里读的是江苏省南通县石港区五窑公社中心小学。相比之前常熟的橹浜小学,这个就是我的伊顿公学了。好到什么程度?第一天去上学,看到每一扇窗户都是漆过油漆的,蓝蓝的,当时觉得太漂亮了。
在五窑公社小学上二年级的第一天,我父亲要去砖瓦厂劳动,也没有办法送我上学,他就托一个邻居5年级学生,让他带我去上学。我这里就管那个学生叫D吧,是窑厂会计的儿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跟他一起去上学,这个比较远,要走六七里路,路上要过三座独木桥。有一次下雨,一个同学就从独木桥上掉下来淹死了。
后来D去石港镇中学上学(这个就更高级了),上学我就一个人走了。
D最后一次和我同路,他拿出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请我把这笔记本转交给一个C姓的五年级女孩。他说,我们俩一起打球,一起参加歌唱表演,处得比较好。
等D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打开笔记本瞄了一眼,上面写着: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字写得好漂亮。
我也不知轻重,就在下课人多的时候,把笔记本交给了C女孩,并把D的话复述了一遍。C女孩羞得满面通红,生气(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我不要,我不要。
我大概是硬塞给她了。
对了,C女孩是五年级班长,确实长得很漂亮的那种,D也是面白俊秀,因为家境好,在农村里是鹤立鸡群了。当时就觉得他俩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可惜在那年头学校是绝对不许搞这个的,流氓才谈恋爱呐。
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成了没有。
后来下雨天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高年级的小姐姐来带我一起去上学。
所以我现在还一直有御姐情结。
3
谈到小学,就来说说我的初恋吧。
大家都看到,我现在微博上有不少粉丝,也算比较风光对吧?其实算啥呀,比起小学里我的光芒,现在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小那时候是学校里绝对的小王子,功课第一,体育第一,人品第一,相貌第一。
有一回,我在校园里看到一个女同学穿了花裙子(那年头,罕见),觉得很好看,就上前拉拉裙子(纯属好奇,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女同学回头怒目而视,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化作花儿般的笑容。此事如有半点虚假,我甘受五雷轰。
还有一回,老师安排一个女同学坐在我的同桌,那女同学朝我整整傻笑了半天,嘴都合不拢。
然后班上有个女同学,叫L,小小的个头,精致的脸蛋,那个漂亮啊。成绩又好,她是学习委员,我也是学习委员,班上有两个学习委员。
她坐第一排,我坐第二排,那时候我们都是班上最矮的(我是到了初二才开始窜个子)。开干部会,向老师汇报,也经常在一起。
然后两人就慢慢心有灵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透亮透亮。当然嘴巴上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敢说,不会说,不能说。可是眼睛可以说啊。
这就是1970年代小学生的爱情。
同学们都不是傻瓜,心里也透亮着呐。
有一回中午我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并排写着我俩的名字。
真是又生气又害怕又甜蜜。
后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父亲耳朵里了。有一天晚饭后他和我散步(我们每天晚饭后要散步一小时),他突然对我说,听说你和一个叫L的女同学很要好?
我当时特别保守封建,又知道大人很痛恨这种事的,听了快要昏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今天我到镇上去(公社政府所在地),有个人主动很客气地和我打招呼,说他是L的父亲。说你们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意义就是亲家认亲家了)
然后我父亲说,男女同学交朋友,这很正常,没什么。
——考虑到那个年代的背景,我的父亲,伟大啊。
4
到1975年,我爸平反了,要离开五窑公社,要离开砖瓦厂,回城市了。
我当然也跟他一起走。
在那之前,他已经部分平反,我们也经常去南通市,探亲或路过。从五窑到南通,我们都是先往南步行一小时,乘渡船过河到石南公社,然后从石南公社坐长途汽车一小时,到南通市。
但是这最后一次离开五窑,我爸鬼使神差,没有走通常的路线,而是往北,一直往如皋县的方向走,到叉河轮船站,去坐小汽轮到南通市,这个小汽轮,很慢很慢,要开七八个小时。而且从我们住的地方到轮船站,很远很远。
我和父亲,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就在快要走出五窑公社的地界的时候,突然我看到前面路边有个小小的身影。
在这之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学校了(那时候什么上课不上课也无所谓),也好久没有看到L了。
但是,鬼使神差,就在我要永远离开这片土地,离开她的最后一刻,她站在路边。
她腰边扎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蓝印土布的花袋,就是像袋鼠的包包那样的。当地小孩去挖野菜、打猪草的时候,都是扎这个大花袋。显然这天正好她在为家里打猪草。可巧正好打到了我正要经过的那条小路的路边。
她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她,我说不出话,挪不动脚步。
父亲是个木头人,只会催我快点,他肯定也不知道她就是她。
我快步跟上父亲,从她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出去很很远,我回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面对着我,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5
后来我就同父亲回到了南通城里,在中学里还是春风得意,处处拔尖,考到第二名会哭死。然后考了个江苏状元上了复旦,然后又考上了一个很有名的老师的硕士。
80年代的硕士还是很值钱的,我这个专业有50个人竞争一个名额,考上后一个月可以拿到40元工资,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自我感觉好到爆。母校南通中学那时候也以我为荣,请我回去给同学作英模报告,当时那个得意啊。
有时候也会模模糊糊想起L:她现在怎么样啦?后来有中学上吗?家里会不会让她缀学?当地上中学的农民孩子都很少,要早早回家干活。女孩子也都很早婚,如果能嫁给我爸劳改的厂里的窑工就是非常幸福啦。
也许曾经的花袋变成了背上的背袋,袋里是她的孩子......
荣归中学母校作报告的时候,竟然发现我在五窑公社育红小学的老师冯亚南也在南通中学当代课教师。
这是我小学里最喜欢的老师,关于他也有很多故事,以后有空再讲。他是南通的插队知青,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多知多学。绝对是我小学里的崇拜偶像。冯老师教过我们语文、数学、体育。他有个著名的预言:
“严锋同学在未来一定会成为我国著名的长跑运动员。”
解释一下,前一篇里我曾经写到我小学里处处拔尖,连体育也拔尖。有些人表示不相信。但人不可貌相,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今天肥胖油腻,就把他英姿勃勃的少儿时代也否定掉。一个从前农村小学里的孩子体育是否拔尖,其实和先天身体素质没有太大关系,更取决于那个孩子的心理素质。我那时非常好强,非常顽强。有一次冬天跑1500米还是3000米,其他孩子到一半的时候都顶不住退下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到最后。我迄今还记得当时嗓子口那种燃烧的感觉。还记得一个细节:我们当时穷,买不起运动裤,我跑的时候穿的是里面的棉毛裤,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秋裤。
但是这个秋裤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的设计是前面有一个洞洞,方便小便的。
当时我把外裤脱下来后,才意识到这个要命的问题。你会说,没关系,里面还有内裤。但是——
我们小时候是没有内裤的。要么热天大裤衩子,要么冷天直接穿(有洞洞的)棉毛裤。道理也很简单:穷,省钱。
但我们的羞耻心和今天是一样的。那天情急之下,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秋裤沿腰扭转了90度,把洞洞移到靠腰那一侧。
但因为弹力的原因,洞洞会不断顽强地要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所以我需要一边跑,一边关心着洞洞的状态,不断把它再扭过来。所以这次长跑,也成为我人生中最铭心刻骨的一次。
冯老师对我的那个要成为体育明星的预言,也就是在我跑完之后作出的。很可能他注意到我有多努力,所以是一种安慰和鼓励。无论如何,他是一位好老师。
长话短说,冯老师见到我也很激动。冯老师告诉我,他后来考了南通师专,也回了城,现在暂时就在南通中学教书。在那一刻,我开始对冯老师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老师才大专,我可是硕士啊,硕士。
现在想想这种优越感真是很恶心。
我就开始向冯老师询问当年那些同学的下落,某某怎么样,某某某怎么样,我悲天悯人,不胜唏嘘。
一直憋到最后,终于,最关心的......
——L呢?
6
在那一刻,我脑海中闪现了一个面有色斑,手现青筋,袒胸哺乳的农妇的身影。
——啊,你说L啊。
冯老师对她印象极为深刻,欢快地告诉我:
——她成绩太好了,后来到石港中学读中学,毕业考到北京一个大学,本科还没读完,就到牛津大学读博士去了。
从冯老师那里出来以后,我就告别了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农民的那种廉价的、温情脉脉的、居高临下的同情。
(完)

(外一篇)
《时间的滋味》
《舌尖上的中国》热播时,国内掀起一股美食狂潮。人们在网上网下议论纷纷,口水涌动,馋虫勾之欲出。这是很自然的。中国人对吃,基本上已经上升到信仰的高度,甚至成为宗教的替代品了,堪称吃教。每个中国人家里都有一个神殿,里面供着一个神,名字叫食神。《舌尖上的中国》,可以说是用炫人眼目的高清图像和击中味蕾的故事,让大伙儿完成一次集体性的仪式想象而已。对此的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

我当然也无法幸免,可以说是含着热泪一口气看完这7集堪称大片的系列。有意思的是,看完之后,我并没有产生要去觅食的肉体冲动,反而是陷入了沉思和回忆。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类似宗教活动之后宁静的澄明状态。
我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些过去最难忘的美食体验,而且惊奇地发现这些狂喜的瞬间都来自于上世纪70年代。
那是在一只吱吱呀呀的小船上,船在江南常熟的小河上摇过,摇橹的是姨妈,船上坐着7岁的我、3岁的弟弟、6岁的表弟,以及一头肥壮的猪。当时我的父母在文革中遭殃,无力带孩子,把我们寄养在农村亲戚家。按当地的习惯,每年卖猪的时候,通常家里会带一个孩子去镇上吃一碗馄饨。姨妈可怜我兄弟俩远离父母,总是把我们统统带上。那时候的猪,差不多要养一年才能去卖,所以一年只能吃一次馄饨。


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清楚记得,馄饨7分钱一碗,一共10只。馄饨皮子薄而有韧劲,包裹着一粒极小的肉馅,比火柴头大不了多少。但这是什么样的肉馅啊,一口咬下,一股极其纯正的肉香顿时沿鼻孔食管味蕾以及其他各种通道向全身弥漫。这是一种堪称涅磐的幸福感,绝对的超验体验,永生难忘,永不再来。哦,我还没有提到那汤是一口大锅里用筒子骨熬的,半透明的纯色,上面撒着碧绿的米葱......
那时的小吃,哪怕是在农村小镇上,虽惨遭文革洗劫,却依然残存传统的精致和讲究。今天,我走遍祖国乃至世界(比如说我曾经尝试过纽约唐人街“老正兴”馄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但是那样一碗馄饨已然不可得。现在上海满大街都是“吉祥馄饨”,这些连锁店从一开始就让我有创伤感:馅是各种故弄玄虚的奇怪搭配,店员当着顾客的面从冰箱里把馄饨取出来下锅,又煮得不太熟,有令人不适的肉腥气。汤是用五香粉之类调制而成,冲鼻夸张,不正。吉祥馄饨的兴起,代表了中国传统馄饨的堕落。

而另一个使人难忘的场景发生在1975年。我又被寄养到南通城里的姑妈家。说真的,当时实在没有体验到城市生活比农村好在哪里。但是,每周六的晚餐是非常令人期待的,因为在南通罐头厂工作的姑父会带回来一样特殊的食品:罐头凤尾鱼。这是一种刀形的小鱼,每年洄游长江,肉质细嫩鲜美。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罐头凤尾鱼是用油炸的,色泽金黄,饱浸油汁,咬在嘴中,喷溅如仙液爆浆。这不是幻觉,当时城市居民食用油定量凭票供应,每人每月2两,用来油炸是不可能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缺油是什么样的滋味,阿城的《棋王》里有过刻骨的描写。那缺的不是油,而是美食的精魂啊。


当时每周一次的凤尾鱼罐头大餐是何等幸福滋味啊,哪怕那凤尾鱼根本不是完整的一条条,而是一些碎片而已。但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这些凤尾鱼碎片中,还混合了玻璃碎片。世上真是没有免费的晚餐,姑父之所以能以低廉的价格带回来这些美食,因为那是玻璃瓶装罐头在高温消毒时爆裂后的废品。即使是这些废品,也只有厂内的人能通过特权享受到。


不止一次,我的舌头被这些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我应该也不止一次把它们吞下肚去。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我对这些凤尾鱼的热爱,和对油的渴望。我最喜欢把它们拌在饭里,让油汁把米粒浸得晶亮......
这些夹着碎玻璃的凤尾鱼,姑夫是装在自己家的饭盒里带回来的。他也会带回来一些花花绿绿的漂亮纸带,那是贴在罐头上的包装纸,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外文,还有我看得懂的中文:梅林。


姑夫说,梅林是中国最有名罐头品牌,原厂在上海,他们厂也承担一部分生产任务(那个时候也有OEM?)。还要再过很多年,我才知道梅林始创于1930年,当年在上海滩就是响当当的国货精品,远销东南亚、美国、荷兰、瑞士等国。1950年代,公私合营后,梅林成为新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品牌。改革开放以前,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请客的时候开一罐依然散发着老上海洋气的梅林牌午餐肉,是对客人的极大尊重。


30年以后,我在美国波士顿的Super 88超市中买到梅林牌凤尾鱼。同样的金黄油亮,不同的是,Super 88中的梅林牌凤尾鱼完好无损,体型健美,没有玻璃碎片。不同的是,再也没有30年前那种欲仙欲死的滋味,普鲁斯特小玛德兰点心式的时光再现没有出现。
是世界变了,还是我变了,还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也许相隔30年的这两种罐头其实味道一模一样?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从前了。我也不愿意回到从前。给我Super 88的乏味罐头吧,让我免于碎玻璃的恐惧吧。给我从冰箱里拿出来、又煮得不太熟、还有令人不适的肉腥气、汤是用刺鼻的五香粉之类调制而成的吉祥馄饨吧。至少我不用花一年的时光,去等待下一碗馄饨的到来。与此同时,我将保留对那个极度匮乏的苦难时代的所有美好记忆。
(完)
(忍不住再推荐他写游戏的一篇,只要你是当初的电脑游戏玩家,都会深深引起共鸣和回忆。)
好了,这本书不厚,其实读完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确实是一本可以让你暂时脱离纷扰世界的书,有喜欢的,不妨可以点击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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